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京德胜路中段有条名叫“草鞋巷”的胡同,草鞋巷口有家百年老店——“六和堂中药铺”。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六和堂”是南京市一家小有名气的中药店,该店不但中药品种齐全,而且价格公道,待客和善,因此多年来一向生意兴隆。
六和堂的老板姓朱名嘉仪,四十来岁,身高架宽,体胖腹大,生就一张弥勒佛脸庞,一天到晚笑容可掬。朱嘉仪心地慈善,一贯乐善好施,冬施粥,夏舍药,遇上穷苦人在买药时付不全药费的,总是半卖半送,所以人称“朱菩萨”。朱嘉仪喜欢习武,尽管练了二十多年没练出什么名堂来,但是不管冬夏春秋,每天鸡鸣即起,打拳舞剑。
1935年2月13日,朱嘉仪和往常一样,鸡叫头遍即起床,来到后门外临河的空地上,先打了一套心意六合拳,又练了一套八卦掌,稍稍歇口气,又舞了会儿剑。必修的晨课结束,朱嘉仪回到宅院,漱洗后在院子里摆上一套茶几椅子,坐下喝茶吃早点。
朱嘉仪用过早点,和往常一样,去店里招呼伙计开门。六和堂的格局和当时江南大多数店铺一样,前面是店,后面是宅院,前后之间的分界线是一道腰门。老板及其家眷住后面,四个伙计家都在南京,每天轮流留一人在店堂里住宿值夜。今值夜的是年前刚满师、正留在老板身边“帮三年”的年轻伙计小庄,他才十八岁,正是贪睡的年龄,朱嘉仪走进店堂时,他刚刚起来,还在收拾地铺。小庄见老板进去。不无歉意地说:
“先生,我起晚了!”
朱老板一副菩萨脸孔,笑笑道:“别着急,还不晚。”
突然,朱嘉仪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鼓动鼻翼,用力呼吸了几下,问道:“怎么有一股麝香味?”
朱嘉仪一说,小庄也留心到了:“哎!真的有这么一股气味!”
当初的中药铺子,野山参、麝香、羚羊角、猴枣、珍珠粉等珍贵药品都是必备之物,否则就不够档次,难保生意。但是,这类珍贵药品毕竟供应有限,所以进货一般都比较少,而且都放在货房(仓库)里。六和堂的货房在店堂间的楼上,麝香又放在密封很好的瓷甏里,纵然气味再浓郁也不至于泄漏到楼下来。
朱嘉仪一脸疑惑:“昨天晚上楼上有什么响动吗?”
小庄眨着眼睛:“别是猫把药甏盖头弄掉了!”
这就必须上楼上看一看了。朱嘉仪和小庄一前一后走上楼梯,货房的门不上锁,一推就开,一股更浓的麝香气味扑面而来。两人入得门去,定睛一看,盛麝香的瓷甏的盖子确实已经掀开在一边!
“唔!怎么搞的?”朱嘉仪急忙走过去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啊——!”
瓷甏里的麝香已经不翼而飞,只留下半甏用以干燥的石灰!
接着,小庄又发现另外几个瓷甏的盖子也打开了,一检查,里面盛着的野山参、天然珍珠、猴枣、羚羊角均已不翼而飞!
“不好!遭贼偷了!”
清点下来,被盗窃的珍贵药品合计价值达1300余元大洋。这个数额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是一笔很大的钱财,当时造一幢花园洋房不过十来万大洋,一个少校军官每月的薪饷扣除吃穿也仅十多元银洋。朱嘉仪遭此损失,简直如遭雷轰,顿时脸色煞白,一个踉跄瘫倒下来,发出一阵哀号。
这时,店里其他三个伙计和账房先生先后赶来上班了,见状皆大吃一惊。账房先生年近六旬,见多识广,还算拿得稳主意,说:“此事须报警察局,请他们破案,追回赃物。”
朱嘉仪点头:“言之有理!”
于是,账房先生派一个伙计去警察分局报案,同时写了一张“本号内部整理,暂停营业一天”的纸条贴在外面大门上。
鼓楼区警察分局接到报案,派一个巡官带着三个警察骑着自行车赶到六和堂来。这巡官姓牛,三十来岁,瘦高个子,据说曾去日本东京留过学,专攻刑侦专业,但他从1927年“首都警察厅”成立做刑警以来,破案方面从未有过什么轰动的建树。只是牛巡官七八年警察当下来,敲诈勒索却已习惯成性,此刻一进门就自言自语嘟哝道:
“他妈的,昨晚玩牌没睡好,今儿个上午刚要眯一会儿,就让出现场来了,真是晦气!”
朱嘉仪一听,心领神会,一面张罗茶水点心,一面派伙计火速买来一条“哈德门”香烟,送到牛巡官面前:“一点小意思,请巡官先生和几个弟兄抽着玩儿。”
牛巡官以往去商店厂家勘查现场,哪家都得奉上个红纸包,里面少说也有几块光洋,手下人则别有打发,回头破了案子还另有“意思”。此时见朱嘉仪只送一条“哈德门”,肚里的气便不打一处来,寻思道:这不是打发叫花子吗?哈哈,朱老板,好得很,咱牛某人算是认识你了!
牛巡官心里发火,外表却纹丝不露,接过香烟连声说“谢谢”,随手把整条“哈德门”拆开,全部撒给手下三个警察,然后下令勘查现场。
牛巡官几人已经准备把这桩盗窃案掖掉,所以勘查现场时马马虎虎。先去楼上货房,借口朱老板等人已在现场走动过,把现场搞乱了,已经无法勘查,就下楼来了,只吩咐朱嘉仪写一份失物清单交他们带走。
接着,勘查窃贼进入现场的途径,牛巡官四人步出店堂作“仔细”观察。六和堂的大门外是德胜路,走进石库门大门,是一个三十多平方米的院子,供晒药材用。院子左侧是草鞋巷,砌着一堵八尺高的围墙:右侧是另一家店铺“日升酱园”。穿过院子,就是六和堂的店堂,日间营业,夜晚则上排门板打烊,只留一扇小门供人出入。牛巡官几人转了一下,发现这扇小门的门闩上有明显的锐器划出的痕迹,遂下结论道:窃贼是用匕首、小刀之类的工具撬开门闩进入店堂,然后摸上二楼货房作案的。
但是,晚上院子大门紧闭,大门的门闩上并无锐器划痕,窃贼是如何进院子的呢?
牛巡官的结论是:窃贼是用梯子架在草鞋巷里的六和堂左侧围墙上攀爬进院子的。
六和堂的一个伙计对此高论有异议,在一旁小声嘀咕道:“深更半夜扛着这么长的梯子在马路上走。又不是电灯公司修路灯的,还不惹人怀疑?贼骨头怎么敢?”
牛巡官听见了,飞快地扫了伙计一眼,而后盯着朱嘉仪:“朱老板,看来贵号自己养有侦探啊,那我们就不凑这份热闹了!”
朱嘉仪连忙上前说好话,又把那个伙计训斥了几句,这才使牛巡官勉强息怒。
现场勘查连抽烟喝茶吃点心在内不到一小时就结束了,牛巡官一行临走时说:“这个案子侦查起来难度蛮大,能不能侦破还是个未知数。反正我们尽力去查,一旦破案立刻通知你们来领回赃物。”
牛巡官的“尽力侦查”是这样的:他们回警察分局后,以写《现场勘查报告》、画现场勘查分布图、开案情分析会为由,先混了三天。然后,四个人分成两个小组,分头去全市中药店铺访查是否有人廉价出售六和堂失窃的药材。
两天访查下来,并无线索。于是,牛巡官向分局长黄迪飞报告:“六和堂案”由于无线索,只能暂时挂起来,以后再说。
黄迪飞答:“可以。”
这样,“六和堂案”就作为疑难悬案挂了起来。分局长黄迪飞无论如何也未曾料到,自己此举不久后竟会成为被掀掉乌纱帽的缘由。
二
“六和堂案”发生后的第10天——1935年2月22日,也在德胜路上,距六和堂中药铺仅百步之距的“仁发当铺”也遭到窃贼光顾。
仁发当铺在当时南京典当行业中,就开业时间而言,属于新秀。老板丁仁发,安徽合肥人,据说其父曾在淮军首领李鸿章手下当过参将,其本人早年也当过李鸿章的戈什哈,发过些不明不白的横财。辛亥革命后,丁仁发开始经商,在合肥、九江、黄石、汉口均有商号。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丁仁发移居南京,在德胜路上开了仁发当铺。
仁发当铺的格局和六和堂中药铺差不多,不同的是门面比六和堂阔一倍,店堂前院子的围墙高达一丈二尺;大门也厚,外面包着铁叶子,钉着密密麻麻的铜钉。旧时典当行业要想生意兴隆,讲究的是一个“信”字。一些达官贵人或者家眷、富商巨贾,有时也有捉襟见肘手头拮据之时,为应急,就会将珍宝古玩之类悄然送进当铺作抵押,典一笔款子去派用场。这时,当铺就须突出“信”字了:一是严格保密,对外不事张扬,守口如瓶,只字不露;二是典押期满客户来赎时,保证典押物品原封交出,不损不坏,不霉不蛀。做到了“信”这一条,当铺就树牢了牌子,站稳了脚跟,生意就会源源不断而来。仁发当铺为达到这一标准,采取了不少措施,单防火防盗就花了不少本钱,不但设施完善,还专门雇了四个护院,日间睡觉不干事,晚上巡更守夜,防火防盗。如此七八年下来,仁发当铺从未出过事。
殊不料,2月22日晚上,仁发当铺出事了。
这天,适逢倒春寒,老板丁仁发下午当铺打烊前接到住在郊外薛家村的一位当年军中盟兄送来的飞马帖子,说那位仁兄中风病危,即将西行。丁仁发素重情义,到这当儿哪怕再忙也须赶去。
丁仁发给李鸿章当过戈什哈,养成一副机警禀性,平时他行使着哨长职能,一晚上起来三四次,查看护院是否尽职。这天晚上估计是来不及赶回来了。便在出门前召来四个护院,吩咐务必警惕,勿生懈心,好好看家护院。丁仁发特地强调两点:一是六和堂中药铺刚发生过盗窃案,说明窃贼已把目光盯向德胜路一带,所以要特别注意防盗:二是今天奇寒,深更半夜更甚,为驱寒气可以吃双份夜宵,可以喝姜糖茶,但不可以喝酒,一口都不能喝。
临末,丁仁发沉脸问道:“你们四个都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
“那我丁某人拜托了!如平安无事,明天每人加发赏金;但如果玩忽职守出了事,那休怪我姓丁的不客气!”
