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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双义的头七,逢春风日。
按当地风俗,头七不上坟,不请亲友,在家祭奠。
这一天,巩建军早早起来,把备好的白纸灯笼挂在大门口,堂前设了灵牌。
巩建军低头跪着,细叶哭哭啼啼,纸钱在地上燃着,火苗嗖呼呼窜起,身后的儿媳妇被纸钱的烟呛的连番咳嗽,脸上堆得都是厌烦和鄙夷。
小孙子泪水涟涟,一个劲地问:“奶奶,爷爷能不能吃到果盘里的东西?烧这么一大筐纸钱爷爷真的能收到吗?”细叶在纸钱的冷晕的火光里回答:“孩子,爷爷一定能吃到,多烧点,他在那边就不用辛苦挣钱了。”
巩建军听到辛苦挣钱竟“哇”地放声痛哭哀嚎。
自从父亲出事后,他整个人都变了,多少天不哭不闹不说话,呆滞滞的。头七的这一声骤然痛哭哀嚎,如同密布了多日的稠云,猛忽间大雨倾泼,豁了口子撕开裹紧的悲恸。
巩建军这一声嚎哭却让母亲细叶多日悬在嗓子眼里的心平稳跌落胸口,她感到悲伤的紧促里扎如细针般无比难言的焦心瞬间起针,舒心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想着,死的已经死去,活着的总算活过来了。细叶提起精神拨拉着纸钱燃烬的灰,悲悲切切又是一番哀痛,巩建军连哭带嚎半个时辰,才在媳妇的劝说掺扶下缓过精神,一家人又重新磕了头,念叨了一些吉言吉语,头七就算祭奠了。
三七赶在清明的前一天,要大过,请了姑表姨表堂近本家一众,按照出殡的仪式减半定制了花圈纸货。
早例后,孝子列了两排,在鼓乐哀怨的凄婉奏调里向着巩双义的坟地移去。
众孝子悲悲戚戚移近坟前,全都傻眼了,土坟莫名被刨开,引魂的番杆倒在地上,棺材盖露在外面,刨开的坟土四散撒落。大概是好几天前了,脚印已经被风吹乱,连一丝踪迹也寻不出,而上面盖着的青灰色狼皮早已不见。
很明显,盗墓的是为了盖在棺材盖上的青狼皮,虽然那狼皮毛稀板糙,可依然是很值钱的。
“是哪个缺德的?连个死人都不放过。”细叶爬在地上一边往棺材上抔土一边哭着骂。
“二妈,你先起来,这样不行,不要动了现场,我们先报警,警察来了会查出来是谁干的?”巩双义的侄子海军连忙扶起伤心的细叶安慰道。
“就是,一定要查出来,太缺德了,为了一张狼皮竟然挖坟掘墓。”众亲戚都纷纷抱不平。
“不行,必须填土,不能叫双义死了还露尸荒野,挖坟盗狼皮的事过了三七再说。”细叶甩开海军的胳膊,斩钉截铁说道,这是她在巩双义死后第一次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果断和干脆。
亲戚们看向巩建军,巩建军朝着众人点了点头,示意大家听母亲细叶的。大家面面相觑后,都没有说话。年轻的开始填土,半个时辰的功夫,一座新坟又圆鼓鼓地凸在大地之上,巩建军跪下磕了三个头,把引魂幡重新插上。
隔日,清明。
细叶打发了建军一家三口,叫他们去坟上烧点纸钱,再去送点果品烟丝酒肴,虽说刚过三七,可父亲死去的第一个清明咋说也得去看看。
建军一家走后,细叶坐在窗前,望着玻璃窗前细丝丝的雨,一个人念叨:“双义,你看,今儿清明了,这雨下的,细纷纷的,你要是活着准不满意,又要担心你那二亩薄地入伏遭旱了。”
大概是连日的伤心疲惫,细叶竟靠着窗户念叨着念叨着就打盹睡着了。
“双义,你咋回来了?不是上矿山干活了吗?”
