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da 昔日小村全貌，19年7月20日，孙玉文摄
又见炊烟升起
文/孙玉硕
引言
年初出差张掖，坐火车归来途中，当时正值中午时分，将视线投向窗外，火车行进经过的每一个村子，房屋的烟囱里冒出淡淡青烟，这种祥和的烟火气息，一下子就勾起了我的无限思绪。故乡的小村呵，好久未谋面了。细想之下，故乡已经遥远，已然再也回不去——回去也是面目全改，不觉悲从中来，当下更无人可说，一团愁闷积于胸中，无法排解。其时手机里正好播放着王菲的歌曲《又见炊烟》，遂以此为名，于记事本里草草写下几句，全无章法，只顾把涌入自己心中的所有统统倒出来。一则，以便稀释心中烦闷（每每想倘若家乡果然如同歌里所唱——“又见炊烟升起。”那该多好。知其不能，徒做梦耳）；二则，早有以文字的形式记录家乡人与事之意，此番下笔，更是留作纪念。
可惜火车最终还是到站——本来火车到站并没有什么可惜，这是没有悬念的，并且我们的目的也是让火车带着我们去往目标地点——我可惜的是，火车进到终点站停下来时，意味着我的书写也只好就此停下，对于家乡的怀念不得不中断。
这样的感情，不吐不快，抒发的闸口一旦打开，惟愿尽情流淌，然事与愿违，却不得不因外力阻断，如此不彻底，实实在在不痛快。同样是为生活奔忙的人，出了车站便又投身于别的事，此事也就被搁置了下来，一旦搁置，便无定期。
近几日居家，闲时再读当时所写文字，心中的这份情感，不由地便又被唤起，愈加得热切起来。继而奋笔疾书，再续前篇，聊以慰藉。
☘ 1
如果清晨，第一缕阳光的步子迈过窗台，灵活地爬上窗台，把你的脸弄得痒痒的，这时你本能地用手遮住眼睛，并且揉揉它们，然后睁开。这是早晨六点时分，屋里除了自己，没有别的人，而屋外，周围的一切都没发出大的响动。你对世界的感知仿佛停留在了婴孩时期，不断在心里感叹——这个世界怎会如此这般祥和。
此刻，你的睡眠全无，虽然被窝热乎乎的，你却不想贪恋。伸伸懒腰，除去最后一点因睡眠而残留的模糊意识，而后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起身，从穿衣下来到洗漱完毕出得屋子，都一气呵成。
☘ 2
你早起出门，为的是要让自己的眼睛跟随脚步到达小村的每一处。日出于东方天际，新的一天揭开序章，你朝着朝阳进发。今天的你不需要赶时间——在小村从来不需要赶时间，你气定神闲，两只手臂小幅度的摆动着，步调不徐不疾。当你的脚掌紧紧触及门前的黄土路面时，你立马明白了这种感觉——在无人喧嚣的小村里，你的心自然而然地变得纯净，变得简单，没有争执，没有波澜。这是怎样一种欢喜，真是按捺不住，久违了。那一刻，你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仿佛你是位独据一方的大地主，整个小村都是属于自己的。而小村的每一处地方都刻在你的脑海里，仿佛形成了一张地图，让你永远都不会走错。你的热情高涨，把脚步延伸到这张地图上的每一个点。
宁静而祥和的小村里，早醒的炊烟升起在每一家的屋顶，天色清淡，炊烟婀娜，随风自在舞动。鸟雀也已活跃起来，在树梢间扑腾，在电线上打闹，发出声声清脆的鸣叫。天空辽远，几抹淡淡的云不经意地点缀。小村的这一方天，蓝不是深蓝，深蓝太浓，将心里的各种繁芜稀释掉，留下来的蓝色就是小村天空的基调，平淡闲适却独一无二。你最喜欢蓝色，尤其是这种带有小村元素的蓝色。
没有树木的村庄是单调的，是没有精神的。由于干旱少雨，小村花木稀少，树木的成活极其不易，鲜有十足高大的，每一棵成活并且能长成可用之材的树木更显得弥足珍贵，是小村里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即便如此，如果你留心去观察，会发现它们生长在房前屋后、地头道旁和沟沟岔岔，或长在每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或出现在你意想不到、却又倍觉合适的地方——它们无处不在。它们的生命力不可谓不顽强，这也得益于先辈们的悉心栽培，观此树木，也可窥见小村原居民坚韧不拔的山塬精神——它们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先辈们的意志。不止树木，这里的许多植物都长得很缓慢，庄稼个头不高，就连山上的杂草也都是耐旱的草种，长得稀稀拉拉，自顾自地一岁一枯荣，春天贡献出一份绿，秋季漫出一抹黄。