入晚,四个护院按照惯例,由当铺账房先生陪同着兜巡了账房间和各个库房,每到一处都检查门上锁头,贴上封条。这是当时当铺的规矩,每天都须贴封。
履行过这一手续后,账房先生回家去了。四个护院便进了位于院内侧的耳房,喝茶抽烟,隔刻把钟就出去巡查一趟。九点钟敲过后,刮起了北风,于是寒意更浓,把人冻得瑟瑟作抖。
一会儿,有人把大门擂得“嘭嘭”直响。一个护院过去一问,原来是少东家丁泰然回来了。
丁仁发娶有一妻二妾,生了八个孩子,只有丁泰然一个儿子。以丁家的富裕环境,对这个唯一的男丁宠爱有加自不待言。丁泰然被娇生惯养得没了心志,成了一个纨绔子弟。这年他已二十一岁,丁仁发以钱铺路使其免试进入金陵大学。丁泰然却不肯好好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吃喝嫖赌,间或还抽抽鸦片,弄得名声恶臭,令丁仁发头痛不已。丁泰然平时住宿在学校里,一周中有一两天回家里过夜,倒不是想家了,而是要花销钱钞。他很会花钱,要起钱来开口就是三百五百,打个折扣能拿到一二百。
护院见是少东家,便开了门放丁泰然进来。丁泰然进到院里,冷得直哆嗦,四下一瞧,一头窜进耳房,连叫几声“冷”,而后便骂娘。骂了几句停住,命一个护院去叫张师傅来。
张师傅是仁发当铺雇的常年厨师,负责料理丁家和当铺店员的一天三顿伙食。此刻他已睡下,但少东家召唤,不得不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赶来。丁泰然说自己还未吃晚饭,让张师傅速速弄几个菜和两瓶酒来。
一会儿,张师傅把酒菜送来了。丁泰然掏出两枚袁大头赏了他,让他回房睡觉,然后邀众护院陪他一起喝酒。护院此时也个个冷得够呛,巴不得喝几口暖暖身子,但因丁仁发有言在先,谁也不敢喝。丁泰然见四人愣着不动,又催了一遍。一个护院便把情况向少东家说了一遍。
丁泰然闻言喜道:“老头子不在家?哈,那就更妙了,谁也管不着你们!来,来,来,都陪我喝酒!”
四个护院还是不敢。
丁泰然说:“我最忌喝寡酒了,我爹他知道。你们陪我喝酒,他不会知道:如果知道,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们朝我身上推就是了,说是我逼你们喝的。”
少东家话说到这当儿,再不喝就是不给面子了,四个护院便陪丁泰然喝了起来,他们喝酒归喝酒。一刻钟一趟的巡查还是轮流执行。
这顿酒从九点半喝到十一点钟敲过,五个人把两瓶六十五度的二锅头喝了个瓶底朝天。丁泰然站起来,拱手作揖道:“多谢各位相陪,让我这顿酒喝得有滋有味!”
说完,他从衣袋里掏出银洋,每人扔了两枚,伸了三个懒腰,打了一串哈欠,摇摇晃晃走了出去,回他后院的卧室睡觉去了。
丁泰然离开后,四个护院坐着喝了会儿热茶,酒劲不禁向上涌,渐渐倦意袭来,不知不觉打起瞌睡来。这一睡一直睡到大约三点钟,一个护院醒来,见全都睡着了,不禁大惊,一跃而起,叫醒了三个同伴。
四人睡眼惺忪地冲出耳房,分头各处巡查了一遍,发现没出什么事。总算松了一口气。此后,他们不敢掉以轻心,加强巡查,熬到天明,暗自庆幸:总算未出事!
天明不久,丁仁发从薛家村回来了。他那位盟兄昨天上半夜已经断气,他在那里守灵什么的折腾了一夜没合眼,回来后只想睡觉。但因惦着店里的事,还是问过护院昨晚未出事后才算放心,又看着诸店员开门,各就其位开始营业,这才去后院里卧室睡觉。
当铺开门后,朝奉接待了几个主顾,都是来当些衣服、铜器之类廉价物品的小生意。大约九点半,来了一位坐黄包车的阔太太模样的顾客,这个女人四十岁上下,穿着时髦,浑身珠光宝气。她进门后,从挎着的鲨鱼皮小包里取出一张当票,递上高高的柜台,轻声道:“赎当。”
朝奉接过当票一看,客人是来赎她一个月前送进当铺的一件紫貂皮大衣的。这件大衣很名贵,朝奉把当票送到账台上验查确是仁发当铺开出的后,便问道:
“太太,您的赎金怎么支付?”
女人拿出一本空白支票:“我用支票支付,你把笔借我用一下。”她笔走龙蛇,当场开了一张1200元的支票(200元是利息),钤上印鉴,递给朝奉。
朝奉把支票送到账台,账台立刻和开户银行通电话,证实不是空头支票后。当即通知朝奉还当。朝奉便把盖上“赎当”印章的当票交给库房伙计,让按照序号把那件紫貂皮大衣取出来。
那个伙计进入库房,这是一幢大厅格局的建筑物,两边是通道,通道一侧是一间间库房,分门别类放着各种典押的物品。一般的低价典押物就堆放在地上,质地普通的新旧衣服放在木架子上,高档呢绒、裘皮服装则藏于樟木制作的箱柜内,珍贵古玩、首饰、手表等则密藏于保险柜中,所有典押物品上都贴(挂)着写有编号的标签,每一间库房的门上则贴着该库所贮物品的总序号、编号。这位阔太太的紫貂皮大衣的序、编号为“午-31”,伙计来到“午”号库房门前,将钥匙往那把老式铜挂锁的锁眼中插,就在这时,他发现桂锁已被撬坏了!
挂锁是习练武功者耍玩的石锁状,约三寸长,横挂在门鼻上,锁栓有筷子粗,伸进锁身的一端已经略略弯曲,使原伸进锁身的一端退到外面,顶端和孔口齐平,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那个伙计又检查门上的封条,发现也已被撕开,只是由于断口完整无损,照原样留在那里,一时也难以发现。
伙计顿时目瞪口呆,愣怔了一下才惊叫:“啊……来人哪!”
库房总管是账房间刘先生,听见叫声匆匆奔进库房,一看现场不禁大惊:“贼——!”稍停又下令,“打开!进去查看少了什么!”
进去一查,刘先生跺脚不迭——被窃的恰恰是这位阔太太要赎回的紫貂皮大衣和另一件几天前收典的银狐皮大衣!这两件大衣是仁发当铺所收典的衣服类物品中最值钱的,每件的市价大约在5000-7000元大洋之间,但近几年市面上是有价无货,可见弥足珍贵。
刘先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立刻派人去请店堂总管、仁发当铺总账房吴先生进来,两人商议下来,匆匆作出决定:一面派人稳住赎当人,一面火速禀报老板。
丁仁发正在酣睡,闻报惊得睡意顿消,一面穿衣起来,一面盘算如何应付那位赎当的阔太太。衣服穿好,头脑中已有主意,遂召来刘先生,悄声吩咐了几句。
那刘先生便出去把阔太太请进会客室,打拱作揖极表歉意:“太太,抱歉得很,敝号凡是当价超过1000元的物品,都划为贵重物品,须藏于特别库房,钥匙由老板亲自掌握。不巧得很,昨天敝号老板去上海了,他从不出门,因此没有留下钥匙——比方说交给老板娘——的习惯,现在我们无法进特别库房取您的当。抱歉,抱歉,十分抱歉!唔,是不是请太太留下贵府住址,回头敝号把当给您送去?或者,留下别的地址也可以,只要能送回您的手里就可以了。”
阔太太沉吟道:“这个……贵号的信用……”
“敞号信誉一向受人称赞,这次真是例外。对不起,让太太您失望了,为表示歉意,我们决定不收您的利息,这是支票,原璧奉还。回头我们把当送上门去,请太太开一张1000元的支票就行了。”
阔太太见一下子可获得200元便宜,不假思索便点了头,留下了地址回去了。
刘先生返回库房,那边已经沸沸扬扬很是热闹。丁仁发看了现场,先把四个也正睡觉的护院叫来,每人赏了一顿耳光。丁仁发是武夫出身,虽已年过六十,功夫还在,盛怒之下出手自然很重,那四位被打得口鼻淌红,耳朵嗡嗡。打过以后再询问,方知他们昨晚奉少东家之命陪着喝过酒,于是让速传丁泰然。
一会儿,伙计来报:少爷一早就出去了,没时人说去何处。
丁仁发听了,自然恼火,正大发雷霆问,刘先生来了,劝老板先别发火,还是火速向警察局报案为妥。丁仁发觉得言之有理,于是往鼓楼区警察分局打了电话。
仁发当铺比六和堂中药铺有名,丁仁发的财大气粗也常传到分局那些头头脑脑的耳朵里。所以,报案电话一打过去,分局长黄迪飞便命令刑警队队长冯庄一率人前往仁发当铺调查。
丁仁发和六和堂中药铺老板朱嘉仪相比,见多识广,头脑活络,熟悉官场上的那一套。冯庄一等一到,他不但以高档烟茶相款待,还每人送上一个红纸包,内包大洋5枚,冯庄一那份还增加黄金戒指1个。
众刑警得了好处,个个踊跃,烟不抽,茶不饮,立刻投入现场勘查。那刑警队长冯庄一是个老刑警,民国初期就已吃刑警饭,他让部下勘查现场,自己听丁仁发介绍了有关情况。
一会儿,刑警来向冯庄一报告:经勘查,窃贼是用大号螺丝刀撬开库房门上的铜挂锁,这把螺丝刀已经找到,就是当铺杂物间工具箱里的那把。窃贼对“午”号库房里的库藏物似乎很熟悉,一下手就窃走了“午-31”和“午-32”两件全库房价值最高的衣物,其他编号的橱柜箱子一个都没翻。另外,查遍当铺和外面相通的所有门窗,均无撬痕和人攀爬过的痕迹。因此,怀疑这是一起内盗案。
冯庄一认为下属的分析不无道理,于是让丁仁发唤来那四位护院。亲自一一单独讯问,了解昨晚的有关情况。谈话结束,已过中午。丁仁发从附近的饭馆叫来两桌丰盛的菜肴,和账房刘先生、吴先生一起陪众刑警用午餐。
席间,丁仁发心事重重,愁眉苦脸地问冯庄一:“冯队长,依弟兄们勘查下来的情况看。这个案子能尽快破吗?”
