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10日,陕西西安绕城高速,王金芝在夜幕下启程前往新疆。/ 禤灿雄
如果没有成为货车司机,王金芝的一生将像老家黑龙江阿城的许多女人那样,从自家的炕坐到邻家的炕,消磨于漫长又寒冷的冬季。如今,她心底依然渴望“踏实日子”,但常年奔波形成的某种游牧气质,早已深深浸染在她的血液中。
涮完碗筷后,盛废茶水的不锈钢盆变得滚烫。
“酒要快喝,菜要快吃。”
王金芝捞起放在盆里的玻璃杯一仰脖,面前的青岛啤酒瓶迅速见了底。
货车司机王金芝要再度上路了。这次摆在她面前的,是两个“并不理想”的选择:南下2000公里运快递去南宁,可以随时上路,但“摆明是赔钱的买卖”;北上2000公里运水果去新疆,或许能勉强赚5000元,但出行计划遥遥无期,可能出现的“回程空车”也是个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今年过年时,王金芝开货车运葡萄去云南河口的中越边境,没想到收货的越南人变卦了,她临时帮货主找了个代卖,这才迅速脱手,但其间却耗了9个整天。“少跑了两三万块的活,生意一直难做,头痛啊!”
王金芝认为的“好日子”还得再过上几个月:以初夏为起点,西北的粮食、蔬菜、水果会依次迎来丰收,要车的人一多,青黄不接的阶段就算熬过去了,只不过,和可以通过“快吃快喝”牢牢把握的当下相比,所有关于“好日子”的想象,都显得那么遥远而漂浮不定。
宁夏中卫,王金芝的牵引车停靠在路边。/ 禤灿雄
不眠之夜
2019年3月10日18点30分,汽笛一声长鸣,王金芝上路了。她的汕德卡SITRAKC7H440马力牵引车行驶在西安绕城高速上,明黄色的车身在高速路上颇为“拉风”。
那些来自北美的蓝莓、新奇士橙与来自赤道附近的芒果、山竹、菠萝、龙眼、金枕榴莲在车后的冷藏集装箱里相遇,结伴挺进冰雪覆盖的亚洲内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48小时后,它们会准时出现在乌鲁木齐各大超市的货架上。
以3000万卡车司机作为载体、纵横交错的公路网作为纽带,地域之间的奇妙碰撞在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生生不息,缔造了普通中国人联系越发紧密、同质性越发显著的日常生活,也成为新经济持续活力的来源。
然而,在年均运量330亿吨的庞大数字背后,与这种碰撞相关的因素瞬息万变,一些司机或通过挂靠公司解决找活的后顾之忧,或采用运作机制类似于“滴滴”的车货匹配App接单。考虑到稳定工资的代价是被抽成“扒皮”、被限制行车自由,又不想卷入“赔本赚吆喝”的恶性竞争中,王金芝最终作出了一个选择——自己单干,只与熟人合作。
她在新疆的水果生意就是在老搭档毛哥手上突然出现转机的。
3月10日,陕西西安,王金芝协助装卸工搬运水果。/ 禤灿雄
10日凌晨,因为惦记多次合作的交情,运营货栈的毛哥连夜把货配齐。经过大半天的装卸,王金芝得以重新坐进驾驶室。从集装箱锁扣被一根铁杆拴住到抵达乌鲁木齐之前,她大部分时间都将保持手握方向盘的姿势,来一场与人体作息规律抗争的战役:
热汤热饭被饼干、馒头替代,每餐只吃到半饱,一是减少上厕所的次数,二是防止瞌睡;夏天把挂车和牵引车连接的空隙处用布帘挡上,再给储水罐安上喷头,可以进行简单的“淋浴”,但通常因为步骤过于繁琐而被直接省略;“通宵开工”成为必须遵守的纪律,装咖啡和功能饮料的易拉罐像空弹夹一样塞满驾驶座右侧的垃圾桶,即使之后难得能睡一次“回笼觉”,时长也会被严格压缩在两个小时内,“否则不出活儿啊,耽误事”。
虽然高速公路上随处可见“禁止疲劳驾驶”字样的提示牌,长途卧铺客车也出于相同原因,在凌晨2点至5点限行,但面对货主给的时限,面对夜间的一马平川,面对那种极少交警、路政出没的“黄金行车状态”,没有货车司机愿意把精力浪费在睡眠上。
20多年的货车司机生涯,把王金芝锤炼成了一台随时拧紧发条的机器,她对此有一套与众不同的解释——“上了路就别指望能找到地方踏实睡觉”。
按下货车司机最为忌讳的拥堵、事故、限行、极端天气不表,人烟稀少、畅行无阻路段往往埋伏着各种“碰瓷的”。
