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多年——甚至一百年前的鲁迅,就已经与那些个“国学家”、“国粹家”们战斗了好多个回合。
《随感录35》。鲁迅直指“国粹”“国学”的核心:如果国粹国学能够救国保国养国,“何以春秋战国五胡十六国闹个不休”、以至于“现在糟到如此情形”?鲁迅就是鲁迅,他毫不含糊地说:“要我们保存国粹,也须国粹能保存我们。”
《随感录36》。“‘国粹’多的国民,尤为劳心费力,因为他们的‘粹’太多……太特别,便难与种种人协同生长”,“于是乎中国人失去了世界”。
《随感录38》。即使失去了世界,我们越发地“复古,尊王,扶清灭洋”,并在其中培植出一种“合群的爱国的自大”,并进而塑造出了不幸又可哀的“民族的劣根性”。有没有法子可以改变这样的情形?“五四”时鲁迅,倒是给出了一个思路:“祖先的势力虽大,但如从现在起,立意改变:扫除了昏乱的心思,和助成昏乱的物事(儒道两派的文书——原文),再用了对症的药,即使不能立刻奏效,也可以把那病毒略略羼淡。”
《随感录39》。对于“国粹”“国学”,我们喜欢引用鲁迅的“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国粹所在,妙不可言”,而忘了他发明了“朝靴”论。“朝靴论”直击其来路与作用:“从前的经验,是从皇帝脚底下学得;现在与将来的经验,是从皇帝的奴才的脚底下学得。”这里,鲁迅在“现在”之后,还加了一个“将来”。
《随感录42》。说到英国人乔治葛来任纽西兰总督时的故事:与纽西兰土人很难说理,但如果用他们神话中的事例类比与其酋长交涉,一说就成。其实鲁迅讲这么长的一个故事,就为得出这样的结论,“中国的十三经二十五史,正是酋长祭师们一心崇奉的治国平天下的谱”。
《随感录54》。“国粹”笼罩下的“二重思想”:“既许信仰自由,却又特别尊孔……既说是应该革新,却又主张复古。”结论是“连根拔却了‘二重思想’”,不然,“世界虽然不小,但彷徨的人种,是终竟寻不出位置的”。
鲁迅的眼睛,始终盯住了现实,他看到“我们连发表思想都要犯罪”(《随感56“来了”》);他看到“真正的人道……说了还要犯罪”(《随感61不满》);他看到“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而且“渴血”(《随感65暴君的臣民》)。
关键是那时的鲁迅对于青年与民族,仍然怀有着光明的希望。他“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随感41》);他说“不满是向上的车轮,能够载着不自满的人类,向人道前进”(《随感61不满》)。
鲁迅写下这些文字,是因为“当时的《新青年》是正在四面受敌之中,我所对付的不过一小部分”,并且“不知怎的那时忽而有许多人都自命为国学家了”。虽然鲁迅有一颗热的心,可他自觉“凡我所写,的确都是冷的呢”。但是“周围的空气太寒冽了”,让他“冷”的文字反而成了《热风》。当下再读,觉得这些文字仍然热,且更热,因为那种“寒冽”不仅没有减轻,还……(《题记》)。
21世纪的现在,又有“许多人都自命为国学家了”,而且国学热又在成为时髦与“新潮”。重读鲁迅的《热风》不能不感慨系之,也就在落笔写下读鲁札记的时候,不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作者简介:
李木生,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孔子基金会讲师团成员。写过300万字的散文与300多首诗,所写散文百余篇次入选各种选本,曾获冰心散文奖,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首届泰山文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