冯庄一说:“不瞒丁老板说,我们研究下来,认为这是一起内盗案件。”
丁仁发一愣:“难道是护院互相勾结作案?!”
“不是护院,倒像是令郎!”
“啊!冯队长是说犬子?”丁仁发激动过头,一跃而起,马上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又坐了下来,“不!犬子虽然顽劣,但决不会干此偷盗之事!”
冯庄一淡淡一笑:“丁老板莫激动,且听在下细细道来……”他把刑警们分析的几点摊了出来,又说,“据在下向贵府四个护院询查得知,令郎平时从来不和下人一起喝酒,昨晚硬拉他们喝酒,又是请客又是给赏钱,此举实在反常。综上所述,我们不得不怀疑令郎。”
丁仁发一边听一边点头,他不能不承认冯庄一的分析有道理,听完后气得脸色发白,咬牙切齿道:“逆子!逆子啊!我丁家祖祖辈辈,从来没有出过窃贼啊!”
冯庄一给丁仁发斟了一杯酒,说:“丁老板息怒!请放心,如果此案查下来真是令郎所为,我保证做到以下两点:一是尽快追回赃物,完璧归赵;二是约束部下严格保密,决不张扬,为贵府保全名声。”
丁仁发听了,感激不尽,对吴先生耳语了几句,后者点点头离席而去。一会儿他重新进来时,手里托着一个木盘子,里面码着一叠叠银洋。丁仁发给每个刑警送上10枚,队长冯庄一双份,
饭后,冯庄一下令把嫌疑人丁泰然找来。丁仁发派出四路人马,整整找了两个小时,才把丁泰然从金陵大学的女生宿舍里找了出来。丁泰然正和女生谈在兴头上,起初不肯回去,说被偷掉两件大衣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后来听说是警察分局冯队长找他,不禁有点怯意,这才勉强回来。
冯庄一亲自跟丁泰然谈话,先问他昨晚喝酒后在干什么。丁泰然说自己喝过酒后就睡觉了,一直睡到今天清晨五点半起床,去“万松茶楼”和朋友一起喝茶,这是前几天就约好了的。冯庄一又问他出门时这里有谁看见了,他答称是从后门走的,无人瞧见。冯庄一疑窦愈重,便向丁泰然摊了牌:已有多条线索怀疑是你作的案。识相点儿自己把赃物交出来,这个案件就打闷包算了。
丁泰然跳起来:“什么?我是窃贼?我偷那玩意儿干吗?”
“你终日吃喝赌嫖,花销颇大,家中虽有接济。难免入不敷出,偶尔动动这种脑筋也不足为奇。至于偷来干什么,那六岁孩子也知道——卖钱!这两件大衣,都是清廷大内流出来的,找个合适的买主,卖一万元大洋不成问题!”
丁泰然叫道:“怪不得老百姓管你们叫‘黑狗子’。真是乱咬人哪!”
冯庄一看在丁仁发的面上,不便计较,当下沉脸道:“你说你没偷,就把你平时交往最好的同学、朋友的名字开列出来,让我们去调查。”
“这有何难,拿纸笔来,我写!”
丁泰然一口气写了十八个名字,后面一一标上了家庭住址:“你们去查吧!白查!”
冯庄一收起名单,说:“丁少爷,照我们的规矩,是要把你关进局子里的,等查清了案子再作计较。现在,看在你老爷子的面上,网开一面,不予拘传。但是,得实施一个变通法子,你必须待在家里,不准外出,不准接电话,由你老爷子派专人看守。这叫划地圈禁,种种规矩不得有违,否则于你不利!听明白了吗?”
丁泰然毕竟没和警察打过交道,被冯庄一镇住了,只得点头。
从这时开始,他就被圈禁了。
冯庄一得到名单后,立刻把随他来侦查本案的八名刑警分成四个小组,让他们分头去调查丁泰然的那些同学朋友。调查内容:一是丁泰然平时的开销及负债情况,尤其是近期负债情况;二是当天丁泰然的行踪;三是是否有窝赃迹象。
那八名刑警不到一天已经两次得到丁仁发的赏款,还吃了一顿饭,知道这个当事人既有钱又肯花,如是把案子侦破了自然还有赏金,所以在调查时积极踊跃。但是,两天查下来,访遍了丁泰然开列的名单上的十八个人,却毫无线索,丁泰然既无作案动机也无转移赃物的迹象。
冯庄一大惑不解:“咦!怎么?难道这案子与丁泰然没有关系?”
冯庄一把全部情况梳理了一遍,仍然把疑点集中在丁泰然身上。当天晚上,冯庄一下令:从次日起,秘密访查南京全市所有的当铺、成衣铺和收购服装的旧货店以及串巷走街收旧货的小贩,寻找破案线索。
三
当时,南京市为国民政府首都,又是地占水陆要津的江南大都市,自太平天国以来已几十年未遭兵火之灾,所以甚是繁荣。全市大大小小的当铺、成衣铺、旧货店加在一起多达上百家,再加上走街串巷的收旧货小贩,需要调查的对象大约将近两百家。冯庄一为加快侦查进度,从刑警队又抽调了六名刑警加强调查力量。他自己也亲自出马,化装访查。
一连三天,冯庄一等查遍了南京市区所有被列入调查范围的对象,没发现任何线索。冯庄一急得直搔头:“这件案子难道真的破不掉啦?”
这时。一个年近六旬的部属来见冯庄一,这个吃了三十多年侦查饭的陈姓老捕探毕竟经验丰富,他向上司进言:案犯会不会把赃物拿到郊区去兜销了?
最初。冯庄一对此言不以为然,他头脑里出现的是另一个观点:会不会还没销赃?
老陈分析道:“案犯是丁少爷也好,是其他什么人也好,盗那两件裘皮大衣就是为了钱钞。眼下是早春时节,赶紧销赃还能卖大价钱,再晚就销不动了。所以,他肯定得赶快出手。但是市区查遍了,并无线索,这样就只能把侦查触角伸向郊区了。”
冯庄一听着觉得不无道理,点了点头,问道:“案犯会把赃物销到郊区哪个镇上呢?”
老陈说:“两件裘皮大衣,都是名贵稀珍之物,若按市场常价,卖到一万大洋应该说不成问题。但是,赃物出销按黑道惯例是‘黄金当铜器卖’。所以估计价钱只能卖到三四千元。这个价钱对于郊区当铺来说,也是一笔特大的流动资金款,一般当铺一下子是拿不出来的。所以,我估计如果案犯果真去郊区销赃,那一定销在江宁县城的‘泰源当铺’。这家当铺是江宁富商何毛碟所开,何毛碟的祖上是太平天国降将,给子孙留下了许多金银财宝,所以他只要看到合意的当物,往往会和主顾谈价钱直接买下来。”
冯庄一越听越兴奋,拍案叫道:“有道理!有道理!这样,我亲自去江宁走一趟,直接找何毛碟说话,谅他不敢隐瞒什么!老陈,你挑选一个能干点的弟兄,跟我一起走一趟。”
“是!”
江宁县城位于南京市东南郊,与市区近在咫尺,从地图上看,两地几乎紧挨一处。冯庄一决定去江宁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不一会儿,老陈带着鼓楼区警察分局刑警队最年轻的刑警肖小刚来了。三人说走就走,去城门口拦住一辆顺道的卡车,片刻工夫就到了江宁县城。
初春的天和冬季一样,下午暗得快,冯庄一三人来到泰源当铺时,虽才四点多,但当铺已在打烊了。朝奉见三人进来,招呼道:“三位大爷,本号今儿个关门了,要当东西明日请早!”
老陈淡淡一笑道:“你看我们是当东西的主顾吗?你们何老板呢?”
话音方落,只见从里面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大汉来,穿一件毛葛丝棉夹袍,络腮胡子,一脸凶相,说话粗声大气:“本人就是何毛碟,三位从何处来?有何见教?”
肖小刚上前一步,亮出派司:“看准了!……嗯,想找何老板说几句话。”
旧时开当铺的有三怕,一怕盗匪,二怕火神,三怕官府。这官府在辛亥革命前指的是衙门捕快,辛亥革命后就是警察。警方若要跟哪家当铺作对,随便指鹿为马找个借口就能把铺子封了,通常是以“收赃”为由、所以,这会儿何毛碟见来人亮出的是南京警察的派司,不由得暗吃一惊,连忙满脸堆笑把冯庄一三人往里面让。
三人到当铺后面何家宅邸客堂里坐下,何毛碟连忙叫人奉烟递茶张罗招待。老陈说:“不必客气!何老板,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分局的刑警队冯队长。”
何毛碟听了吃惊不小,这倒不是看冯庄一其貌不扬,而是寻思刑警队头目亲自上门,苗头必不灵光,看来破财少不了了!