她还记得自己经历过的“最难缠的一次”:三个大汉把一辆小轿车横在王金芝的货车前,称王金芝货车上飞下的石子打烂了他们车的后窗玻璃,边抽烟边向她要“赔偿金”。
“你们几个弟兄过会儿再说是别人弄的,一宿不也能整几个吗?”只答应出200元的王金芝,这样用“江湖话”与对方周旋。她心里明白,报警完全于事无补,只能想办法“智取”。
被常人视作“港湾”的服务区也是鱼龙混杂。王金芝曾在保安眼皮底下被“油耗子”抽走一整箱油而浑然不觉,也曾与试图用螺丝刀撬开自己车门行窃的小偷狭路相逢,当时她打火按下汽笛,看见三条穿黑色背心、用口罩遮脸的“鬼影”在大灯的照射下“飘”向其他货车,“如果不塞个几十块钱打好招呼,保安和小偷其实完全是一伙的”。
自此,王金芝对“安稳”与“动荡”的定义也完成了一次微妙的对调:只有把全须全尾的运费放进口袋,才能真正称得上踏实,也就是说,“能不停车就尽量不停车”是杜绝变数的最直接办法。
王金芝的驾驶室看似狭窄,却备有整洁的上下铺,并且点缀得很温馨。/ 禤灿雄
“你一个女的,咋干了这个?”
王金芝身材中等。
在陕甘界收费站,因为无法把车挪上运送生鲜专用的绿色通道,她下车挨个“游说”排队等待的司机。她的背影很快就被几十辆重卡形成的“钢铁丛林”吞没,不过嗓音却依旧具有穿透力:“大哥,能麻烦借个过不?”一位山东司机回应倒十分爽快,但却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么大个车,你一人开的?!”
这是一个由男性主导的货运江湖。社会学者沈原在《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中提出,卡车司机是一个以男性为主的职业,这个职业对高技术、强体力、应对事故风险与处理复杂人际关系能力的要求,使得一种特殊的“男性气质”作为文化符码,贯穿于劳动过程始终。
2018年起,这条规律被开始活跃于短视频网站的“美女货车司机”颠覆。在直播中,她们妆容妩媚,衣着亮丽,在挂挡和换挡中切换,并通过超车收割粉丝,甚至把“我开卡车养你,你给我爱情就好”的横幅挂上货车。她们或是“卡嫂”,或出身“货车世家”。和“有家底”的女司机相比,身后并无男性作为庇荫的王金芝成了一个异类。56岁的她搞不清“网红”和“流量”,但她明白被别人用异样眼神关注时的感受:准备考驾照时,她已人到中年,天天被差不多小自己一轮的男同学“怼咕”着表演难度颇高的坡道起步。
“如果不是平时喜欢借别人的车来琢磨,我就会妥妥地成为一个笑话。”
刚入行时,她开高栏车,那时超载还抓得不严,最夸张时,她试过140吨的载重量,手上拎着铁棍和绳子,在4米高的货物堆里爬上爬下,盖篷布、雨布,磨得满手起倒刺。某次遇上一个交警,交警一边翻她的驾驶证一边感叹:“我和你同岁,你一个女的,咋就干了这个?”
3月12日,新疆哈密,王金芝在吃拌面。为了节省时间,运货过程中她很少这样“正式”地吃饭。/ 禤灿雄
遇到难以渡过的坎儿,王金芝也自问过类似的问题。
2019年年初,宁夏突降暴雪,高速公路封闭,深夜行车的王金芝被赶到了位于六盘山深处的国道上。当天晚上,山坡上覆盖的坚冰令车轮不住打滑,下行的货车左摇右摆,随时都有迎面相撞的风险。
王金芝用一种几近冒险的态度,在试探中不断前进。有一刻,她叼着电筒、捧着脸盆,在男司机们“看耍猴儿似的”目光里,一次又一次地从路边铲回泥土垫在车轮底下。
那种错位感,在心里瞬间蹿升到了极限。
“我当时告诉自己,过了今晚,就再也别做这么荒唐的事情了。”
但在画风刚硬、粗犷的公路江湖中,女性面孔自带的反差效果会激发好奇心与交流欲,从而转化为一种特殊优势。王金芝时常会被例行检查、执法的交警拉住“唠家常”。或许是独自跑车的勇气与艰辛确实具有感染力,她总能拿到“宽容牌”:安全带、大灯、反光条引发的罚款几乎从没降临在她身上,有的交警甚至竖起拇指向她高呼“厉害了,我的姐”。
王金芝也格外注重货运过程中与人有关的每一个细节:她小心维护和货栈老板的关系,送烟、请客之外,也捎去老家带来的米和油,“无论回报如何,让他们明白有你王金芝这号人在时刻惦记他们”;她主动给装卸工买饭送水,因为“货没码整齐,在四五千公里以外的地方颠碎了,你就知道这百十来块钱不能省了”;请人吃芒果,她会先小心翼翼地用刀在果肉上划出若干小格,再往对方手里一塞:“来!可劲儿造!”