“老婆子,你去后草地找蒙古人乌不愣,告诉他白狼回来了,来复仇了,叼走了青狼皮。”
丈夫去世21天坟被刨开,正疑惑,当晚梦见他说白狼来复仇了
“双义,你说啥了?外面下着雨,你咋不披个雨衣就往回跑?我去给你拿干衣服,看看全身都湿透了。”说着就要下地。
“老婆子,快去,我得走了。”说话间,细叶看见巩双义脸上的雨珠都化成血污,像龟背一样慢慢裂开。
“双义,你咋了?”细叶害怕的哭着上前拽巩双义,可巩双义的身体很快就龟裂成无数细小的颗粒,在细叶的惊恐呼喊里消散升腾,烟花一样落尽。
细叶伸着两只手哭喊着:“双义,双义……”她朝前扑了个空,猛地惊醒了,原来是个梦。
她的头磕在窗台上,她也顾不上疼,摸摸胸口,心在狂跳,额头的冷汗滚下来,她望望窗外,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比先前似乎大了。
她缓了缓神,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个梦,眼睛循着空荡荡的屋子扫视了一圈,满屋子的萧索冷况。她定定神情,确定自己的男人双义是死了,真的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她的心头陡然升起了失落和悲痛,眼泪哗啦啦就来了,索性不管不顾就嘤嘤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骂:“双义,你个没良心的,丢下我,咋活呀!?”
哭着哭着,细叶才想起梦里的情景,巩双义说白狼回来了,叼走了青狼皮,她惊了个猛子,巩双义叫她去后草地找一个蒙古人,叫什么?该死,她竟然想不起来了。
她着急忙慌的披了件衣服,跳下地,冒着细雨去了海军家,进门就喊:“海军,海军,你快给公安局打电话,就说挖坟的找到了,我们要撤销报案了。”
“二妈,挖坟的人找到了?是谁?您快说。”海军着急问道。
“刚才你二爹给我托梦,说是白狼叼走的,叫我上后草地找一个蒙古人,叫什么?我想不起来了,反正就是这个意思。”
“哎呀,二妈,我还以为是找到人了,您这是伤心过度,太想我二爹了,哪有什么白狼?还有什么蒙古人?梦不能当真。”
“海军,是真的,你二爹生前有个蒙古人的朋友,我就是一时想不起来他的名字了,你快去给公安局打电话,叫他们不要瞎找了。”
“二妈,这个事得等我哥上坟回来我们再商量,你先不要急,是谁盗走狼皮,一定会查出来的。”海军一边安慰一边敷衍。
“巩海军,你为什么不相信你二妈的话?”细叶生气了。
“二妈,不是我不相信,哪有托梦的?这都是迷信,谁还信啊?”
细叶见海军不给公安局打电话,也不相信她说的话,就生气地折回了家,正好儿子建军一家回来了,她把事情和建军说了,建军也不相信。
她一气之下,就说要自己走去后草地,总会找到认识巩双义的蒙古人。
建军不想惹母亲伤心,只好答应开车去后草地,细叶问:“你知道不知道他是谁?”
“知道,父亲出事那天他在红格苏木送过父亲,他就是草原出名的英雄乌不愣。”
“那就赶紧走吧。”细叶催促着。
巩建军的车一路向北,在大雨中向草原驶去,经过打听,很快就找到了乌不愣的草坡。
巩建军和细叶走近乌不愣的毡包时,在西边的羊栅栏边上看见两个人蹲在地上剥羊皮。满地的死羊白花花地躺着,不远处还躺着三匹马,一只牧羊犬瘸着腿在地上吐舌头,大概像是受了重伤的样子。
巩建军走上前问道:“您好,请问蒙古人乌不愣是住这里吗?”