冯庄一点了支香烟。悠悠地抽了一口,声音不重不轻地问道:“何老板,这几天收了什么值钱的当?”
何毛碟边想边说:“收过几件,一幅唐伯虎的画,典了910元大洋:一座半尺高镶金嵌珠的西洋象牙宝塔,典了650元大洋:一把洪秀全用过的宝剑……”
冯庄一听得不耐烦,打断道:“服装类的!比如什么裘皮大衣之类,”
“裘皮大衣?昨天收过一件……”
“快说!”
何毛碟所提供的情况证实了老陈的估测:昨天下午,有个主顾来泰源当铺当一件银狐皮大衣,接当的朝奉因这件大衣系名贵之物,不敢做主开价,便把何毛碟请出来拍板。何毛碟的祖上曾是洪秀全的部将,当年攻州掠府时接触过大批从清廷大员家里抄出的朝廷赏赐之物,免不了捞捞横档,给自己留下一些,一部分挥霍,一部分作为传家之宝分给子孙。所以,何毛碟的父亲也给他留下了一件豹皮袍子,他总算还是个识货的。当下,何毛碟一看银狐皮大衣,便爱不释手,动了购下的脑筋。他和主顾一说,主顾表示可以商量,如果开的价钱公道,他还有一件紫貂皮大衣也可以卖给何毛碟。何毛碟自是高兴,开价2000大洋,对方往上抬了500元,被他砍下300元,最后以2200元成交。那主顾看上去似还满意,提出次日把紫貂皮大衣送来。何毛碟便约定让对方明天上门。
何毛碟说完,马上让账房间开条子从库房中把那件银狐皮大衣取出来,盛在一个衬着白丝绸巾的福建漆盘里捧到客堂请冯庄一三人过目。
冯庄一一看便知是仁发当铺所失窃的赃物,心中窃喜,开口问道:“那个人是怎么个模样?”
“是个年轻小伙子,穿一件蓝布长衫。宽宽大大,头戴黑色礼帽,脸上扣着个大口罩,一双眼睛又大又亮。”
冯庄一寻思这家伙多半是丁泰然的同学或者朋友,因为要他销赃,所以丁泰然肯定不会把他开进那份名单的。不过这没关系,明天那家伙要来销另一件赃物,就在泰源当铺来个守株待兔。逮住后自然会交代出来的。
当晚,冯庄一三人就宿在泰源当铺。那何毛碟知道昨天收的是赃物,心里似装了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一是担心追不回那2200元大洋,二是生怕冯庄一请他去南京吃牢饭。为避免这种情况,何毛碟特别讨好这三个警察,加倍殷勤款待。当晚,冯庄一三人喝得酩酊大醉。
次日,当铺和往常一样开门营业,冯庄一让老陈和肖小刚装成茶客待在当铺对面的茶馆里喝着茶守候,自己待在当铺账房间里,由何毛碟陪着,专候那个特殊主顾上门。
上午十点多钟,一个朝奉快步走进账房间报告:“前天那人来了,把另一件大衣也带来了!”
冯庄一一跃而起:“走!”
何毛碟、冯庄一一前一后走进店堂,那主顾已被请进设在店堂一角用屏风拦开的专谈大生意的会客处。他还是那副打扮,因为戴着口罩,说话有点瓮声瓮气:“老板,我把另一件大衣也带来了,您看看货,议个价钱,能够接受,就把支票开给我。”
何毛碟说:“前天那件银狐皮大衣,我请这位皮草行的冯先生看了一下,说有点像白鼠皮的。今天我特地把冯先生请来,当面鉴看。”
“白鼠皮的?嘿嘿!”那人朝冯庄一瞟了一眼,“冯先生真是好眼力!”他把带来的包袱解开,“请冯先生法眼相鉴,看看这件是不是什么灰鼠皮的?”
冯庄一看了看,笑了笑道:“这件是紫貂皮的,价钱贵着哩!”
“哈,倒还识货!”
“过奖了!其实我也不是什么皮草行的,我是吃警察饭的。”
这句话一出,那人一惊,却又强作镇定:“怎么,唬人吗?”
“不敢!请看这个——”冯庄一亮出了派司。
对方一看,返身一个箭步窜出屏风,冯庄一稳坐不动,何毛碟急得跳起来大叫:“抓贼!”
这时,那人已经窜出店堂,被候在出口处的肖小刚、老陈逮个正着,一个从背后连臂抱住,一个从前面抓住双手。
“是个女的!”抱住那人的肖小刚触到了胸部,不禁惊叫起来。
冯庄一从店堂里走出来,伸手揭下了被捕者的礼帽,一头秀发赫然入目:又扯下大口罩,一张俏丽的少女脸庞便显露在众人面前。
冯庄一拍拍她的肩膀:“姑娘,难为你了!”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手铐,铐住了被捕者的双腕。
警察拦了一辆路过的马车,把被捕者解押到江宁县警察局。冯庄一当着刑警队长,也算是南京地区警界名人,江宁县警察局自然多有熟人。到了那里打个招呼,借了间审讯室,便把姑娘押进去讯问。
但是,冯庄一三人费了不少口舌,姑娘只是不开口,形同哑巴。连姓名、住址也不肯说。这当然难不倒冯庄一,他下令带被捕者去参观刑讯室。
民国时期的警察局。继承了清朝各级司法衙门的传统,都辟有刑讯室。江宁县警察局由于经费问题,刑讯室的刑具都是原知县衙门的老式刑具——老虎凳、板子、杠子、脑箍、炭火盆、皮鞭、吊架之类。从外观来看,这些旧式刑具比当时上海租界巡捕房的西洋新式刑具更野蛮、更恐怖,一般犯人初进局子不肯招供的,去刑讯室兜一圈十人中有六七人便马上乖乖招供。现在这个被捕者也是这样,一进刑讯室脸孔就变色了,一圈兜下来,还没等老陈、肖小刚问“怎么样”就自己说“我愿意招”了。
重新进了审讯室,被捕者作了如下招供:她叫高爱芬,二十一岁,浦口人氏,现在南京市区一个资本家家里做家庭教师。这两件大衣是她的一位结识两个多月的男朋友司马浩锐的,因她已怀身孕,两人准备结婚,对方便交给她这两件大衣,嘱她携往江宁售掉,所获款子作为结婚费用。
冯庄一听了,问道:“司马浩锐是干什么的?”
高爱芬回答:“他是大学生,在金陵大学读书。”
冯庄一马上想起丁泰然也是金陵大学学生,便问司马浩锐是怎么个模样,高爱芬说下来,却和丁泰然大相径庭。冯庄一寻思多半是高爱芬知道丁泰然从家里偷了两件大衣而故意瞎说的,便问对方家住何处。
高爱芬说:“司马浩锐住在中华门内秦淮河北岸贡院街。”
“几号?”
“这个我不知道。不过我到他家去过,他家门口有一块大石头,很好认。”
“你能带我们去吗?”
“能,我认识。”
于是,冯庄一便决定立刻由高爱芬带路去抓那个司马浩锐。正好江宁县警察局征用一条木船去南京市里装运前不久破获的一起刑事案件的棉花赃物,冯庄一便决定搭船而去。
冯庄一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做了一个完全错误的决定!
四
江宁县警察局征用的那条船是一条三吨小木船,船主和他的儿子摇橹,县警察局押船的一个警察坐在船头。冯庄一坐在船尾,捧着一把紫砂茶壶,不时啜上几口。老陈和肖小刚看守着高爱芬待在中间的舱中。
高爱芬也许因交代了情况被冯庄一许诺“捉到司马浩锐就放她”而感到轻松,外表神情显得很是平静。冯庄一受这种情绪的影响,上船后想让她坐得舒服一点,就让肖小刚把她原先的反铐改为正铐。
从江宁到南京,像这样的小木船,以当时的河道情况大约需行一小时左右。一路上,高爱芬不时和老陈、肖小刚说话,说她精于烹饪,会烧什么什么菜,以后要请冯队长和二位老总去她浦口家里做客,她下厨烧给他们吃。这样过了半个小时,木船在即将经过一座石板桥时,高爱芬突然站了起来,朝前方望着。
肖小刚说:“坐下!”
“哎!”高爱芬亮声应道,却仍然站着。
老陈问:“你看什么?”
“那边大树下站着的一个男人像是司马浩锐!”
这老陈干了几十年刑事捕探,抓过江洋大盗、杀人犯,从未出过岔子,没料到大江大河走过没事,在小阴沟里倒翻了船——他一听此言,信以为真,忙着站起来:“哪里?在哪里?”就在他站起来的一瞬间,说时迟,那时快,高爱芬戴铐的双手往他右肩一搭一按,大喝一声“起”,整个身子倏地腾空而起。跃在空中,右腿上起一伸,正跨向石桥边沿,眨眼间就上了桥,拔腿就逃。
此举大出意外,等三个警察反应过来,木船已驶进了桥洞。冯庄一大叫:“停船!”一边拔出手枪,朝天鸣枪,“站住!站住!开枪啦!”
这时,木船靠岸停了下来,冯庄一、肖小刚、老陈三人忙不迭跳上岸去,持枪在手,一边开枪一边追。江宁县警察局的那个警察未带枪,也跟在后边追,不时吆喝着为南京同行助威。
那高爱芬虽然戴着手铐,但奔跑速度比四个追捕者中任何一个都快,她很快就跑出了手枪射程范围,窜进了前面一座柏树森森的墓地,转眼就从冯庄一等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冯庄一几人气喘吁吁赶到基地,分头搜索了好一阵,哪里还有逃犯的影踪。只在一座大坟前的石供桌上,发现了那副被卸下的铜手铐。
冯庄一三人垂头丧气地回到警察分局,先去局长室。向黄迪飞汇报了情况。黄迪飞倒未发火,想了一想,说:“逃了就逃了,再想法子抓就是了。”
冯庄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立刻召来部下,命令大家分头作如下调查:1、按照逃犯在江宁交代的地址上门查问有无一个叫“高爱芬”的家庭教师;2、去金陵大学调查有无司马浩锐其人;3、去中华门内秦淮河北岸贡院街调查有无司马浩锐其人:4、去长江对岸浦口调查“高爱芬”以及相似的女人。
八名刑警分成四个小组,立刻去上述四处调查。冯庄一又找来几个老成的刑警,分析案情。由于“高爱芬”在途中脱逃时亮了一手,使警方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冯庄一说:“从船舱到石桥的距离,大约有七八尺,她只以手在老陈肩上轻轻一按借借力,脚下稍稍一蹬就蹿了上去,可见这个女人绝非泛泛之辈,她是会轻功的,而且是高手!”