她一直在努力维护身上这股被自己称作“人气儿”的烟火气息。在她看来,“人气儿”与性别、年资无关,却如某种难以言喻的自信,支持一个司机在车轮滚滚中独来独往。
“别人看你认识这么多人,总有人围着,自然而然就不刁难你。”
王金芝出发之前在检查货车。/ 禤灿雄
榴莲的滋味
早晨7点30分,王金芝行车到达“新疆东大门”星星峡。天色昏暗,连霍高速从东海之滨延伸至此,已是茫茫戈壁。
王金芝按要求打开冷藏集装箱,一缕特殊的“臭味”逃逸出来,又迅速隐匿在凛冽的寒风中。检查站工作人员皱皱眉:“车里有榴莲?”“没有,是热带水果放久了。”王金芝答得坦然,对方不再疑虑,将脸转向同事:“你吃过榴莲没?听说那东西巨贵。”
根据国家政策,整车合法装载鲜活农产品运输可享受“绿色通道”待遇,不收通行费,榴莲则不在豁免之列。每次出车,王金芝都会嘱咐装卸工将盛榴莲的纸箱码放在集装箱最内层,当下的幸运却不是常态:“味道挺明显的,搁广东、上海一定混不过去。可能也是因为在内地,难得看到这么多新鲜玩意。我如果不出来干货运,也不能知道啥是榴莲。”
王金芝喜欢榴莲“奶油点心一样”的口感。为了解馋,她在随车携带的小型冰箱里备了好几盒,一撕开塑料薄膜,肥腻的气息马上与驾驶室里养着的一大桶粉色百合散发出的幽香交织在一起。王金芝说,这是她心目中南方的气味,“春暖花开,水果成熟,总之,是‘活着的味道’”。
地处东北的省份黑龙江,美奶奶冬天都会被大雪覆盖。/ 维基
老家黑龙江阿城留在王金芝味蕾上的记忆恰恰相反——苞米茬子粥冒着热气,冻白菜、冻萝卜片刚从油锅里出来,抹着辣椒酱。天寒地冻时,在屋子里“猫冬”,从自家的炕坐到邻家的炕,炒一把瓜子慢慢磕,半年的光景便在不知不觉中飞逝。
“不用考虑超过院墙范围的任何事情,就寻思着那几棵大果树今年能挂几颗果呢,得每天检查一遍,不能叫人给偷吃了。”
因为家境清贫,王金芝从小便被“当小子养着”,赶马车、抹墙盘炕、摇四五十斤重的柳罐斗子、从井里打水浇菜,她以一种“虎劲儿”同生活角力,但并未作过真正意义上的抗争。
16岁那年,她父亲去世,她拿不出学费,“考试从没跌出过前5名”的求学生涯也戛然而止。班主任去地里劝说她,未果后留下一句诤言——“你将来要后悔”。
18岁那年,亲戚给她介绍了月收入300元的自由市场售货员工作,拍电报催促她“马上出发”,因为母亲不应允,她把自己反锁在柴房,大哭了好几天后突然生病。她最终也没能鼓起勇气从家里溜走,像想象中那样逃票挤上一列南下的列车。
到了适婚年龄,因为住怕了屋顶漏风的土房子,也因为实在向往布票、粮票、肥皂票一应俱全的殷实日子,她嫁给了“家里吃供应粮的”,以为人生从此便平淡顺遂。做乡村教师的丈夫在城里读师范学院,心态也逐渐发生变化:从“小三”登门摊牌到收到离婚起诉书,她描述那“只是个捅破窗户纸的过程”,而当分居时刻真正来临时,她拎起个酒瓶躺在新挖的苗圃里,用枕巾遮住脸,“觉得天仿佛塌了”。
少女时代,王金芝总背着自家种的玉米、豆角去哈尔滨卖。她喜欢扒上火车站停车场的大墙,欣赏里面排列整齐的货车。与调理家里那匹“脾气上来就尥蹶子,怎么跑都撵不上”的老马相比,彼时的她更愿意幻想自己开着四五米长的小双排客货车东奔西跑,却未曾料到这难以企及的“拉风画面”会成为离婚后自己与儿子的经济支柱,甚至成为某种宿命。
她同样未曾料到的是,30年后第一次出省去河南运花生的自己,会在卸货之后当场拆光高栏车上的部件“卖铁”,然后火速置换了一台可供运输生鲜的冷冻集装箱。同行都认为“这娘们儿疯了”,王金芝却早已拿好主意:“我想走远点,去外面的花花世界看看。”
卡车司机的生活和普通人很远,但又和每个人的生活息息相关。/ upsplash