道旁的一棵榆树，树干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却并不显老态，你猜想在它的身上或许藏着一些有趣的故事，或许有谁知道，但你猜不出，你也就及时停止住了过多的联想。你站在老榆下，一手扶着老榆，一手叉腰，将目光投向老榆东南侧，连接小村内外的黄土路上，从小村的内部一直弯弯扭扭地延伸过来——过了老榆，也就算是出了小村——通往远处的各个村子。
老榆长在最高的平台，其下还有好几处平整出来的平台，依地势错落，每个平台都长满了大白杨。你清楚是早年爷爷栽下的，儿时能记事时就长在这里，经过多年，依旧充满生机——树干挺拔，枝叶碧绿，向四周延展。你凝视着这几丛大白杨，再次慨叹，它们能在这干旱贫瘠的黄土地上顽强地活了下来，变成小村的一群卫士，长久的伫立，长年累月，为小村增加景色，为保持水土更是发挥巨大作用。
白杨、榆树、柳树、杏树、苹果树和梨树是小村里最常见的树木，为小村增添无尽的勃勃生机，为小村带来香甜多汁的果实，带来一片片供大家伙儿遮阳的荫凉。经过几十年的成长期，部分苗木才会长成一棵棵粗壮的大树，算是“成了材”，木材质地密实，常被用来盖房子，或做农具等，大有用处。
一棵老榆，19年8月10日
☘ 3
你想起好久没见过二爷爷二奶奶了，你觉得应该去看看他们，于是你又从老榆所在的平台上下来，穿过黄土路，来到对面的一块地里，顺着地埂向前走，然后拐到地埂下一条人为踩出来的小路上，去往二爷爷家。一路上你经过二爷爷家的园子，四周都被围墙围起来，墙脚整齐地长着一排排大白杨，郁郁葱葱，好似一道屏障。园子里栽着几株苹果树和梨树，未到时节，果实还青涩，在阳光下正铆足了劲儿得长。在两株苹果树间，种着一畦韭菜，长势旺盛，一层一层呈阶梯状，有的是刚割完的茬口，有的是割完又长出来的嫩苗，还有的是已长成的青绿苗，等着主人采割，变作餐桌上的美味佳肴——或炒鸡蛋，或捏饺子，又或包韭菜盒子，多到数不清的吃法。野草野花也四处长着，自顾自地展现出各自的姿态，风一吹来，便跟着摇摆起来。
二爷爷家的门虚掩着，蓝色铁皮大门上的油漆脱落得斑斑点点，一扇门上的门把手不知何年何月脱掉了，大门外的地面上零零散散地铺着一些干树枝和草屑之类。你朝院子里喊两声，无人应答，你也没再作声，伸出双手去推门，伴随着一连串刺耳的“哐当”声，门被推开了。几只落在墙头上的鸽子，被大门发出的响声惊到，“扑棱棱”拍翅飞走。
你迈着碎步，尽量使脚步放轻放缓，几番仔细环顾院子各个角落，还是没有人影。你又顺次去到厨房、上房和耳房，揭开用碎布片缝制而成，已经有些许褪色的门帘，一只脚跨进门内，猫着腰探头朝里左看右看，同样都没人。二爷爷、二奶奶大半辈子生活在小村，很少有外出的时候，可是这会儿却不见踪影，不闻其声。实在想不出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去做什么。
你转身往回走，看到院子南墙脚下的一方花园中，一园花木欣欣向荣。梨树挂满硕大的梨子，翠绿中带点黄，压弯了树枝，不禁令你垂涎欲滴，咬一口定能沁入心脾；花椒树上结满一簇一簇红彤彤的花椒，颗粒饱满；几棵榆树从花园围墙边的水泥地缝里钻出，已长到比一个成年人还要高，几只麻雀停落在榆树顶端，叽叽喳喳地叫着，梳理着羽毛。往年成熟的榆钱掉落，在几棵大榆树下，又有嫩苗长出。蒲公英开出黄色的小花，点缀其中；有些已然结籽，只待风来，便会飞向远方，在新的土壤扎根。
行至大门，你将挂在脖子上的相机拿起，拍下一组照片。照片里铺着红瓦的屋顶，屋后高大粗壮的白杨，长满青苔的院墙，两侧门框上残留着未撕掉的墨汁写的对联泛白……你正在用照片记录下这让人倍觉温暖的场景，此时此刻，你多想把这份亲切永远留住。
你从院内出来，斜对着大门有两孔土窑洞，满满地分别装着豆萁和铡好的包谷草，草堆下是被随意放下、有些凌乱的锄头、铁锹、镰刀、铁铲和铡刀等农具，使用完没及时擦干净的泥巴干结在上面……你回转身，小心地关好两扇大门，往院外的大路上走去。
八叔家，18年10月2日
☘ 4
在二爷爷家落了空，你又迈开步子朝着五爷爷家走去。