老陈说:“手铐是我给她铐上的,铐得算紧的了,但是她逃离木船后,估计不到五分钟就卸了下来,现场又没有开铐的工具,可见得这个女人还会缩骨术,这是国术中的上乘武功!”
冯庄一微叹一口气:“唉,算我倒霉,在这个任上碰到了这样一个角色!这个女人是个飞贼,看来六和堂中药铺、仁发当铺发生的两起案件都是她一人所作,我们有必要串案并侦。具体如何运作,待派出去调查的四路人马回来后再作计议。”
次日下午,四路调查结果都汇总到冯庄一的案头,却令刑警队长大觉失望:查无“高爱芬”、“司马浩锐”其人!
冯庄一去见分局长黄迪飞,报告了有关情况,提出须加强侦缉力量和增加经费,尽快把女飞贼擒获,否则,她很有可能再度连续作案,捅出大娄子可不得了!后来看来,这是一个正确的意见。但是,当时却未引起黄迪飞的重视,这位分局长听了不以为意道:
“她既然是飞贼,那就不会固定在一处作案,肯定要流窜作案的。鼓楼区已经作过两起案件了,她如果再在南京作,也该挪挪地方了,不会盯着鼓楼区了。对这两起案件要查,但如果真没法查那也就无能为力了。哪个警察局都有破不掉的案件,谁也怨不得我们!”
上司持此观点,冯庄一也就只有服从了,但他心里却总觉得有点忐忑,担心在辖区内再次发生案件,弄点事体出来,吃不了兜着走。
四天后,冯庄一的担心不幸变成了事实——鼓楼大钟亭附近的金陵富商潘百亭宅邸青天白日遭到女飞贼的光顾,失窃价值万金的古玩三件和存折一本。
潘百亭是民国初期南京最早和外国人做生意的资本家之一,早在1913年他就利用长江水道,将中国特产的茶叶、药材、丝绸等运往上海,和停泊在黄浦江上的外轮进行以货易货方式的贸易,换取钟表、百货、西药等外国货运回南京,批量销给商家。潘百亭用这种方式在十几年内赚取了只有他自己才说得清数目的金钱。至1929年,他宣布正式歇业,安度晚年。
潘百亭在南京共有三处宅邸,一处在东麒麟门外的汤山,是一所度假别墅,一处在玄武门外的玄武湖畔,还有一处就在鼓楼大钟亭附近,后一处是他经常居住的地方。这处宅邸原是清末两江总督张人骏的一处私宅,后来易过几个主人,潘百亭在1927年以56000元大洋买了下来,起名叫“亭府”,请康有为题了块匾额挂在大门上方。
亭府占地一亩多,四周皆是七尺水磨青砖围墙,全府共有三进院落,花厅、暖阁、偏院、跨院、花园一应俱全。潘百亭住在位于东北角的跨院内,那是一座中式三开间的二层小楼。楼下三间,中间是会客室,东间是书房。西间是位保镖的;楼上三间,东边是卧室,中间是餐室,西边是浴室。女飞贼光顾的,就是这座位于跨院内的小楼。
这天,潘百亭陪一位以前做生意时结识的德国商人朋友去汤山洗温泉浴,说好在汤山用餐,中午不回亭府。他的两个保镖,自然跟着去了。这样,跨院内就无人了,管家乘此机会,安排两个佣人去那里里里外外打扫一遍。那两个佣人忙了一上午,这时已是中午时分,他们便去大灶吃午饭。饭后,两人因担心主人提早返回,忙着赶往跨院,想赶快把院子打扫完。
两个佣人走进跨院时,意外发现书房里有一个年轻姑娘。他们暗吃一惊,连忙双双冲进会客室,将书房门口堵住。定睛一看,那姑娘约摸二十出头,高挑身材,一张瓜子脸俏丽妩媚,穿一套看上去稍稍显大的黑洋布学生装,足蹬圆口布鞋。佣人进去时,她正在动手往一个蓝花布手袋里塞一个长约尺许的纸包,听见脚步声,她往门口一看,一个愣怔,脸上露出几分惊慌的神色。
佣人马上喝问:“你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对方迅速恢复了镇定,莞尔一笑道:“我是什么人,你们问你们东家去!”
佣人一怔,他们知道潘百亭虽已年届花甲,但却有拈花惹草的嗜好,偶尔把妙龄女郎叫进亭府的事一年中总有好几次。这个姑娘也许是东家新结识的也说不定。不过,东家不在家,她是怎么进来的呢?
那个年长些的佣人转了转眼珠子,问道:“你是几时进来的?”
“几时进来的?我昨晚就在这里了,今天潘先生出去了,让我在这里再待一天,上午我在楼上房间里睡觉呢!”
姑娘说着,站起来,拎了鼓鼓囊囊的手袋往外走,却被佣人当道拦住:“姑娘,别装蒜了!你是梁上君子吧,把东西放下,跟我们到管家那里去一趟!”
姑娘一双明亮的眸子转动着,射出两道不以为意的目光:“闪开!”
“闪开?做梦!”
“嘿嘿,凭你们两个,也想拦我!”
话音未落,她倏地飞腿而起,闪电似的将两个佣人踢倒,夺门而逃。
两个佣人跌得快爬得也快,爬起来就追。一边追一边大喊“捉贼”。叫声惊动了大灶师傅,他正在井边挑水,回头一看,抄起扁担从斜刺里急插过去,拦在甬道上:“站住!”
女贼见状,一个侧转身往旁边的花圃奔去,轻轻一跃便跳过三尺多高的竹篱笆,横穿花圃后又是一跳,越过篱笆,直扑高高的院墙。
在三个追捕者看来,女贼这是吓昏了头,什么地方不好逃偏偏要朝墙脚跟逃。这院墙高达七尺,又没有梯子或者绳索,逃到那里无异于逃进了死胡同。三人加快脚步直扑过去,为首的大灶师傅高嗓大调响彻整个亭府:“贼骨头,看你往哪里逃!”
但是,女贼丝毫不慌,走到墙前并不停步,一抬腿,竞“蹭、蹭、蹭”地走上了墙头!
“啊?!”三个追捕者见状目瞪口呆,一齐驻步,站在离墙十几米处仰脸望着女贼,头脑里闪现着同一幅虚构的景象:她会不会像说书艺人嘴里的侠客之类的人物那样,一扬手把一支飞镖打过来?
女贼毫无惧色地站在墙上。回头望了一眼,跳下了围墙。她落在墙外小巷里时,三人连声音都没听到!
这时,亭府全宅已被惊动,潘百亭的几个子女都不在家,只有正房太太潘沈氏和两个亲戚在。女流之辈情急无措,让管家拿主意。管家倒颇有章法,一面叫人守住跨院保护现场,一面叫几个精壮男下人去外面追捕。这后一条只是为了安慰主人,自然连女飞贼的影子也没看见。
管家请示女主人后,下令全宅所有人只进不出,待潘百亭回来后再决定是否报案。
潘百亭到下午四点方从汤山回来,听说家里遭了贼偷,连忙往跨院而去。经清点,飞贼窃走了放在书房里的三件稀珍古玩:一个田黄石图章、一柄坠有琥珀扇坠的上有明朝崇祯皇帝题诗的折扇、一个茄皮紫耳瓶。
被窃的三件古玩中,那个茄皮紫耳瓶最为珍贵。茄皮紫,以瓷器的釉色极似茄子而名,古玩行业简称茄紫。茄皮紫始创于明代中期,流行于清代早期,它足一种低温颜色釉,有深茄和淡茄之分,以深茄为稀贵。潘百亭的这个耳瓶是深茄,全称叫做“茄皮紫双螭耳瓶”,高达尺许,颈部细长、圆腹、圈足,颈部两侧饰有一对蟠螭耳,底白釉青花楷书“大清康熙年制”,造型秀巧,通体紫釉匀净光亮,是茄皮紫瓷器中的上等精品。潘百亭十年前购进时。花了730两黄金。
潘百亭清点下来,心如刀剜,老泪纵横,连声叹道:“狠贼!狠贼!想不到!想不到!”
当时,潘百亭由于心慌意乱,没想起那个被窃的茄皮紫耳瓶里,还秘藏着一本12000元的存折。
潘百亭让管家往鼓楼警察分局打电话报案,那边的值班员因这是特大盗窃案,立刻报告分局长黄迪飞。
黄迪飞闻报大大吃惊:“什么?又是女飞贼!这个婊子,真的盯着老子的辖区下手了!”
黄迪飞立刻通知刑警队长冯庄一,他亲自带队去亭府勘查现场。
大批警员立即赶往亭府,勘查一直进行到晚上八点钟。但是,除了知道作案者是一个年轻的女飞贼外,没有获得一点有价值的线索。
五
女飞贼光顾亭府的消息成为一桩特大新闻,现场勘查还未结束就已经不胫而走,传遍南京全城。次日,有家专门刊发社会新闻的小报《金陵新闻报》又火上浇油,全文刊发有关女飞贼的报道,顿时社会上人人谈论女飞贼,闹得沸沸扬扬!
当天晚上,连蒋介石都知晓了这桩案件!
