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达 经济观察报 记者 张锐 “躲得过交警，躲不过铁骑，被他们追真的心脏病吓出来。”“两三条街，我藏巷子里逃过去了，白天怕了，就不送了。”
26岁的外卖员黄志滔说，这是他在东莞近期一场“摩托车违法”专项整治行动中的经历。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换自己的“超标”电动车。自那天以后，他就只跑夜里的单，因为查他们的人“下班了”。
黄志滔也很清楚，他应该遵守交通规则，因为万一摔了，医药费也是自己出。他连换车的2000元都舍不得，又哪里还想掏医药费呢？“没人愿意用命去拼，总是有原因的嘛。”黄志滔犹豫了一下说，“爸爸去年生病了，癌症。”
“谁还敢一刀切执法、暴力执法啊？”
4月23日凌晨12点以后，黄志滔和在这场整治行动中被归类为“违法摩托”的车主穿梭在东莞街头。这样的状态，当中一些人表示已经维持了一段时间，每天从晚上8点半出发，至次日清晨早高峰前收工。除了想省换车的钱，让他们“躲”在夜里还有另一个原因：符合规定的驾驶时速并不能满足他们的送餐需求。“我们一般是45km/h，一趟带三个餐，要求30分钟内，时间真的赶。”黄志滔说。他们很容易违反交通规则，车子被收了，半个月就白干了。
解决问题的办法不是没有。“平台延长时间，30分钟变成45分钟，可以安全地跑。”黄志滔补充，但现在符合不查扣“标准”的车时速是25km/h，这代表送餐时间还要再延长。
“1个小时，饭就凉了。”黄志滔说，一旦商家做不出来，所有问题又回到骑手身上。他想不了那么多，别让他买车、别罚款就好了。其实他还没搞清楚，明明说是查摩托车，怎么连他这个电动车也抓。
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国家标准化管理委员会颁布的《电动自行车安全技术规范》（GB17761-2018）（以下简称“新国标”），于2019年4月15日正式实施，各地随后出台了针对“超标车”的过渡政策。根据“新国标”规定，也就是黄志滔说的“标准”，电动自行车必须具备有脚踏骑行功能、最高设计车速不超过25km/h、整车质量（含电池）不能超过55kg、电压不能超过48V、电动功率不能超过400w。
东莞市人民政府官网显示，东莞市人民政府办公室在2021年3月24日发布消息，当日起，为期一个月，重拳整治摩托车（以下简称“治摩”）违法，全面开启查缴模式，清查范围不仅针对行驶在路上的摩托车，也包括公共道路、公共场所停放的摩托车，以及违反交通规则的驾驶行为。
这场整治行动的严格程度很快超过当地人预料。东莞市茶山镇官方公布的数据显示，今年截至2021年4月份，茶山镇查扣摩托车、超标电动车共3057辆，而该镇2019年全年查扣同样类型车2420辆。同时，网络上也流传出东莞警方在商铺门前、学校门口、村道等场所，直接查扣停放的摩托车、电动车的图片和视频，并引发市民“停在家门口也要查”的质疑。
“现在谁还敢一刀切执法、暴力执法啊？”4月19日，东莞市一位参与“治摩”工作的政府人士说。他向记者提供的一份文稿内容显示，领导层要求他们执法时要把握好“分寸感”，既要依法执法，也要文明执法，坚决不能暴力执法。
3月底，东莞市政府透过官方微信平台回应称，网传的部分视频、截图并不真实，并重申整治行动的背景，东莞自2006年实施“治摩”工作，先后限制异地、本地牌证摩托车在东莞相关道路行驶，但2018年至2020年，东莞市涉及摩托车、电动自行车交通事故，占各类交通事故总数比达48%。此次行动，也是在为东莞推行电动自行车管理的立法工作做准备。东莞市公安局交通警察监察工作人员透露，预计相关政策会在年底推出。