“你是谁?”一个魁梧的蒙古汉子站了起来,他的脸色黑紫,眼神里充满狡黠。
“我是汉人巩建军,我的父亲巩双义和乌不愣是朋友,我有事找他。”
“哦,你是双义的儿子呀,你好,我就是乌不愣。”蒙古汉子说着热情地朝着他们走过来。
“这是?”巩建军指着地上大片的死羊问道。
“被白狼咬死的,九十多只羊,三匹马,牧羊犬也受伤了。”
“白狼?”
“是的,一只领头的白狼,这次一共下来三只,都是白狼。”
“您不是猎狼高手吗?怎么会?”
“哈哈……什么高手?一言难尽啊!这次损失惨重。”
“哦。”巩建军不好意思再追问。
“双义,是好人啊,可惜了。”说完乌不愣叹了口气,接着他又问道,“你们找我什么事?”
“我们,这……”巩建军不好意思把母亲的梦说出口,支支吾吾。
他的母亲细叶就开口了,她说道:“乌不愣,双义他托梦了,说是白狼叼走了青狼皮,就是你送给他的青狼皮,原本盖在棺材盖上的,谁想到三七那日,才发现坟被刨开,狼皮被盗走。原以为是贪财的人盗走的,就报了警,哪知今日早上双义托梦来说是白狼叼走的,叫我无论如何来找你。”说完不自禁哭了起来。
“双义是好人,他在担心我的安危。”乌不愣望望湿漉漉的草地,说道,“我们先回毡包,慢慢讲。”说着就带着巩建军母子进了包房,坐定后,他斟了满满两大碗奶茶,撒上金黄的炒米,热情招呼着巩双义母子。
几分钟后,蒙古人乌不愣用短刀切了肉片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他黑紫色的脸堂上化着凝重,眼神淡然,而后慢慢悠悠地道:“按说不该讲给你们听,不过双义是我的好朋友,我就破例讲了。”
“关于白狼吗?”巩建军问完转过脸望望母亲,他看见母亲的眼眸里闪着亮光,那是一种希望,亦是一种得到信任后欢欣的亮光。
“是的,很多年前,在达尔罕草原有个传奇故事。
达尔罕草原的女英雄乌仁娜,她是草原上能歌善舞能骑善射的公主,她爱上了牧人嘎查尔。
有一年,草原爆发瘟疫,乌仁娜为了救草原的父老乡亲,就和牧人嘎查尔一路向西寻找草药。经过千难万险,他们终于从遥远的西方国度寻回一种异血。经过乌仁娜和嘎查尔的几次试验,发现配以草原的狼毒花汁,是可以医治瘟疫的。
那时善良仁慈的乌仁娜公主为了配药,常常自己喝下汤药,以身试药。由此,草原的人们得救了。
可是,不久后,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牧人嘎查尔在一个月圆之夜竟变身狼人,凶相毕露。
乌仁娜的父亲下令弓弩手射杀变成狼人的嘎查尔,而乌仁娜深爱着嘎查尔,她流着泪跪在毡包前,告诉父亲及草原人,嘎查尔是为了陪着她去寻找异血才在遥远的国度被狼人咬伤,变成狼人。
大家不能因为此事就泯灭良知杀死嘎查尔,嘎查尔是草原的英雄,大家要齐心协力救治嘎查尔。在乌仁娜与父亲的抵死抗争后,草原人和乌仁娜的父亲答应放过嘎查尔。
后来,不论乌仁娜怎么努力,哪怕寻遍千山万水都没有找到救治嘎查尔的办法。伤心的乌仁娜并没有抛弃嘎查尔,她瞒着众人悄悄带着变回人形的嘎查尔退出游牧部落,隐居草原深处。
再后来,草原人发现乌仁娜为了嘎查尔,在一个月圆之夜故意被嘎查尔咬伤,自己也变成了一只白色狼人。但她们一直没有回来伤害草原人,乌仁娜的深情大义感动了长生天,也感动了草原世代的儿女,他们伟大而坚韧的爱情以及救苦救难的情怀,一直被达尔罕草原儿女所传颂。
所以达尔罕草原的蒙古人从来不杀白狼。”
“这就是为什么白狼咬死你九十只羊和三匹马,你也没有下手的原因?”巩建军喝了一口奶茶问道。
“是的,不过他们是趁我和托亚不在的时候来犯,老羊倌赖胡子年岁大了,对付不了,我们若在,它们不敢靠近,我虽然不杀白狼,可是会驱赶它们。”
“十分抱歉,如果不是因为当年为了救我父亲,您也不会得罪白狼,遭到如此祸害。”
“哪里呀?你不要多心,为了救你父亲杀死的青狼,只是一截埋在我们与狼族之间的导火索,真正的战火是在几十年前。”
“几十年前?”