她觉得自己这种“拍脑袋作决定”的洒脱与果敢,正是公路生活中积攒的“见识”给的。她善于从失误中探索规划未来的密码:在绥芬河中俄边境,因为弄乱了即将报关出口的货物,她只好专门雇了翻译协助自己整理,那笔1000元的高额支出,竟然成为日后咬牙送儿子去俄罗斯学俄语的最初动机,“就觉得来钱怪容易的,需求还大”。
“见识”还以形式各异的磨砺的形式在生活中体现。王金芝见过零下40摄氏度的海拉尔,一个“趴窝”的沈阳司机在路边烧杂物取暖,两只耳朵冻得全是水泡;也见过货车在哈密的狂风中“跳摇摆舞”……“那个平坡限速70码,多少人栽在这里,我也搭进去6分。”
货车经过甘肃省张掖市山丹县丰城出口时,她的目光无意留恋窗外“平沙落日大荒西”的风光,而是停留在前方被称为“货车司机杀手”的连霍高速2047公里处指示牌。十几趟新疆跑下来,“西渡流沙”的浪漫想象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玩游戏般升级过关的紧迫感。
但王金芝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如今交付完货物,她习惯在洗浴中心里请技工搓几遍澡,而再也不会像少女时代那样,连坐在城里的饭店吃饭,都会本能地选墙角躲着,只用眼角的余光瞟一瞟四周。
从上海郊外的第一茬野菜到广东海鲜市场里的梭子蟹,从西安回民街的羊肉泡馍到吱吱冒油的新疆红柳烤羊肉串,姿态各异的“活着的味道”在她的脑海中持续勾勒出关于人生的另一种叙事:柔软,开阔。无论如何,与北国边陲那个承载无数伤心往事的闭塞村庄相比,已经换了一个世界。
新疆星星峡路段,一辆排队加油的运牛车,时间已是三月,但气温只有零下四度。/ 禤灿雄
“老伴儿”
2016年,王金芝在秦岭遭遇一场意外。
为了弥补两次拥堵耗费的8小时,她加高了挡位,导致下坡时货车刹车失灵,像“整毛了的马”那样,凭着巨大的惯性疯狂冲撞,四只轮胎全被白烟笼罩。她往头顶浇了一整瓶矿泉水,凭借本能扭转方向盘,试图让货车沿“Z”形行动轨迹逐渐降速。
惊心动魄的30分钟后,货车一头扎进缓冲带,猝然停止了“挣扎”。王金芝往车轮下塞了块大石头,口中不自觉地喃喃自语起来:“老伴儿啊,这次是我不好,早该在出发前调了刹车的。儿子上学需要钱,千万不能再出事了。拜托啦!”念着念着,许多方才未及思虑却令人后怕的深重命题陆续浮现在脑海中,让她有些愣神。
每每被人问及为何不重组家庭时,王金芝总开着玩笑回应:“货车就是我老伴儿。我俩走南闯北,从来没出过差错。找个男人还有拌嘴的时候,哪比得上货车对我这么好,一心一意围着我转。”
话虽如此,她还是参加了一档电视相亲节目,“穿着大裙子和高跟鞋,披肩发吹成波浪式,眼皮抹得像熊猫”。主持人说“有请17号女嘉宾”,她扭起编导事先教好的猫步,“嘚嘚瑟瑟”地走到舞台中央转身亮相,灯光熄灭,又赶紧换上便鞋,气喘吁吁地坐回事先准备好的小马扎。第二天去市场拉大米,平日熟络的货车司机迎上来打趣:“‘17号女嘉宾’你够可以的!”她拒绝“接梗”,却也乐在其中。
孤独是卡车之路上的磨难,而美景是这份磨难的回报。/ upsplash
几天后,一个退休大学老师联系了王金芝,说被她身上“敢想敢干的东北女人味”折服了。“跟了我,你再也不用遭那份风里来雨里去的罪,就做个全职太太,好好在家里待着,散散步,遛遛狗,收拾收拾屋子,做好饭菜等我回来。”见面的时候,大学老师向她描摹起未来的“二人世界”,但对王金芝而言,那种相夫教子的田园牧歌式幸福,听上去遥远又陌生。