不过，这些并没能说服黄志滔和他的同伴们。自东莞3月整治行动开始以来，黄志滔称每天自己跑单量减少大约三分之一。
4月20日下午，另一位外卖员王涛站在东莞南城宏远路一家台铃电动车销售门店外，一边抽烟一边看着街对面正在执勤的交警。白色的雾团从他的嘴里不断地吐出来。他自己的“超标”电动摩托车在整治行动中被查扣，但花了1200多元又“赎回来”了。
第一经济大省的人，买全国最差的车？
蓝世有是广东省电动车商会的执行会长，对推动电动车行业规范发展态度积极。
他说，东莞以如此“铁腕”的方式进行整治，背后的原因也有很大的无奈。“当年广东在‘飞车党’打砸抢形势严峻的背景下一刀‘禁摩’，其严厉程度影响至今，导致全省的摩托车管理跑到了全国水平之下。”
全国各地上百个城市如今仍然保留的不同程度的禁限摩管理都有相似的背景，蓝世有称，业内一些非正式场合的玩笑话，还把“禁摩限电”的账算到广东的头上，说广东带了一个不好的头。
“这是一个历史遗留的包袱啊，那时候也是先行先试嘛，广东在各种压力之下做了这件事。”蓝世有续称，对广东省内的各城市来说，通过禁限的模式来管理，压力其实更大。根据他们所掌握的行业销售情况，由于广东查扣违法摩托车电动车的力度大，当地也形成一个消费逻辑：反正都要被抓，就买便宜点的。
“这些摩托车电动车制造商都知道，这个行业之前在广东非常难生存，我们（广东）把好车做出来往外卖，经销商又把全国做得最差的买回来。”蓝世有说，这当然和广东的经济地位是不匹配的，但当初狠狠地禁了，再放开就涉及到很多重新规划的问题，比如有没有相应的道路设计、相应的法律法规如何配套。同时，这些年来崛起的两轮电动车市场，又将新的治理问题再次摆上台前。
这不是摩托车整治第一次严重波及外卖、快递行业。2016年也是在3月，深圳开展了一轮“禁摩限电”整治后，《4家企业800辆车被扣，40名快递被拘留》等文章在微信平台被大量转载，引起全国关注。
根据深圳市交警官方微信号在同年4月公布的数据，整治行动10天，对无证驾驶摩托车、违规使用电动三轮车的一律予以行政拘留，查扣电动车17975辆、拘留874人，当中包括快递人员16人，警方系统记录为“未取得机动车驾驶证驾驶机动车上路行驶”。同时，这一整治行动大约导致1000名快递员离职。
而根据东莞市市场监督管理局2020年7月在官方微信披露过的一个数据，东莞是广东省内外卖单量第三高的城市，仅次于深圳、广州。同时，广东省邮政管理局公布的2020年上半年邮政快递行业运行情况显示，2020年1~6月份，广东省快递服务业务量（寄件量）累计完成91.4亿件，快递服务业收入累计达961.3亿元，均居全国第一。其中，东莞市快递业务量累计8.3亿件，位列全国第九位；快递业务累计收入104.9亿元，排名全国第八。“其实还是堵和疏的问题。”广东省一位参与推动电动车规范管理的人士说，东莞现在整治是堵，如果在疏上做得更好一些，反响不会那么大。比如，提前1个月做好宣传、引导大家更换合规的车辆，循序渐进，尊重老百姓的选择。这也不是没有参考。2020年4月，中山交警在整治前一个月大力宣传、引导置换，就效果不错。2016年整治之后，深圳也尝试特殊行业数据与交管数据融合，对电动车驾驶人进行了二维码管理资料认证并推出了学习平台。“这些年，我们和政府相关的部门进行过很多交流，感觉他们是认同有必要放开的，既然已经走在后面了，大家的想法是我们拿出来的后期管理方案就要足够好。”上述人士说。当地政府部门在此前曾拿出过一套“上牌方案”，但是最终认为做得还不够细，需要优化。
“飞鹰”之痛和“小牛”时代
2020年5月，吉利汽车（00175.HK）集团官方微信发布了该公司董事长、全国人大代表李书福关于《适度放开“禁限摩”科学规划城市摩托车行驶》的2020两会建议。