蒋介石通常是不看报纸的,像《金陵新闻报》这样的小报,他连报名都不知道。他获悉女飞贼盗窃案的渠道,来自其夫人宋美龄的外甥女、大名鼎鼎的“孔二小姐”孔令俊。
孔二小姐系当时担任国民政府财政部长兼中央银行总裁的孔祥熙的女儿。孔祥熙原任国民政府实业部长时,孔二小姐在南京读书。1933年孔祥熙任财政部长兼中央银行总裁后。在上海法租界西爱成斯路385号财政部驻沪办事处隔壁辟了一处住宅,孔祥熙夫人宋霭龄和子女遂长住上海,孔本人则每隔三天左右从南京回一次上海(南京的住宅仍保留着)。从这时起,孔二小姐就转往上海读书。但是,孔二小姐每逢寒假暑假则必回南京的家。主要是和一些老同学聚会、旅游。
1935年的春节,是2月4日,所以寒假放得也晚些,学校规定过了元宵节才开学。这孔二小姐在南京玩得兴头正足,元宵节往上海家中打了个电话,让向学校请假,等她玩够了再回沪上学。孔家子女是当时中国的第一贵族子女,读书态度一向如此,他们根本不必担心是否拿得到毕业证书的问题。
潘百亭庶出的小女儿潘淑贞,是孔二小姐在南京读书时的同班同学。这孔二小姐眼睛长在额头上,交朋择友讲的是门当户对,潘百亭是赫赫有名的富商,潘淑贞因而被孔二小姐选为朋友。亭府遭女飞贼光顾的消息,孔二小姐是当天晚上在另一个父亲是集团军总司令长官的同学家里知道的,她乍听之下,有点不相信,马上往首都警察厅厅长温剑刚家里打电话询问。得到证实后,孔二小姐大为兴奋,叫道:“明天上午去亭府看看!”
“这个女的,真好功夫!如果能当我的贴身保镖,那就太好了!”
孔二小姐回到屋里,真的用潘家的电话和首都警察厅厅长温剑刚说了这个想法。温剑刚被弄了个哭笑不得,支支吾吾了好一阵,也没说行还是不行。
孔二小姐火了,撂下话筒气咻咻道:“见鬼!小小一个警察厅长。竟也打起了官腔!好啊,我找上海妈妈去!”
“上海妈妈”就是宋美龄。这是孔家子女的叫法,他们叫孙中山夫人宋庆龄为“广东妈妈”。
当天晚上,孔二小姐真的去了蒋介石官邸,向宋美龄绘声绘色地叙述了女飞贼的故事。她说到尾声时,正好蒋介石进来了,也听了个大概。蒋介石对这个案件产生了兴趣,向孔二小姐问了几句话,便往办公室去了。
不说这边孔二小姐如何向“上海妈妈”说抓住女飞贼做保镖的事,单说蒋介石去办公室以后——
蒋介石一进办公室,立刻吩咐值班秘书:“挂通首都警察厅温厅长的电话!”
秘书看看已是晚上八点钟,估摸温剑刚已经回家了,就把电话挂到温家,那边说温厅长还未回家,正在“天宫酒楼”应酬。于是,又把电话挂到酒楼,折腾了一会儿,才把温剑刚叫到电话机前。
蒋介石坐等了这么长时间,自然没好气,先把温剑刚骂了一顿。温剑刚自当警察厅长以来,由于官小位微,从未有幸当面或者电话聆听蒋介石的口谕。此番是平生第一次,本就紧张,被这么一训,吓得连说话都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蒋介石发过火后,方把话题转到正题:“听说南京出了个女飞贼?”
“报告校长,是的!是的!”
“其本领比前几年北平的‘燕子李三’如何?”
“报告校长,据鼓楼分局报告,这个女飞贼的本领不在燕子李三之下。”
蒋介石倒抽一口冷气:“警察厅肩负确保首都地区治安之责,岂能容忍此等盗贼如此猖嚣!试想,她今天能飞盗民宅,明天就能飞盗我党国军政机要机关!你这个警察厅长是干什么的!”
温剑刚在电话那头分辨道:“报告校长,女飞贼前两次作案,鼓楼分局未曾向本厅报告,此次事情闹大了,才向本厅呈文禀报。卑职已严令该分局全力侦查,务必尽快破案。”
蒋介石这才知道女飞贼已经是第三次作案了,不禁勃然大怒:“飞贼已经第三次作案了,鼓楼分局为何隐匿不报?”
“报告校长,卑职正打算严究该分局负责人的责任,但因为该分局眼下正全力侦破飞贼案,卑职深恐临阵换将于破案有碍,所以……”
蒋介石忍不住打断道:“糊涂!此等重案,自我国民政府奠都南京以来从未出现过,靠小小一个鼓楼分局的力量如何能侦破?此案须首都警察厅直接侦查,你亲自督阵!”
“是!”
“鼓楼分局那个分局长叫什么名字?”
“黄迪飞。”
“就地撤职,降为一般警员!”
“是!”
温剑刚当下不敢怠慢,酒宴只吃了一半就匆匆离席,驱车直赴首都警察厅,召来主管刑事侦查的副厅长胡泗节和刑警大队大队长邹伯冲,传达了蒋介石的指示,讨论如何具体落实。
三个人谈到午夜过后,作出决定:由首都警察厅出面成立侦查专案组,温剑刚任组长,胡泗节、邹伯冲分任副组长,由邹伯冲具体抓侦查;专案组成员由警察厅向全市各警察分局抽调资深刑警十二名,其余从鼓楼分局刑警队抽;专案组本部设在鼓楼分局。
次日,专案组全体成员集中于鼓楼分局举行案情分析会。温剑刚自然不会到场,副厅长胡泗节也只到场讲了几句话就走了,真正负责主持侦查的是邹伯冲。
邹伯冲四十来岁,江苏省苏州市人,民国初期曾在上海英租界巡捕房刑事部当过捕探,几年后又赴家乡担任吴县警察局局长,后来又转往常州市警察局任职,上世纪二十年代末期被首都警察厅点名调去,任刑警大队大队长至今。邹伯冲干了二十来年刑警,侦破过不少重大刑事案件,在南京也算是个名探。但是,他这次是仓促上阵,心里对这个案件没有底,因此先请原主持侦查工作的鼓楼分局刑警队长冯庄一详细介绍了有关案情。
冯庄一介绍过情况后,又谈了侦查思路:“根据女飞贼偷了仁发当铺的裘皮大衣立刻就销赃的特点,估计她这次偷盗亭府的古玩后也会迅速销赃。我已组织人员对本市的古玩店铺进行布控,到目前为止还未有销赃迹象。”
邹伯冲等人经过一番讨论后,肯定了冯庄一的侦查思路。鉴于女飞贼曾避开市区而去江宁销赃的特点,大家认为不能排除她去外地销赃的可能性,因此,有必要派人去外地布控。于是,邹伯冲便以首都警察厅的名义下达了有关命令——
立即派员分赴上海、苏州、无锡、镇江(当时系江苏省省会所在地)、扬州五地对古玩商铺进行访查布控。
立即通过快车直传(即把所需传递的函件交火车直接送往目的地车站)的方式向徐州、合肥、蚌埠、开封、洛阳、济南、天津、北平等城市的警察局传发《大案协查通知书》,请上述各市警方向古玩店铺调查并布控。
立即组织警员在南京本市继续组织侦查。
邹伯冲的命令立刻得到实施,为侦查“女飞贼盗窃案”,南京警方一共出动了二百多名警员,连邹伯冲自己也化装成古董贩子去夫子庙跑了好几趟。
三天过去了,毫无线索。
一周过去了,仍无消息。
这一周中,蒋介石侍从室每天晚上给温剑刚打电话,催询侦查情况。搅得这位黄埔军校出身的警察厅长坐立不安,寝食俱废。
第七天晚上,温剑刚在又一次接到蒋介石侍从室的电话后,深夜召见邹伯冲,严令:必须在二天之内破案,否则将以“玩忽职守”的罪名将其撤职查办!
邹伯冲知道这个案件是被蒋介石点过名的,自忖如不及时破案,温剑刚情急之下真会拿自己作为替罪羊严办而向蒋介石交差。他不想当替罪羊,所以必须设法破案。但是,邹伯冲一连两夜未合眼,也没逮到什么线索。
破案的期限到了,温剑刚准时打来电话,开口就问:“邹大队长,怎么样?”
“温厅长,这……”
温剑刚二话不说,断然道:“明天上午九点钟,你到厅里来办理移交手续!”说着挂断了电话。
邹伯冲挂上耳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看来,我此番须与警察生涯告别了!”
刑警大队长没有想到,此时线索已经出现了,只不过还未被警方掌握。
六
这条至关重要的线索,是失主潘百亭本人发现的,
潘百亭失窃后,心中很是难受。他最心痛的,是那个茄皮紫耳瓶,这不单是因为损失了数百两黄金。还在于这个耳瓶实在是多少重金也难以再购到的稀贵珍宝!因为如此,所以潘百亭寄希望于警方能帮他追回失物。
这些日子,潘百亭天天往冯庄一那里打电话,婉转催问破案情况。冯庄一无言以对,后来干脆避而不接。潘百亭一世未和警方打过交道,不知此为何故,百思不解之余便向别人打听是怎么回事。有人告诉他:这种大案子,光靠勘查现场时塞给警察那几个钱是调动不起他们的积极性的,得成百上千的送!
潘百亭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如此,我送他们3000元大洋也可以嘛!”
潘百亭虽然是金陵巨富,但手头一下子也拿不出3000元现大洋,于是想到了书房里的那张活期存折。但是,当他去取时,存折已经不翼而飞了!
潘百亭大惊之下,马上想到会不会是女飞贼行窃时顺手牵羊一并牵走了。他想立即报案,但两个儿女都劝他先弄弄清楚,因为除了女飞贼可能行窃外,还有亭府下人趁机混水摸鱼的可能性。于是,潘百亭便往银行打了个电话,询问那本存折上的钱还在不在。
银行查过账目后,打来了回电:存折上的款子已于两天前被一个年轻女子当场折兑成黄金后取走了。潘百亭问了那个女子的年龄、长相,气得差点摔掉话筒——取款人正是女飞贼!