“是啊,几十年前,我的祖父在那达慕大会上,遇上了来恰克图做皮草生意的三西奇女子王桂珍。
那个时候,我的祖父巴特还没有成婚,他不仅蒙古弯刀使的好,还是个年轻的摔跤手,在草原上几乎无人能敌。
那天摔跤结束的时候,我的祖父牵着他的骆驼经过一家皮草摊。
门前,一个年轻的中原人和一个皮草商贩打了起来,那个中原人长相秀气,说话纤柔,身手敏捷,皮草商没几下就被他打翻在地。
我的祖父眼见那皮草商被打翻在地,就扔下骆驼上前架住了她的胳膊,一场打斗才停歇下来。
原来,这个年轻的中原人就是女扮男装的王桂珍,她的父亲是包头有名的晋商。
她这是第一次随管家来恰克图,一个人无事来那达慕逛庙会,不想因为年轻气盛,仗着自己会一些拳脚功夫,竟在恰克图与人发生摩擦,不自觉竟动起手来。
那中原人嫌我祖父多管闲事,就冲着我的祖父嚷嚷。我祖父巴特当时并没在意,转身拉着他的骆驼就走。
谁想到几天后的夜里,他们再一次相遇了,王家的几十峰骆驼在去往外蒙古的途中,出恰克图不久,就遇上了西伯利亚大风暴。转眼间,整个草原被刮得天地混沌,驼倌指挥骆驼蹲下身,人倚在骆驼的身旁,才勉强抵挡大风暴的肆虐侵袭,好不容易挨过风暴,风小后,他们迷了路。
风暴过后,我的祖父带着牧羊犬,骑马去寻找被大风暴吹散的羊群。那时,天已经暗了下来,月亮拖着厚腻的一层晕光慢悠悠浮上。
王桂珍的驼队已经在附近转悠了两个时辰了,可依然还在原地打转转。
驼倌和王桂珍说:“少东家,这回怕是遇上麻烦了,这暴风很少遇,一旦遇上这样的暴风准要失了方向。你看那月亮,拖着多厚的耳环,焦黄暗钝,这天呀,正布稠云呢,那指明的北极星早就被遮住了,明天恐怕要有一场暴风雨了,闹不好还要来冷雹子。”
“那我们就在这里歇下嘛!有厚毡布,搭个棚子,凑乎一晚,明早返回恰克图,迟几天走也没事。”
“甚?搭棚子?搭什么棚子?最愁的就是今晚了,怕是不好熬啊!”
“刘叔,咋这样说?”
