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达 十三岁那年，我突然长大了，但远不如我渴望那样。人们还是称我为“狗蛋”，根本不把我当回事，只有陈胜称我为“兄弟”。那天中午我坐在地头上准备吃手中的窝窝头，陈胜走过来，冷不防夺走我手中的午饭。“兄弟，给我吃呗。”他当着我的面狼吞虎咽把窝窝头塞进嘴里，容不得我去反抗。虽然没有吃的，但这是第一次有人和我称兄道弟，心底着实高兴。一句“兄弟”，换一个窝窝头，我觉得没吃亏。但下午锄地，实在饿得慌，扛不起锄头。大伯骂我发鸡瘟似的，狠狠打了我两巴掌。六叔和七叔扭转脸没忍住笑出声。
春末五月，人们都在抢种最后一批庄稼。春天播种了，才有秋天的收获。地主不让我们歇息半刻，吃喝拉撒都在土地上，直到太阳落山。大伯习以为常，他这辈子没打算离开土地的。五月的太阳，火辣辣地悬在半空，得意昭示大地：夏天就要来了。早上起床时，屋顶瓦片还凝结一层薄霜，冷气袭人。大伯特地嘱咐我不要学叔叔们那样光着膀子下地，得穿着外套下地。所谓的外，也就是七叔穿烂缝合不了的破衣服。其实我全身上下都穿着七叔的二手货：破裤头，破鞋子，我有时在想是不是要到七叔死了，我才有属于自己的新衣服，新鞋子。虽然是二手货，我穿在身上却感到舒心，就像远古人有了片树叶遮丑，十三岁后我感觉自己身体某些部位发生了变化。陈胜兄弟看我穿着二叔的二手货，时常打趣：“你七叔的裤衩给你穿了吗？他这个孬种。”我确实特别想得到七叔的内裤衩，哪怕破一点。但大伯从早到晚锄地，从未留意我已经长大。
耕翻过的土地均匀，细碎。在火辣辣的太阳照耀下，显得格外猩红。早上还穿着长衣的人们，在太阳的煎烤下，光着膀子，汗流浃背，脱得只剩裤衩。只有我还穿着长裤，因为我没有裤衩可穿。一把把锄头沉默寡言，在人们手中抡起，又拋落。新翻的泥土在太阳照耀下，发出紫色的光芒，豆大的汗珠从脸颊滚过嘴角，是咸的。有两把锄头又砰砰打起架来，不用看都是陈胜跟七叔又拌起来了。他们两个最爱搞事。首先嚷叫是七叔。
“你瞎了，那么大的锄头看不见，硬撞上来。”
“你这个孬种，我硬关你什么事，顶你屁股了吗，我锄我的地盘，你瞎搅和过来。”陈胜也来火了。
“你说谁是孬种！呵呵，你的地盘，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几斤几两，配不配有个拉屎坑位。你只是别人请回来的帮工呢。”七叔刚开始还气急败坏，转而冷讽热嘲。
陈胜不屑再跟七叔说话，他气愤拋下锄头，走到地头上，当真撒了泡尿解解气，也许他真的尿急了。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干脆不干活了，抬头看天空发呆。 大伙不以为然，大伯冷眼看了他一下，手中的锄头抡得更有劲。人群中悉悉索索小声说话，六叔故意喊两声：“热死人咯，来一场雨吧……”我知道大家都说陈胜又偷懒了。七叔更得意了，说什么天要变了，贱民要当大王了。我不喜欢七叔的脾气态度。要说陈胜是贱民，我们都一样贱，但我从没想过这就是“命” ，直到后来陈胜在大泽乡揭竿造反时，说了一句“诸侯将相宁有种乎，”经他人之口传到我耳朵时，我感觉耳目一新，突然想到“命”，这个新鲜字。顿时我极度厌恶穿在身上的二手货。
陈胜干脆躺在地垄上，任由太阳照射，直到午饭时间，也不曾拿起锄头。地主家送饭来时，他也不做劳作的样子。不劳作，地主是不管饭的。 大家都没向地主说陈胜偷懒，包括七叔。大伙都知道饿怕肚子了。去年闹干旱，不知饿死了多少人。但地主时常躲在暗处监督我们。他肯定知道陈胜偷懒了，所以他把陈胜的午饭省了下来。烈日当空，饥肠辘辘，大家坐在地头上吃着手中的窝窝头，犹如锄头沉默，闷头只顾大嚼手中的食物。
“苟富贵，勿相忘。”陈胜转过头笑着对大家说。
大伙生怕手中的食物要分些给他，并不想搭理，还是七叔忍不住来一番热讽：
“俺们是耕地的，又没有自己的地盘，谈什么以后富贵，先想想今天怎样填饱肚子吧。”
七叔说完，大伙哄笑起来。六叔不忍心，好意向陈胜递了递手中的食物，但陈胜兄弟好脸子，摆摆手不肯接。 大伯吃饱，拿起锄头，又开始翻地了。今天的窝窝头，参杂好多糟糠，我吃得呛咳。就去附近洼地找水回来兑着吃，可回来时已被陈胜抢走。我姑且把水也递给他。说实话，平常有些怕他，大伙中就数他脾气倔，但他称我为兄弟。
从此我一辈子认他为兄弟，且每次吃饭都留窝窝头给他。陈胜兄弟知道我正在长身体，他并不全部要，会回赠一半给我，我越发对他崇拜。陈胜兄弟块头比七叔六叔他们都大，黝黑的臂膀强壮有力。他去哪里我都想跟随他，但他不允许我跟他一起钻树林，只叫我在树林以外把风，看到有人进来就喊他。有一次陈胜兄弟从树林里出来，满脸春风，拿着一根笔直的柏枝，说要削成一把剑。
陈胜兄弟每次钻树林出来都满脸春风，后来我才知道的。我想女人时，不觉就想到树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