王金芝并非没有渴望过“踏实日子”。在协议离婚的持久战中,她找人做了一份不能生育的证明,这才争取到儿子的抚养权。拿到驾照后不久,她前往哈尔滨加入“倒短”大军运水泥,每天得来回奔波十趟。疲劳时,她就趴在方向盘上打盹,有时隐约中听装卸工招呼一声“王姐,可以走了”,立刻条件反射般起身踩油门上路,“就像被电脑程序设定好似的”。直到攒够钱完成首付,她把儿子从哈尔滨郊区的合租大杂院里接出来,搬进被建筑工地包围的新房,连装修过后留下的刺鼻气味也未及散去,“就希望天黑的时候把灯一拧,知道自己‘到家了’”。
小憩中的王金芝,货车司机经常会利用装货的数小时进行充分休整。/ 禤灿雄
母与子
但她不曾料到,自己一次次把“等到儿子工作、成家”“等到车贷还完”“等到60岁驾驶证降级”作为回归“踏实日子”的分水岭,常年奔波形成的某种游牧气质却早已浸染于血液中。
与儿子一同逛街时,她三番五次地自我检讨“妈妈又不讲文明了”,但走路时却依然践行她牢牢把握当下的“快吃快喝”理论,不知不觉地嗑掉整包瓜子。她有时觉得,为了三五万元的月收入天天伤筋动骨实在不值,她想过换一份“更适合女人的和开车有关的工作”,甚至尝试开货栈,但见过开出租的“屁股非得天天黏在椅子上才能赚钱”、开旅游巴士的“被公司和游客耍得团团转”,也见过转做货栈的同行被挂假车牌的“货车司机”骗走价值30万元的货物,觉得还是眼下的这份辛苦钱赚得来去不羁,“命运是牢牢握在自己手里的”。
她仍然像所有上了年纪的女人那样爱热闹,心思重,既会把对儿子的无条件付出称为“该他的”,也会在儿子交了女朋友之后主动减少互动频率,只在微信上留一句酸溜溜的“不打扰你们”。但不禁想起自己还在“倒短”的时候,儿子最喜欢将手机偷偷设置成静音,藏在枕头、被子里,“不让那些讨厌的电话把妈妈带走”。
王金芝说,儿子留学俄罗斯时,曾计划和当地人合伙做毛皮保养生意,想把她也接出国帮忙,“一家人齐齐整整”,但被她拒绝了,理由是不能让儿子随意规划人生的自由被一个小老板困住。
或许是聚少离多的缘故,二十多年来,她和儿子的关系多少比一般母子“客气”,凡事总商量着来,与其说是“相依为命”,不如说更像一根藤蔓上结出的两颗遥相呼应的果实,既以平等的姿态携手前进,又成全彼此的自由与独立,正如她与儿子的约定:“以后像朋友那样多走动,但不要黏在一起,更不要纠缠在类似婆媳关系的家庭纷扰中。那是你的事,我也有我的事。”
西安落下夜幕,这是货车司机的黄金行车时间。/ 禤灿雄
惊蛰刚过,宁夏黄河沿岸进入春耕高峰。从高速公路向下望,能看见散落在田间奔忙不止的拖拉机,新翻的土层裸露在阳光里,厚重而明亮的黄色如波浪般起伏。这种情景会令王金芝短暂地想起阿城,想起与眼前如出一辙的、在无数个体身上循环往复过的命运,但酝酿在此间的情绪,已经与思乡关联不大。
如今被人问起来自何处,她更倾向于回答“山东栖霞”。那是三年严重困难时期父辈走破六双布鞋努力逃离的地方,与她在漂泊和迁移中度过的大半生时光构成承上启下的关系。阿城则仿佛只是一道山丘,翻过去了,走出来了,才能离内心的归属越来越近。
她已经规划好了心目中的理想家园,仍然与公路紧密联系:“在南方盖一幢三五层的小楼,种些瓜果蔬菜,养些牲畜家禽,好酒好肉地款待过路的货车司机。过年的时候杀一头猪,热热闹闹地烀一大锅子,让大伙儿吃饱了心里敞亮。”
王金芝特别强调,届时她也许会把东北油润的黑土运到自己的菜园子,还要在池塘养上曾让她拍过很多照片的那种江南园林里的荷花,“被称为‘家’的地方,必须是自己喜欢的样子”。
本文首发于《新周刊》第537期
✎作者 | 卢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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