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职业报料人老朱告诉我,他在西湖边游荡,没找到什么新闻线索,心里也空荡荡的。点起一根烟,抽到断桥边时,见一个放风筝的大伯,把风筝放到水里去了。老朱掐掉烟,跑去帮大伯一起拉风筝线。
湿漉漉的风筝提上岸时,旁边一个胖胖的男子怀抱一只老鹰风筝,悠悠地说了一句话:人生就像放风筝,有飞得高的时候,也有落水里的时候……
老朱一愣,赶紧从怀里掏出30元一包的利群(老朱自己平时抽10元一包的烟,好烟只在必要时拿来打点)。男子笑着摆摆手,不抽。老朱问,觉得你是个有故事的人?对方还是笑。老朱又问,躲到这里放风筝几年了?对方笑答:6年。老朱再问:以前做的事,是成还是败?男子笑而不答。
老朱一下明白,这是个“隐贵”,于是凑上前,和他聊了足足40分钟,直到最适合老鹰放飞的风来才停。男子不再说话,像天空那只沉默的老鹰。
老朱转身走过断桥,马上打电话给我,说得激动时,还夹进了一句粗话,×的!他是白堤那一带放风筝的人里身价最高的!你知道吗?前些年做生意赚了××××多万,功成名退,常年在断桥边放风筝……
昨晨,小雨。断桥边,天白茫茫,似乎要挨着湖面。雨点带着风声打在伞面上。我从断桥走到锦带桥,没看到一只风筝。
两小时后,雨停。我再到断桥边,看见一个胖胖的男子,墨镜架在帽檐上,正低头组装风筝,天冷,他嘴里的雾气喷在风筝尾翼上。
他就是老朱说的那人。西湖边风筝圈里叫他“小胡”(其他放风筝的人都比他年纪大),我叫他老胡。
老胡指着湖面说,雨是停了,风还没有匀,湖面水波比较乱,(风筝)还不好飞。
我们边聊边等好风来。老胡脸膛红扑扑的,说完一句话,喜欢把嘴抿上,先前说的话,就显得很有味道。
老胡2000年来杭州,已经整整15年了。原先在老家拖拉机厂当工人,组装拖拉机。
“手里拿着零件,掂在手指上,要均匀、平衡,不然伸进很深的拖拉机膛里,装不上去不说,还常常碰掉,再摸起来,找方向,效率就低得多了。”老胡说,拖拉机本身更讲究平衡性,要是一边轻一边重,再硬的零件很快就磨坏了。
跟老胡聊天时,我闻到一股烧酒味。一问,他中午吃了12个水饺、一盘卤菜,喝了四两二锅头。
老胡老家苏北泗阳,那里是洋河酒产地,号称麻雀都能喝二两。但老胡放风筝前,故意不喝家乡的酒,“老酒鬼都晓得,有些酒喝完沉稳,重心下沉,有些会软,走路发飘…”
1998年,拖拉机厂不行了,老胡先去泰州,进了一家国企,维修草坪机,附带修剪草坪。
2000年,老胡辞职来杭州发展,当时手头两个选择:一所大学招校工,修草剪花,每月工资1500元。萧山一家台资卫浴企业招修理工,工资翻倍。老胡犹豫再三,最后看在钱的分上去了萧山。一年后,卫浴厂要搬到郊县,老胡不想离开杭州,又就近找了一份麻将机销售工作。
要不是这份工作,就不会有后面放风筝的事了。
先说一段历史背景。
2009年8月27日,香港影星成奎安因鼻咽癌去世,杭州麻将机界为此震动不小,因为“大傻”代言过萧山麻将机,很多萧山老板很怀念他。快报记者采访了时任中国麻将机行业协会秘书长李若虚。他透露说,2001年开始,麻将机逐渐成为一个暴利产业,年产值几百亿,全国麻将机7成出在浙江,浙江麻将机7成出在萧山,卖出一台麻将机,轻轻松松就能有一万多元利润。可是2007年以后,竞争越来越激烈,全国近千个厂家打起了价格战,一台麻将机的利润只有三五十块钱……
在中国麻将机最好那几年,老胡坐镇萧山,代理了一个著名品牌。
临近中午,断桥边又来了一个放风筝的大伯,70多岁,退休前是皮革裁剪工程师,放的也是一只鹰,他的鹰跟老胡不同,风筝线1300多米,以高、远为看点。老胡说,这位大伯风筝飞得越高越远,越是高兴,一高兴,有时会把风筝随便交到一个路过游客手里,笑呵呵地说,你来拉一拉,看看老鹰在哪里?
