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空虚的夜里,过去的一年,一幕幕重现在我眼前。
……伴着高跟鞋的清响,我焦躁期待着的子君出现了!她身着条纹布衫、玄色裙子,苍白的圆脸上挂着笑涡,白瘦的臂膊里捧着槐树的新叶和紫白的藤花。
我们默默相视,破屋里片刻便充满了我谈家庭专制,打破旧习惯,男女平等,伊孛生、泰戈尔、雪莱的声音。她微笑点头,两眼弥漫着稚气好奇的光泽。
我们交往半年,谈起她胞叔和父亲时,她坚决而沉静地说:“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我的灵魂被震动,由此知道中国女性并非厌世家所说的无法可施,不远的将来,就能看见辉煌的曙色了。
我们并肩散步,携手逛公园、寻住所。路上遇到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时,我竟然有些瑟缩,她却镇静无畏,坦然如入无人之境。
我们的安身之所很简单,但已用去大半借款,子君还卖掉了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
子君喜欢动物,养了四只小油鸡,一只叭儿狗起名阿随。
宁静幸福中,子君胖起来,脸色也红润了。可惜忙家务,别说读书和散步,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了。
两人渐渐地不快活。
看她终日操持家务,短发粘在脑额上,两只手粗糙起来,还要饲阿随与油鸡……我忠告她别这样操劳,她默默看我一眼,神色有点凄然。
双十节前,我被会馆解雇了,这对我不算是一个打击。可曾经坚决无畏的子君却变得怯弱了。她没有先前那么善于体帖了,屋里总是散乱着碗碟,弥漫着煤烟,使人不能安心做事。
她只想着筹钱、吃饭、喂阿随、饲油鸡,还常为催促吃饭打断我的构思。我终日用脑,饭量比先前少很多,竟然还不够,定是先去喂阿随了,吃我残饭的只有油鸡们。我感觉自己的位置不过在叭儿狗和油鸡之间。
后来油鸡逐渐成为肴馔,阿随也由我带去西郊放掉了。子君大概认定我是一个狠心的人,脸上显出从未有过的冰冷与凄惨。
我枯坐在图书馆里,想着大半年来只为了盲目的爱,将人生意义全疏忽了。人必须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我的冷漠引起了子君的疑虑,她虽竭力掩饰麻木呈现温情,眼里却透着怯懦。我想给她一点慰藉,也只能是勉强谈笑。
她早已什么书也不看,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我觉得新的希望只有分离,她应该决然舍去。我用了十分的决心回答她的疑问“人是不该虚伪的。老实说,我已经不爱你了!”
她脸色陡然变成灰黄,稚气的眼光射向四处,仿佛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我看不下去,冒着寒风奔向图书馆。
晚上回家,房东说子君的父亲将她接回去了。我四处寻觅子君可能留下的字迹,什么也没有!
我以为将真实说给子君,她便可以毫无顾虑,毅然坚决地前行,一如我们将要同居时那样。
是我错了,她当时的勇敢和无畏是因为爱,我却将真实的重担卸给了她。以后她只有父亲烈日般的严威和旁人赛过冰霜的冷眼,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呵!
仅一年,子君死了!在我给与的真实无爱的人间消亡了!
我不知道怎样跨进新的生路。我幻想在地狱的孽风怒吼中拥抱子君,告诉她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宽容,或者使她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