但是,潘百亭没有意识到向警方提供线索的急迫性,当天没有报案,直到次日上午八点钟过后才往鼓楼分局打电话,
冯庄一接到电话,立刻奔进邹伯冲的临时办公室,报告了这一情况。邹伯冲以一个老侦探的职业敏感意识到这很有可能是一把打开案件迷宫的钥匙,于是马上往温剑刚那里打电话说明情况,请求宽限。温剑刚同意宽限三天。
邹伯冲随即叫上冯庄一等几个刑警,火速赶往潘百亭存款的中央银行南京分行所辖的鼓楼支行,向那里了解女飞贼提取赃款的情况。
据鼓楼支行有关职员回忆,女飞贼是三天前的中午十一点半左右前来取款的。当时,女飞贼身穿黑色闪光缎旗袍,烫着当时时髦女性所流行的“玛丽亚式”发型,肘部挂着一个紫红色的小皮包。她在柜台前驻步后,先从容不迫地填了一张取款单,然后才把存折、印章和取款单一同递给职员。
接待女飞贼的那个职员见取款单上填着要取款12000元,忙核对存折,虽然无误,但还是吃惊不小。他担心有差错,便请来了柜面领班。领班也有点吃惊,让职员先查底卡,查下来底卡上的数额与存折上的相同,说明这本存折是真的。当时银行取款只凭存折和印章,没有验查证件的规矩,这样,就应当把款子让人取走。
职员查看了库存款单,对女飞贼说:“你如果现在取,只有钞票,没有银元,下午两点以后才有银元。”
女飞贼说:“你把款子全部兑成黄金给我吧。”
这样,银行就从金库里取了黄金,当面点验后,分装几个小木盒内,给女飞贼叫了一辆出租汽车,让她把黄金运走。
邹伯冲当即叫一个刑警打电话把潘百亭叫来。在等潘百亭的时候,邹伯冲问银行那个给女飞贼叫出租车的看门人:“那辆出租车有什么特怔?牌照号码多少?”
看门人说:“那是一辆黑色雪铁龙车,我没看牌照号码。”
一会儿,潘百亭驱车赶来了。刑警请他辨认印章,他只看了一眼就断定这不是他的印章,肯定是女飞贼私刻的。
这样,邹伯冲手里有了两条线索:出租车和印章。他当即下令:分头访查!
当时南京的出租汽车不到百辆,其中法式雪铁龙有大约十几辆。刑警在一天之内已经查遍了所有雪铁龙,最后获知:司机郭某那天曾接过这么一趟生意,他按照女乘客的吩咐,把她送往汉西门堂子街原太平天国东王杨秀清衙署附近的一家烟纸店,将那几个木盒子给搬进店堂后收了车钱就走了。
邹伯冲当即命令冯庄一带人去汉西门堂子街查访,找到了那家烟纸店。据烟纸店老板说,他的店堂楼上一间房间一直出租,最近一户房客退租而去,他就在大街上张贴告示招租,几天前来了一位姑娘租下了房间,租期为一个月,预付了租金4元银洋(连房内家具)。但她并未搬来住,只在那天用出租汽车装来了几个沉甸甸的木盒子。之后,她一天数次出进烟纸店,每次走时总拎一个沉沉的小包。冯庄一等人便上楼去看,只见桌上放着几个空木盒,上面盖着银行的印鉴——女飞贼已把黄金转移了!
至此,这条线索断了。
与此同时,另一批刑警在调查另一条线索。据行家分析鉴定,那枚私刻的潘百亭印章刻制粗糙,估计出自街头刻字匠之手。当时南京的这类刻字匠都集中在夫子庙,刑警便去那里调查。据一个周姓刻字匠回忆,这枚名章系他所刻,来刻的是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子,出手大方,给了十倍于刻价的钞票。除此以外,周某再也提供不出什么了。
这样,这条线索又断了!
邹伯冲不死心,他决定再赴银行,重新寻找线索。
二赴银行果然有了新的收获:一个女职员回忆,在看门人出去给女飞贼叫出租汽车的时候,她曾听见女飞贼在营业大厅打电话,其中听得最清楚的是一句话,大意是“阿康,听着,你接了最后那次车后就回来,不要加班。”
刑警对这句话进行了分析:阿康者,估计是女飞贼的男友:接车——加班,说明此人在火车站工作。
邹伯冲顿时精神大振:“查找阿康,从他嘴里掏出女飞贼的下落!”
查找行动立刻进行,刑警兵分三路,分赴市内电话可以直接打通的南京车站、南京西站和下关车站调查。不久,赴下关车站调查的刑警向鼓楼警察分局内的专案组打来电话:找到了那个阿康,此人名叫高松康,下关车站扳道工,昨晚上夜班,今天在家休息。
邹伯冲下令:“派便衣去高松康家调查。”
三个便衣刑警立刻去兴中门建宁路75号高家。高松康承认他那天中午当班时和其堂妹高一芬通过电话,据表妹说,她当时在银行取款。刑警又问了高一芬的年龄、体态、容貌,均和女飞贼相符。为防止高松康通风报信,他们把他带到了鼓楼分局。
冯庄一听说高松康的堂妹名叫高一芬,马上想起女飞贼自报的名字“高爱芬”,高一芬——高爱芬,有门!于是,他立刻向高松康摊明了情况,要求对方深明大义,协助警方破案。
高松康听了冯庄一的话,用惊讶到极点的眼光望着刑警队长:“这……这……这可能吗?我堂妹怎么会飞檐走壁?她连去紫金山郊游都累得掉眼泪呢!再说,她一向老实,怎么可能去偷东西呢?”
这番话对警方来说当然无济于事。邹伯冲认为证据已经确凿,便让高松康提供高一芬的住址。高松康无奈之下,苦笑着说:“你们不相信,去走一趟也好,不过你们会发现是弄错了。她和我叔父也就是她爸爸住在一起,地址是甘家巷61号。”
当天晚上,邹伯冲亲自带领三十名刑警,一律身穿便衣,怀揣手枪,赶往甘家巷。到了那里,邹伯冲布置道:“四人分头把守两个巷口,四人在巷内巡候,十二人包围61号,其余人直接行动。”
一切都安排停当后,邹伯冲、冯庄一率几个刑警,轻悄无声地闪到61号门口。一个刑警上前叩门,里面传出一个男子——高一芬的父亲——的声音:“谁啊?”
“我们是市邮电局的。”
高一芬是邮电局的职员,这样一说,大门马上开了。众刑警一拥而入,直扑客堂。高家全家大小七八口人刚吃过晚饭,正聚在客堂里喝着茶聊天,见一下子进来了这么多陌生人,不禁吃惊。高一芬的大哥站起来,拱拱手,问道:“诸位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谁是高一芬?”
一个穿紫色衣服的姑娘站起来:“我就是。”
几个刑警马上将她四周封住,只等头儿下令便动手逮人。
邹伯冲朝冯庄一看看,这位分局刑警头目愣愣地望着高一芬,一脸不知所措的神情。邹伯冲心里“咯噔”一下:“不对头!”
果然,冯庄一开口了:“你是高小姐?你在哪里发财?”
“我在中华门邮电局供职。”
“派司呢?”
高一芬想去墙壁那里的包里取,被站在她旁边的刑警拦住:“你先别动!”于是由她的母亲代为取来。
冯庄一一看,派司上面的照片正是眼前这位姑娘,钢印也清晰无误。他转了转眼珠子,又说:“谁是这里的户主?把户口本拿出来!”
“先生您是……”
“我们是警察局的。”
户口本拿来了,刑警一核对,本子上确有高一芬其人。至此,冯庄一已经明白无误:弄错人了!他朝邹伯冲看看,摇了摇头。
冯庄一见过女飞贼,他说不是就肯定不是了。但是,邹伯冲要弄清一点:“上几天,中午十一点半左右,你和你堂兄高松康通过电话?”
高一芬想了想,点头道:“是的,我那天在银行取款,顺便在那里给堂哥打了个电话,请他过来吃生日面——我大哥那天过生日。”
高一芬说着,让母亲把挎包拿过来,从里面取出一本活期存折,递给邹伯冲。邹伯冲翻开一看,上面银行的记载清清楚楚,不由人不信。
邹伯冲把存折还给高一芬,朝冯庄一看看,点了点头。冯庄一便说:“高小姐,我们奉命查案,现已结束,告辞了。”
说着,朝众刑警一挥手,十来人便扬长而去。
高家众人被弄了个云山雾水,大大小小皆面面相觑,不知这是怎么回事。直到邹伯冲等人返回警察局把高松康放出来,高松康匆匆赶来后,大家才知道这是怎样一回事。高一芬被弄了个哭笑不得,后来“女飞贼盗窃案”侦破后,她还写了篇题为《我差点成为“飞贼”》的文章登在报上,得到了6元大洋的稿费。
七
差点错抓高一芬的那天,是温剑刚给邹伯冲宽限三天的最后一天。那晚邹伯冲返回警察局后,稍稍定神,便给首都警察厅主管刑侦的副厅长、“女飞贼盗窃案”专案组副组长胡泗节打电话,报告了情况,请胡在温厅长面前代为说明,再求宽限。
胡泗节让邹伯冲不必过于担心,因为此时蒋介石已去南昌、武汉了,没催逼温剑刚;温也知道这个案件的侦查难度大,邹伯冲这些日子弄得很苦,所以并不准备催逼。
邹伯冲听了,心里稍定。当晚喝了些酒,睡了个安稳觉。次日,邹伯冲振作精神,重新召集专案组全体成员开案情分析会。这次会议开了整整一天,几十名刑警详细回顾了案情,调整了思路,制订了新的侦查方案。
新方案是这样的:女飞贼把从银行提取的赃款折兑的黄金移运汉西门堂子街那家烟纸店后,以化整为零的方式迅速转移了这些黄金。据烟纸店老板说,女飞贼转移黄金频繁时,一天可达五六次。据此分析,女飞贼的住处离汉西门堂子街不可能很远,估计就在方圆五里地之内。因此,在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的情况下,只有采用一个笨拙但却稳妥的办法——在以烟纸店为圆心直径五里范围内对所有店铺、居民进行调查。
这项调查很费时间,专案组加上调查范围辖区的警察局抽调的警力共有五十多人,接连查了十四天,结果令人瞠目结舌:没有发现女飞贼其人,而且任何线索都未获得!