“因为风暴过后,会有狼祸。”
“狼祸?”就在王桂珍不明就里迷惑不解的档口,远处墨黢的矮丘处发出一声狼嗥,随后十几只狼跟着低嗥,声音杂乱凄厉,由远及近,令人毛骨悚然。
几十峰骆驼听见狼嗥,都惊得纷纷起身,驼倌慌忙勒住领头的骆驼,可那平时悠悠美妙的驼铃声还是发出令人惊恐的声音。平时狼少的话,听见驼铃的“叮铃”和“咚铃”声,也会有所畏惧,但那很明显是狼群。
驼倌声音嘶哑低沉地吩咐众人,做好与狼战斗的准备。
拉骆驼的虽说久走驼道,可毕竟是穷困的苦力,一两只狼没问题,要是遇上群狼就不行了。大家惊慌失措,但很快都聚在一起,准备与狼战斗。
王桂珍年轻气盛,身上有拳脚功夫,自然是不害怕,她反倒有些兴奋,这散野草地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热血沸腾。
她掏出腰间的短刀,随时准备与狼搏斗。
片刻,狼群就呼啸而来,它们在头狼的带领下,围了半个圆圈,一点一点向着驼队逼近。
“少东家,切不可轻举妄动。”
“刘叔,你们护好驼队,我没问题。”
惨烈的战斗开始了,领头狼一声长嗥,狼群蜂蛹而上,像是扑火的飞蛾一样。
骆驼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驼倌和拉骆驼都掏出护身的短刀与狼搏斗。
扑向王桂珍的是一只青狼,王贵珍一个躲闪,短刀插进青狼后背。青狼一声惨叫,回转身张开狼嘴朝着王桂珍的后背,王桂珍顺势蹲下,青狼用力过猛,竟越过王桂珍朝前扑去。王桂珍乘势上去一刀直戳狼心,那青狼随即倒地。
王桂珍转过身,发现好几峰骆驼已被狼群咬死,拉骆驼的汉子们和驼倌正背靠背围成一个圈与狼对峙,王桂珍杀红了眼,她一跃,朝着一只正在撕咬驼腹的狼就是一刀,其它狼见竟有如此高手,纷纷后退。
王桂珍哪知道狼在和她玩战术,她松了一口气,跑到围着的驼倌旁,正待要歇一口气时,那群狼竟重新一步步逼近。趁她懈怠之时,一起扑了上来,王桂珍怎么也没想到,扑倒她的是一只白色头狼,它一下子就把王桂珍扑倒在地,白森森的狼牙朝着王桂珍咬去。
我祖父巴特的箭就是这个时候射向白狼的,一箭封喉,箭离弦之时,破空穿裂,三分敬畏七分无奈。
王桂珍还等着白狼下口呢,霎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但她立即抬脚踢下压在身上的白狼,一跃身站了起来。就是那一刻,混晕的月光下,她一头青丝秀发如瀑落下,我的祖父巴特在那一刻才发现她竟是个女人。
就在我祖父巴特的箭射杀白狼后,其他狼纷纷退却,落荒而逃。
天微亮,驼倌清点了驼队,损失惨重,狼群咬死了十几峰骆驼,还有两个个拉骆驼的苦力。
王桂珍和众人掩埋了拉骆驼的苦力后,执意要去外蒙古。我的祖父巴特因为仰慕她的胆识和义气,就搭了自家十几峰骆驼,自己亲自陪着驼队去了外蒙古。
后来,王桂珍就成了我的祖母,我们也与狼族结下了怨。原以为会受到狼族不断来犯,谁知没多少年,上面下令剿灭草原狼,这支狼族没多久就被剿灭得为数不多了。
剩下的残部都已退居边境,很少来犯。
双义那年遇见的青狼和白狼,是饿极了,白狼又怀了崽,不得已才下来,我原本不想伤害他们。只因祖父生前教导,长生天保佑我们,人命大于天,草原的女儿乌仁娜也会理解我们的,只要它们伤及人的性命,必出手,哪怕是白狼!