五爷爷家坐落在二爷爷家的东南方向，两家近在咫尺。院落四周栽下的一株株白杨树，长得格外高大挺拔，即便站在远处的田地里也能一眼望见。你跳下路坎来到一块玉米地里，沿着玉米地埂饶了一圈，来到五爷爷家门口。
首先映入眼前的是一块方方正正的小园子，你的目光立马被吸引了过去。五奶奶真是一个细致的人，小园虽小，却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格外精致。园子中间栽着两排葱，只见那一拢拢葱全都长得健壮而挺拔，仿佛还在一截截往上窜。你俯下身掐下一段嫩葱叶，掐头去尾，留下中间一截匀称的，把它做成一个简易的“响响儿”，吹出略沉的“嘟嘟嘟……”声，这让你瞬间想起了儿时与小伙伴们玩乐的场景——每年春天，孩子们定会骑在高高的墙头，或者蹭蹭两三下直接爬上树，折下几段白杨或柳树枝，用树皮拧个“响响儿”玩，比赛看谁吹得响亮，真是“春柳作笛响”。每人做出的“响响儿”定然不一样，粗的细的，长的短的，发出的声音也各不相同，或清脆、或沉闷、或短促、或高昂。这就是你们童年的“乐器”，近似“吵闹”的声音便一直陪着你们长大，直到你们都去了远方。你把剩下的嫩葱都放进嘴里吃了，脆脆的，猛然一股辛辣窜上舌面，令你连连吸气呼气，等咽下后，余味又甘甜。
最夺人眼球的当属园埂边亭亭玉立的蜀葵（家乡方言称“大花”），正当季节，开得如火如荼，如丝绸般硕大而艳丽的花朵，白色的、粉色的，还有玫红色的，在这方小园子里竞相争艳。“绿衣宛地红倡倡，熏风似舞诸女郎。”（陈陶《蜀葵咏》）它们从诗人的美句中款款走出，将自己的风姿绰约尽情地展现出来。儿时，每当蜀葵花开的季节，每每会摘下一片花瓣，从底部中间撕开，贴于鼻翼，扮作大公鸡，实属有趣，好不欢乐。
门开着，你径直进到内院，照例大声喊“五爷爷五奶奶”，喊了两遍，院内仍寂静无声——屋里没有传来你期待的应声。“莫不是去邻村小卖部买日杂用品去了吧。”你心里又增添了几分疑惑，暗自胡乱猜测。你不着急离开，打算等一等五爷爷、五奶奶，说不定过一会儿他们就回来了呢。
太阳已经升得高了，天开始热起来。耳房的阳台上有一把木椅，座椅垫子是五奶奶用毛线织成的，做工精细。你坐下来，迎着阳光，将院内景色尽揽眼底，心无旁骛地欣赏一番。
花园里开满了格桑花（家乡方言称“八瓣梅”），一点也不逊色于蜀葵，又是另一番景象，每一朵纯净之花在纤细的枝头绽放，随风摇曳成一片色彩缤纷的海。犹记得以往每年来，也都能见到这一园格桑花，它们年年岁岁，生生不息，仿佛永远也开不败，红红火火，足以让好时光永驻。花园周围的水泥墙台上摆着一盆仙人掌，盆内倒着些茶叶残渣，它也不甘落后，开出两三朵别致的小黄花，自成一景。
在盛开的格桑花后面，你发现还长着一丛丛薄荷，异常茂盛，从墙根处一直蔓延到花园中部来，你的目光立刻又聚集在它们身上。坐在椅子上，有些远，有些低，看不完全，于是你起身走近它们。一手轻轻拂过叶面，一股淡淡的清香便浮动，摘下一片，你的指尖也留下了这淡雅的香气。你从小就很喜欢薄荷，曾几度在自家各个角落栽种，如今也长得如这里的薄荷一样颇具规模。
耳房屋檐下，燕子做了巢，已孕育出几只鲜活的小生命。每当成年燕子衔来吃食，窝内便瞬间冒出几只小脑袋，抻直了脖子，张开尖尖的嫩喙，露出鹅黄的内腔，不时发出“叽叽叽……”的叫声，起起伏伏，好一个温馨的场景。燕子是格外让人欢迎的鸟类，村里人家都盼望着能来自家筑巢，不似麻雀，总让人觉得讨厌，常被调皮的顽童掏了鸟窝。儿时常听大人们说，燕子是极具灵气的鸟，倘若在谁家筑巢，寓意这家人善良温暖、和气美满，而且会给这家人带来吉祥，诸事顺利。
你终究还是没能等到五奶奶家来人，连续两次扑空，还真是运气不好呢。但不见见大家你心里又不甘——于是你决定继续去四奶奶家看看。
☘未完待续
蜀葵花正开得如火如荼，孙玉文摄
又：
我是个爱做梦且经常做梦的人，许多现实里走丢的人、事或物，在某些时候又清晰地重现于梦里，这应当算是一种回响吧。原来从来没有隔断过，在时空中一些察觉不到的地方还有联系。但梦很容易醒，醒来便清空了一大半，甚至脑袋里仿佛下了一场大雪，四周白茫茫一片，什么都不可追踪。这很不牢靠，人往往生出许多落寞。于是将梦里的美好落地，化作字字句句。这也就是我作此文的初衷，为怀念落日余晖下，暮色罩着大地，小村中缕缕炊烟升起的诗情画意。梦与现实，交相呼应，终融为一体。
2021年12月
甘肃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