此时,距女飞贼首次露面在六和堂中药铺行窃已有两个月时间。在这两个月里,南京市又发生了不少刑事案件,尤其是鼓楼区,光杀人大案就有14起!警方不可能再把有限的警力投放在“女飞贼盗窃案”徒劳无荻的侦查上,温剑刚经过反复权衡,决定解散飞贼案侦查专案组,把这个案件暂时挂起来,以后再设法访查。
邹伯冲、冯庄一等众刑警早被这个案件弄得精疲力尽,闻此决定皆大欢喜。根据胡泗节副厅长的命令,专案组把本案所有的卷宗都移交给首都警察厅档案科刑事档案室统一封存。
谁也没有料到,就在刑档室处理“女飞贼盗窃案”卷宗的过程中,竟被一个从未涉及过刑事侦查的管理员发现了女飞贼的蛛丝马迹,从而一举侦破了这起轰动一时的刑事大案。
这个档案管理员姓黄,名叫锡福,二十三岁。黄锡福家里是开香烛铺的,就在国民党复兴社特务处(军统局前身)总部所在地南京鸡鹅巷的巷口。特务处长戴笠在鸡鹅巷安顿下来后,将其母蓝氏从浙江江山县老家接出来和他住在一起。蓝氏连年过节要去鸡鸣寺烧香,为表虔诚,总是在前一天亲自去巷口的“黄记香烛铺”购买香烛。黄锡福初中毕业后辍学在家,闲着无事,就帮父母站站柜台。蓝氏每次去买香烛,都是黄锡福接待。她很喜欢这个待客和善、长得眉清目秀的青年。一次闲聊中说黄锡福长期站柜台不是个办法。她可以帮他谋一份稳妥的职业。蓝氏后来对戴笠说了这件事,让儿子安排一下。戴笠办这种事情不费吹灰之力,当天给首都警察厅打了个电话,黄锡福次日便去报到上班了。警察厅长温剑刚亲自给黄锡福安排工作岗位,让他去了清闲的档案科管理刑事档案。
刑事档案室有十多名管理员,算来那女飞贼也是合该出事,“女飞贼盗窃案”的卷宗恰恰交给黄锡福处理。黄锡福将有关物证一件件登记,在打开那个装着从银行调来的存折的牛皮纸密封袋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这个细节倘若被其他管理员碰到,也就疏忽了。但是,黄锡福是香烛铺小工出身,又站过三年柜台,具有辨别各种香料的本领。一闻之下,他马上分辨出这主要是一种名叫“幽兰棒香”的焚香的气味,还有其他棒香的气味。
黄锡福一愣,寻思这存折上怎么会有“幽兰棒香”的气味,会不会和这起案件有关系?他翻阅了案卷,了解了案情和侦查情况,便对存折和棒香的关系作了分析,认为存折沾上香味的途径必定来自以下四个中的一个:
1、存折主人潘百亭;
2、银行;
3、专案组;
4、案犯。
黄锡福便决定对此事调查一下,弄清存折上的“香源”。他凭着首都警察厅的派司,走访了亭府、银行以及鼓楼警察分局,调查结果是:这三处存放存折时。从未和香料有过接触。
这样,存折上的香味就只有一个途径了:来自女飞贼!
接下来,黄锡福就无法调查下去了,那是刑警大队的差事了。他便向档案科祝逢三科长报告了这一线索。祝逢三立即向刑警大队大队长邹伯冲通报情况。邹伯冲当下亲自到刑档室,见面就冲黄锡福作揖:“小黄,多谢了!”
邹伯冲看过存折后,问道:“小黄,你对香烛很熟悉,依你看来,这本存折上的香味和案犯有什么关系?”
黄锡福分析道:“一般说来,这种棒香存在于两个地方,一是香烛店铺,一是寺庙庵观。存折上的香味是存折和棒香在一起放上若干时辰后染上去的。这种香味一旦染上其他物品,一时很难消除。香烛铺的棒香是按各种品种分门别类放在火油箱或者瓦罐里,两种香绝不会放在一起,以防串味,形成香气不纯。因此,这本存折如果是放在香烛铺里的,那就应当只有一种香味。但是,我仔细闻了闻,还请我父亲也辨别过,这个存折上除了‘幽兰棒香’的气味,还有其他二三种棒香的气味。像这种把棒香混放的情况,只有寺庙庵观中才有——而且是较小的寺庙庵观,大的也是分开存放的。”
邹伯冲听到这里,不无兴奋地打断道:“我明白了,女飞贼肯定藏在哪个尼姑庵里,说不定就是个尼姑!”
邹伯冲的思路顿时畅通了,回到刑警大队大队部,他召来几个女刑警,吩咐道:“你们化装成香客,分别到半山庵、李姑庵、紫香庵和铁女观去侦查,寻访女飞贼。她可能是个住在尼姑庵里的女居士,也可能是个尼姑。访查时绝不能露出任何蛛丝马迹,以防惊动了她,来个远走高飞。”
半山庵、李姑庵、紫香庵、铁女观,都是在专案组曾经划出的以“汉西门堂子街为中心直径五里”的侦查范围内的尼姑庵。上次专案组在那个范围内挨家挨户排查时,查遍了所有的商家店铺和住户,就是没查那四个尼姑庵!
这次侦查,出乎意料的顺利,女刑警余桂香踏进李姑庵门,就看见一个脸容与女飞贼相似的青年女居士,正和几个小尼姑一起跪在蒲草垫上念经。余桂香立即返回警察厅向邹伯冲报告了。
邹伯冲大喜,立刻下令派精干探员八人去李姑庵周围布控,严密监视女飞贼动静。同时向温剑刚、胡泗节汇报案情,请示如何下手。因为李姑庵经常接待一些达官贵人的眷属,和她们关系很熟,如贸然采取行动会产生不利于警方的影响。
温剑刚说:“如果那个女居士确是女飞贼,躲在市长家里也要把她逮捕。这是最高领袖下令严办的案子,谁敢哆嗦?问题是能肯定那女人确是飞贼吗?”
邹伯冲说:“我不敢百分之百肯定,但是我有办法肯定下来。”邹伯冲立即令冯庄一前去辨认。
辨认结果:女居士即女飞贼!
此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邹伯冲急向温剑刚请示行动,温剑刚严令:“天黑前必须把人逮住!”
邹伯冲遂点了二十四名刑警,其中四名是女警,一律身穿便衣,除女警外皆怀揣手枪,一行人赶到李姑庵附近,分头进入各自指定的位置,将尼姑庵包围起来。
布控的便衣刑警向邹伯冲报告:“目标未曾离开过尼姑庵。”
邹伯冲点点头,举了举手——这是开始行动的信号。
四个女刑警前后走进李姑庵大门,一个小尼姑迎上前来,舍掌道:“阿弥陀佛!几位施主,天色将暗,小庵历来规矩是‘日落西山,紧闭庵门’……”
四人不理睬她,继续往里走。小尼姑无可奈何地跟在后面,口中“阿弥陀佛”不停。刚走近殿堂,只见女飞贼从里面出来,用狐疑的眼光盯着四个不速之客。就在这时,邹伯冲率一群刑警闯进了大门。他们虽然都穿着便衣,手里也没拿枪,但是女飞贼还是立刻发现这些人来者不善,立刻转身欲逃。
说时迟,那时快,四个女刑警猛地扑上去,将女飞贼抱的抱,揪的揪,掏出手铐正待铐上,女飞贼发作了,倏地一个挣扎,举手抬足,一瞬间便把四人打倒在地。
邹伯冲诸人见了,一齐拔出手枪,一迭声叫着“不许动”急奔过来。女飞贼打翻四个女刑警后,立即往殿堂侧面疾奔。刑警一面追,一面鸣枪示警。
枪声一响,女飞贼一惊,突然一个“旱地拔葱”跳起三米多高,双手上举,抓住一株大树的枝丫,急晃两下,蜷缩起的身体像一个皮球似的猛然向斜上方弹出去,落在高高的殿顶上。
“好俊的功夫!”邹伯冲禁不住大声喝彩。
女飞贼上到殿顶后。在房顸上一阵疾奔,意欲从另一侧飞越殿堂和围墙之间大约二三米宽的通道上方。落在墙头上后越出庵外。不料这时,一个刑警冒冒失失开了一枪(事后他自称是走火),正击中女飞贼的小腹。女飞贼“嗯”了一声,趴了下去,接着从殿顶上滚落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下,当场昏死过去。
邹伯冲大骂那个刑警,走过去看了看,急令送往医院救治。
女飞贼被抬走后,邹伯冲召来李姑庵住持觉慈,询问女飞贼的情况。据觉慈称,此女是年前来李姑庵的,自称是句容人氏,奉父命前来京都庵院带发修行一年,愿捐资大洋100元。觉慈看她样子不似风流女子,又贪那笔钱钞,便答应下来,赐名“成愿”。
刑警接着搜查了位于后院的女飞贼单独居住的那间小屋,在床底地下挖出了亭府失窃的三件古董。但未搜到黄金以及六和堂中药铺所失窃的药材。搜查扩大到整个庵院,也未有收获。
女飞贼被捕后,被送往附近的英国教会医院,经包扎止血处理后,因伤势严重立刻转往中央医院。该院应警方的要求,对其进行全力抢救,但终因伤势过重而于当天午夜死亡。
“女飞贼盗窃案”画上了句号。
--本文转载自《逐木鸟》“尘封档案”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