可我不想违背长生天的旨意,我杀死了青狼,放走了白狼。
“那现在怎么办?”巩建军担心地问道。
“没关系,它们咬死了我的羊和马,我不追究,它们会退走的。只是双义,他是好人,我们游牧部落自古有狼图腾的精神,本来那张青狼皮赠与双义是为了表达我的情义以及精神,没想到给双义带来了不幸,我知道你们汉人很在意挖坟这件事,我很抱歉。”说着乌不愣端起一碗马奶酒敬向细叶。
细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妇女,她直愣愣杵着,不敢接,嘴张了几次,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细叶和建军一直待到下午,才离开乌不愣的草坡。
回去的路上,细叶一路都在思索,她是对的,双义确实托梦来了。
她问儿子,白狼还会不会来找他们。
巩建军好半天才回答,他说:“白狼当然不会来找我们了,我担心的是乌不愣,白狼一定还会找他,而他们又不射杀白狼,恐怕……”
“恐怕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就是一种感觉。”
巩建军的担心真的成了现实。
就在他们离开的一个星期后,乌不愣夜里骑马夜巡,白狼和他玩了一出调虎离山之计。一只白狼冲进牛棚故意咬伤乌不愣的乳牛,乌不愣循声追赶,白狼极速逃窜。
就在乌不愣骑马追赶那只白狼时,另外两只冲进马场和羊圈,肆意撕咬。牧羊犬已经受伤,扯着一条受伤的腿与狼搏斗。
羊圈里的羊哀嚎凄厉,羊栅栏被撞的怦怦作响,托亚在包里听见外面惨烈的动静,拿起猎枪冲出包外。虽然乌不愣一再嘱咐她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出去,他会对付白狼。
可是托亚实在不能忍受,乌不愣从来不会穷追不舍,今日竟然中了狼的诡计。
她身为一个草原人,她热爱着草原,热爱着她的羊、牛、马,她怎么可能在包里听他们失去生命时的恐惧和惨烈的呼唤。
她一口气冲到羊栅栏门口,她打开栅栏的门,羊像疯了一样四散逃跑。她拿起猎枪对着黑暗里撕咬羔羊的白狼射去,可怜的托亚,手还没有按下扳机,就被另一只白狼从后面扑上来。
另一只白狼也扑了上去,两只狼开始撕扯托亚,牧羊犬从后面咬住一条狼腿。两只狼丢下托亚的尸体,朝着受伤的牧羊犬扑去。
乌不愣听见惨叫,他策马扬鞭折回来,星光下,他看见乱马狂奔,群羊四散。
赶到羊栅栏门口时,他惊呆了,他心爱的女人托亚倒在血泊中,而那忠诚的牧羊犬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与两只白狼进行殊死搏斗。
草原上遇两匹饿狼,他杀掉一只,多年后另一只令他家破人亡。
他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
他朝着夜空嘶吼,短刀嗖忽间飞出,金属声擦破夜空,一头白狼应声倒地,另一只丢下垂死的牧羊犬,向乌不愣扑来。乌不愣在月色的映照下,他看清楚了,这就是那只他当年救双义时放走的白狼,如今已垂垂老矣,可凶残依然咄咄逼人。
乌不愣朝着老狼走近,他要徒手与老狼搏斗,老狼似乎也感到了乌不愣强大的气场。它向后退了一步,绿幽幽的眼神里射出两道寒光,直逼人心。可乌不愣一点都没有畏惧,他是草原的英雄,更何况它们刚刚咬死了他心爱的托亚。他身上的每一根血管都像暴胀的蒸气管道,再加一丝压力就可能爆破碎裂。
他浑身攒着劲,黑紫的脸堂在月光下更显得黑紫,双目与狼对视,寒光不减半分。
一狼一人在夜色里对峙了几分钟后,几乎是同时,迸发全身的力量向对方扑了过去。由于速度太快,用力过猛,双方侧身躲闪,第一个回合竟然扑空了。
随即老狼掉转头,朝着乌不愣的后背又扑去,乌不愣抬脚就是一个飞闪,老狼被踢翻在地。乌不愣上去欲扭老狼的脖子,却不想胳膊被老狼扯住,鲜血染满了手臂。乌不愣顾不得疼痛,再一次想要抓住老狼的脖子。老狼得了上次的经验,这次直接又朝着乌不愣的臂膀张开血盆大口。