2008年北京奥运会结束后,老胡把做了6年的麻将机销售彻底放下,这时的他已经实现了“财务自由”,在杭州市中心买了大套跃层房子,也跟一切杂事做了了断。6年前,老胡只身来到断桥边,跟老师傅学玩风筝,从此再没离开这里。
老胡竖起戴白手套的手指跟我讲起风筝:玩风筝有四个步骤——扎(风筝龙骨、可拆卸)、裱(用无纺布装裱)、画(要画得栩栩如生),最后是,放。玩得好不好,前面三项加起来,占功力的50%,后面一个“放”,单独要占一半功力。特别是这种叫“盘鹰”的风筝,要在低空做动作,没有均匀的风,掌握不好平衡,是要栽进水里的,当然,就算落水也没事,哪个玩“盘鹰”的没栽过几回?花一个星期再做一只新的就是。
老胡一共落水过6只鹰。
“前一分钟,还好好的,”他抹了一下嘴,“不仅飞得好,还相当有意境,静止在天上,像水墨画似的,突然一个俯冲,又像是泼墨,再一个拉升,又静止……最后想划水多飞一会——落水啦!”
老胡说,他在组装拖拉机时,就晓得平衡控制原理,后来无论修草坪,还是做卫浴,哪怕是卖麻将机,都要讲求平衡性、舒适度、方向感,不然哪里能做好?老胡当时很多同行,把麻将机卖到主城区,也不错的,但他坚持走郊区路线,先萧山,再临平,然后再转到梅家坞、龙井……事实证明,那里销量更好。
风好起来,老胡要放鹰了。
这只灰色的鹰,跟真的老鹰尺寸差不多,盘旋在断桥附近湖面上。很多不明就里的人,会仰着头念叨一句:真的假的?
每当老胡听到这样的话,“整个身体都快活了”,继续做高难动作,让盘鹰高空静止,再俯冲水面,一个翅膀划水,还要泛出水花,最长飞个20米……
等白堤上的人开始鼓掌,惊呼:太像了!他会把盘鹰拉升到天上,静止一会,无论哪个季节,老胡的额头通常都要冒汗了,然后用一只手指向天空,很有力地对风筝说:你这个骗子!
昨天上午,盘鹰在天上静止、盘旋、俯冲,贴着水面,都做到了,但一只翅膀划水掠过20米的绝技,老胡一直没做。他说,风还不够好。
“做什么做到一个份上,都要讲一个心态,适可而止,当年要是麻将机再做下去,可能先前赚的都会亏进去。我的老板,赚钱后去西南地区开发小水电站了,听说也是有起有伏。我要是去炒了股,可能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放风筝的。”老胡说,他略懂一点股市,当初很多人劝他炒,有人说猪站到风口也能飞起来。“但他们想没想过,猪是没有翅膀的,要是摔下来,很疼,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圈里,吃料、睡觉。当然,要是不小心飞起来了,还是要在风还没降下来时,自己先落在地上……”
老胡说,儿子也在杭州工作,开大巴车,尽管家里条件不错,还是要叫他先拼起来、苦起来——年轻人,还没到放风筝的时候。
不久前,有个小伙子看他风筝玩得好,铁了心要拜师学艺。老胡很坚决地回绝了,他跟小伙子说,要真学到这种程度,你的工作可能就没了,再过20年来学吧!
老胡当年只念到高中,现在除了每天坚持放风筝(老胡儿子有句口头禅:我爸放风筝去了),还关心新闻,坚持读书。
老胡很喜欢一本书,名字很怪,《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老胡说,书是美国作家写的,大致是讲一个炎热的夏天,一对父子和一对夫妇骑着摩托车,跨越美国大陆,一路上的自然经历、生命哲思,都在摩托车的维修中慢慢展露出来……
老胡说,他要感谢杭州,感谢西湖,让他这样一个拖拉机厂的工人没有继续修拖拉机,修草坪的工人没有继续修剪草坪,卖麻将机的商人最后没有因赚到钱而坐到麻将机旁去……他只是这个大时代里的一个小人物而已。老胡手指锦带桥方向,说那边有个80多岁的放风筝大伯,当年是修造三峡工程的资深工程师呢!
昨天的风一直不好,老胡飞了一阵盘鹰,适可而止,小心翼翼地折叠、收起,放进背包。
然后,他拿出绑在电动车上的一只“黑天鹅”。每次当风不稳定时,他都要让这个一米多长的庞大家伙,慢慢地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