李书福在建议中指出，由于全国近190个城市“禁限摩”等原因，造成市场萎缩，“以禁代管”的做法，极大地抑制了摩托车行业的技术进步、产业升级及结构优化，对摩托车出口及国内销售造成巨大影响。他称，近年中国“天网”系统的实施，让摩托车相关的犯罪率大幅降低，并提出从公安部的统计数据看，摩托车的交通事故率并不比汽车高。
李书福也提到一个时间，2007年，这是摩托车行业一个记忆转折点。中国政府网公布过的数据显示，截至2007年6月底，全国机动车保有量为1.528亿辆，汽车、摩托车保有量共占全国机动车保有量的 89.72%，当中摩托车保有量占机动车总量的54.68%。
综合中国汽车工业协会、摩托车上市公司钱江摩托（000913.SZ）《2019年年度报告》以及李书福两会建议提供的行业数据，我国摩托车产销量在2007年顶峰时期达约3000多万辆，占全球总量的55%。2007年后，中国摩托车产销量逐年以8%左右速度下滑，2016年总产销量被印度超过。至2019年下半年，随着部分符合标准的超标电动自行车纳入摩托车管理、电动摩托车免征购置税等因素影响，摩托车行业产销量结束下降趋势。2019年，全行业产销摩托车1736.66万辆和1713.26万辆，同比增长11.48%和10.03%，产销由上年下降转为增长。
这一降一升之间是中国燃油摩托车、电动摩托车、电动自行车错综复杂的发展轨迹。
肖琼雄对此深有感触，他是广东一家本地摩托车品牌飞鹰的负责人之一。据肖琼雄介绍，飞鹰1967年起源于广州一家汽车配件厂，他年轻时在这家公司工作。
“2008年，金融风暴，老板（飞鹰品牌创始人）生意受影响很大就打算结束公司，我们一帮人很舍不得，就接下这个品牌继续做。”肖琼雄回忆，2000年以后，两轮电动车的出现，因为缺乏规范管理，全国一窝蜂地做就把整个产业的体量做大了。当时摩托车行业已经因为全国各地的禁、限政策，正在失去曾经的辉煌时代。2010年~2013年，因为农村消费的提升，飞鹰得以有一次销量的增长，此后又因电动车行业的崛起而再度面临销量冲击。“我们规模化不够，所以成本上比雅迪、新日那些没有太大优势，每年销量大约维持在6、7万台，主要是卖给广东、广西地区的乡村或者城乡结合部。”肖琼雄觉得，他们曾经的情结，如今倒无法向人开口了，“过年过节，人家问到说我们在做摩托车，对方都很惊讶说，哈，还有的做啊？”
肖琼雄说，这种心理压力是有的，但也无法抑制他内心的骄傲。据他介绍，飞鹰是广东省第一个摩托车品牌，2003年在行业内出口美国市场第一名，参与闻名世界的“街道车赛”之王的澳门格兰披治大赛，并获得125CC自动波组冠军。
小牛电动（NASDAQ:NIU）正是2015年在京东众筹里一炮打响的两轮电动车品牌。小牛电动一位管理层人士向经济观察报记者表示，小牛在2017年开始布局线下，广东因为摩托车管理政策严格，在最初的经销商开拓中并不算顺利。“这是GDP排名第一的地方，它的前景肯定是好的，但经销商都不是很有信心，所以一开始在整个广东地区的专卖店只有10家左右，这和我们对广东市场地位的评估是不匹配的。”上述人士说。“这两年，深圳、佛山相继对摩托车、电动车的管理作出规范，我们反而一下感觉到当地的销量翻了三倍。”该管理层人士说，目前，他们已经把原本的经销网络从10家扩至100多家。这些消费者还有一个转变，就是购买力非常强劲，因为政策明朗了，他们更愿意购买高端款式的车型。“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其实对于行业的整治行动是认可的，它能帮助真正好的企业、好的产品存在和成长。”上述人士说，他们在期待广东的开放，也相信这个改革先锋之地的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