趴在地上的牧羊犬,游丝般喘气,就在老狼准备下口时,他一个猛子上去,死死咬着狼的上颚。狼痛得在地上直晃头,乌不愣一声怒吼,扬手生生扭断了老狼的脖子。
牧羊犬用尽最后一口气朝着它的主人乌不愣望了一眼,就瘫软在地,再也没有醒过来。
那一眼,像绝世的温柔,也似穿心的钢针。
叫乌不愣万箭穿心。
他抱起托亚,把她放在毡包里,他折回去抱牧羊犬的时候,想起了老羊倌赖胡子,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
他推开赖胡子的毡包门,看见老羊倌蜷缩在包底,浑身抽抽搭搭,乌不愣看了他一眼说道:“胡子,你看好托亚,我不回来谁也不准动她。”
说完,就朝着他的马走去,夜色浓重,青草初露,脾心沁人。可乌不愣的内心却像被万把钢刀剜过一样,撕心裂肺,穿心破胆。
乌不愣和他的马在草原上整整追寻了三天三夜,也没有寻到那头引他上当的白狼。
他又累又饿,终于在一处敖包前停了下来,马躺在草地上,他也躺下草地上。
望着碧蓝的天,明晃晃的阳光,他想起年轻的时候,他就是这样躺着,托亚纵马歌唱。
他想到他死去的托亚,不禁放声痛哭,一个在草原上纵横驰骋的蒙古汉子,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哭完,他拉起他的马,回到蒙古包,他看见赖胡子已经整理好了羊栅栏,马都已在草坡上吃草,微风吹过,竟软绵绵的。他在包里胡乱吃了一顿,叫懒胡子把马喂好,就躺在死去的托亚身边,沉沉睡去。
他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反正起来时已暮色四合,薄云遮着一丝弯月,眉一样在天际勾着。
他牵着他的马,顺北而去。
狼的老窝,乌不愣一向知道,他一向不愿违背长生天,也不愿违背传说中的乌仁娜。
可托亚和双义是无辜的,它们挖了双义的坟,咬死了托亚,还让他赔上十几年的牧羊犬。
想到这些,乌不愣的胸腔里滚动着强烈的伤痛,他用力甩了甩马鞭,马像得到了命令一样,如云奔腾。
西边的环丘处,有一处湖,蒙古人叫它月亮湖,它像一弯上弦月,几百年来,静静地嵌在达尔罕的边境。
乌不愣顺着月亮湖向西策马奔去,山丘渐渐凸起,他凭着多年的经验,很快就找到了狼的老巢。
那头引他上当的白狼站在洞口,有种视死如归的悲壮,它仿佛早就知道乌不愣要来一样。
它的绿眼睛在白花花的天光下有天空一样的淡蓝色,凶残倒映。
乌不愣从腰间掏出短刀,他已经迫不及待,就在他的短刀即将离手之时。
他听见洞里唧唧嗷嗷的叫声,他停下了手,他知道洞里有刚出生的狼崽子。
那白狼看到乌不愣听到叫声停了手,调转头朝洞中钻去,一会它叼出一只小白狼和三只小青狼。小狼崽子们挤在一起,一边唧唧嗷嗷地叫,一边闭着眼睛寻奶。
白狼像个慈祥的母亲一样伸出前蹄,护着身下的四只狼崽子,它盯着乌不愣,眼神里装满了祈求和温柔,狼天性的凶残在护崽的母狼那里荡然无存。
乌不愣进行了激烈的心理争斗后,他把短刀插入腰间,拉着他的马转身离去。
身后白狼冲天长嗥,凄厉冗长。
乌不愣想,不管人与狼有多少恩怨,就此了结吧。达尔罕草原不能没有狼,灭绝狼的最终归途就是灭绝草原的生态,从而灭绝游牧部落。再有他乌不愣,从不宰杀幼崽,哪怕是狼。
许多年后,凡是去过达尔罕的人,都会在牧民敖包遇见一位蒙古老人。
他脸堂黑紫,坐在敖包处,哈达随着风儿在敖包上飘扬,老人的马头琴,琴声悠扬,辽阔入云。
听说敖包处葬着托亚。
而白狼再也没有回来。(作品名:《白狼归来》,作者:北方北。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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