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窗外有棵硕大的樱花树。树干有小水桶般粗,树枝伸到了前排邻居家的阳台上。十年前,我搬到这个院子。它就已经长在那儿了。
从花期来分,它属晚樱。每每,别家的早樱谢了,中樱也将谢了,它才姗姗登场。先是零星爆出几颗粉色的花蕾,今儿几颗,明儿几颗,从容淡定,从不慌张。待晴日,艳阳高照,一夜之间,满树花开。洁白的花朵晶莹剔透,压弯了枝头,远望去,像撑开的巨型流苏花伞,又恰似盛装出镜的圣洁新娘,从哪个角度看,都美!
周末,无论是端坐书房,还是忙碌厨房,疲累了,抬头看看花,也看看花的人。和风吹,花枝颤,人儿笑,蜂蝶飞,是真欢喜!早晨上班,手脚麻利的莉莉姑娘,总喜欢站在花下等我。她已找好了最佳取景位置,架好了手机,指挥小跑下楼的我,怎么站,站哪儿。自拍她拍,得忙乎一阵子。好心的姜局鸣着车喇叭催着忘了时间的我俩。我们匆匆钻进车里,并排坐着,一路叽叽喳喳,欣赏品评一张张照片,计议明天要调整和改进的细节。姜局笑称:像捡了宝。是真快乐!那一阵子,我和莉莉密切地关注着天气预报,希望天天阳光普照。
风雨还是会来。一阵风起,花瓣洋洋洒洒似万千蝴蝶上下翻飞。我们尖叫着摊开双手,屏声凝气,闭目仰头,静静沐浴于樱花雨中。花瓣落在手心、打在脸上,沁凉沁凉,心里则是爱,是暖,是欢欣……车上的花瓣,我会叮嘱我家先生别忙着洗去,多留几日;地上的花瓣,我叫清洁大姐,帚下留情……好花不常开,但诗意的谢幕,多少带给我一丝安慰。“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我坚信它不是真正的离开,只是暂时归去孕育来年的另一场花事。我能做的,就是满含期待地目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可就是这一棵树,在去年秋季的某一天,变样了,变得我差点认不出了。北边伸出去的两根树枝从树干处齐刷刷的给锯掉了,靠我窗户的枝条也被生生从中间剪断。树干缠着一圈薄膜,撑了两根粗壮的支架。远看着像刚从前线归来,打着绷带、拄着拐杖的伤员。我疾步靠近,久久凝视那两个碗口粗的伤疤,上面还冒着稠黏的汁液。那,是它的泪么?我不禁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心里像被电击了一般……
楼上的阿姨告诉我。那户人家说枝树枝伸到阳台,影响了采光,私自请人锯掉了。不料,树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只得将南边的树枝也锯掉一部分,再在树干处打两根撑架加固,才总算没有倾倒。这是经历了一场怎样的劫难啊!莉莉惋惜地说:它生错地方了。我越发思念起它的好来。记得前年去羊角山,错过了早樱花,门卫大爷,遗憾地告诉我:你们来晚啦!我底气十足的说:没关系,我家还有呢。后来去到过其他地方,见过不少樱花树,它们有着同样的树龄,同样的花期,可总是开不出这样的花朵。总觉不如我家的丰满、肥硕、纯粹、洁白。只有这树樱花,开出了我喜欢的样子,开成了我心底的骄傲!
2020年是庚子之痛。一棵树也不能幸免么?长长的担忧吞噬着我的想象。它挺得住三伏暴晒,耐得住三九寒冬吗?
军人出身的先生安慰我,它只是受了伤。我说那可是重伤啊。纵是好了,也缺胳膊少腿了,我够不着,摸不上花了。先生说:仰视它!
今年的春天如约而至。它惊喜地以一树繁花粉碎了我的担忧和焦虑。虽然树形不复完美,但花开得更加努力尽心:纯白的花朵像极了素净的雪,清冽、幽然、滢澈,与蓝天白云遥相呼应……我站在树下,后脑勺紧贴背脊,深深地仰望。那被锯秃了的半截树枝,于繁花丛中直指苍穹,有如英雄高举的臂膀。它是在控诉、抗争还是呐喊、加油呢?也许都有吧。在我的心里,它俨然就是一位英雄!
又是一年清明至。清明是缅怀先人,致敬英雄的日子。清明给人的印象总是一片湿雨。
雨打后的樱花树迅速披上了绿装,为夏备阴凉,为秋添金色,更为寒冬斗冰霜。周而复始,年年岁岁。它见证我的三餐四季,我欣赏它的刹那芳华,如恋人般深情守望,岁岁年年……
常说,唯有残缺,才显其完美。这颗受伤的樱花树,是我心中永远的“断臂维纳斯”。但我还是希望:世间多些包容,少些伤害!让大树尽情长,花儿静静开!(2021年清明献给劫后余生的樱花树)
作者 蒋旭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