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济大药房的严诺家发现自己的精力越来越差,他忧心忡忡,因为儿子严书清还不足以背负重担。
说儿子是文人吧,平素里却又喜爱舞枪弄棒、结交朋友,为人痛快、放荡不羁;说他是武人吧,却又知书识礼、心地良善。严老东家最担心的是,严瑞清不太懂人情世故、江湖险恶,有点懵懵懂懂的样子,要执掌自家偌大一片产业,精明才是第一要素。
老东家正满腹愁绪,梁大掌柜来报:家里细药没了,得采购了,东家您看派谁去?
老东家听了稍作沉吟,说:“叫瑞清陪你走一遭吧。”
梁大掌柜一愣,不接腔。老东家瞅着他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是嫌他年少无知不堪重任是不是?可总得让他出去历练历练吧,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知行合一方能成长,不然我百年过后这片家业怎么办?”
老东家话说到这份上了,梁大掌柜自然不好反对。他想了想,说:“行,听老东家的。不过得跟少东家约法三章,具体就是在外面不使性子、不喝酒、不露财。不然这趟差就难办了。”
老东家当即令人叫过瑞清,把这三个戒条一一说了,末了一脸严峻:“瑞清,如今世道不算太平,江湖風波险恶,你虽是少东家,但出门在外一切要依梁大掌柜。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堵墙,所以尤其不能使性子,否则不定何时就会跟人结下梁子。听到没有?”
瑞清听了大大咧咧地说:“知道了,您就瞧好吧。”
望着瑞清满不在乎的样子,老东家和梁大掌柜不由得面面相觑,彼此眼里写满了担忧。
一行人第二天就动了身,一路上风餐露宿、昼行夜眠,倒也太平无事,把所带银两购了名贵药材装了八大车后又立即回赶。可是这天来到一个叫太平镇的地方时,出事了。
一行十几人、八辆大车来到太平镇时正值傍晚,人渴马饿疲惫不堪,得歇下吃饭住宿了。出门在外不能张扬,所以大伙就在一家简陋之极的大车店住下,再随便叫了一些粗茶淡饭,便呼噜呼噜吃将起来。望着严瑞清吃得香喷喷的样子,梁大掌柜暗暗点头:一路行来少东家不挑不拣、稳稳妥妥,真可谓享得富贵吃得辛苦,只要再经些时日定成大器……
这时门外响起吵闹之声,定睛一看,是大车店伙计在撵一个又脏又破的乞丐。原来乞丐看到伙计卖包子,便来要,伙计哪肯给他,便撵了他走。
见那乞丐眼巴巴吞咽口水的样子,瑞清站起身,正要过去,被人一把拉住,是梁大掌柜。梁大掌柜说:“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东家,你忘了咱的约法三章了?第一条就是不使性子。”
瑞清听了只得坐下,谁知那边争吵得更响了,乞丐还是不肯走,气息微弱地说:“你就行行好给我两个包子吧,不然我怕是撑不住了。我都两天没要到吃的了。”
伙计大怒,正动手推搡,胳膊被人一把拽住,是瑞清。瑞清终于忍不住了,回头对梁大掌柜说:“见死不救,岂不妄读圣贤之书?”
梁大掌柜不再吱声,瑞清毕竟是少东家,他要折腾就由他折腾呗,再说不就是几个包子的事吗?那边瑞清递过几个热气腾腾的包子,说:“拿着,我请你。”
乞丐听了忙不迭接过包子,张大嘴就吞,眨眼间两个包子下了肚,嚼都不及嚼,那浑身肮脏、狼吞虎咽的样子活脱脱是从阴曹地府来的饿鬼,忽然又不吃了,叹口气,说:“虽然如此,我终究是乞丐。”
瑞清正转身往回走,一听这话惊讶极了,说:“为什么这么说?”
乞丐一指瑞清他们的桌子,说:“你们吃肉,我只吃包子。”实际上瑞清他们吃的够差了,也只是一点肉而已。
一言既出人人动怒:你这个死要饭的,还蹬鼻子上脸了。
只有一人哈哈大笑,是瑞清。瑞清说:“想不到你倒是个有趣的人,伙计,再上一盆肉,一大盆。”
乞丐又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瑞清大叫:“越发有趣了!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伙计,来一壶酒,一壶好酒!”
梁大掌柜轻声说:“少东家,你已使了性子,若再喝酒,便连破两戒了。”
瑞清意气飞扬:“难得遇到一投脾气之人,此酒不喝也太闷气了。”当即拉乞丐坐下,乞丐身上臭气袭来,其他人早捂着鼻子躲得远远的,大车店伙计同样捂着鼻子上酒上菜,梁大掌柜只有摇头叹气的份。
说话间瑞清和那乞丐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起来,两人竟还不住口地称兄道弟。瑞清说:“听兄台言语,腹中必有诗书,何故落得这般田地?”
那乞丐一仰脖子,一大口酒下肚,再搛一大筷子肉进嘴,这才有空含糊不清地说:“落第秀才,看破人世,世道昏暗,混吃等死而已。”
不大工夫两人面前酒肉一空如风卷残云一般,乞丐打着饱嗝,用油腻腻、乌黑发亮的袖子一抹嘴,站起身说:“酒足饭饱,告辞!”
瑞清一拱手:“不送!”
谁知乞丐刚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我是吃饱了,可破庙里还有几十个弟兄饿着肚子哩。”
瑞清听了也不多话,朝管账的伙计一伸手:“拿银子来,100两。”
梁大掌柜至此终于大惊,生地露财从来是大忌,可是迟了,那乞丐已接过银子,谢也不谢,扬长而去。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有一大汉也悄悄起身离去。
一宿无话。第二天一大早众人再次驱车上路,当来到一座郁郁葱葱的山下时梁大掌柜忍不住埋怨道:“少东家,你一饭之间把咱们的约法三章全破了,这可大大不妙,不瞒你说我一直心惊肉跳的。”
瑞清还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扬眉笑道:“是祸躲不过。梁大掌柜,你要我不与那乞丐喝酒结交怕是万难。”
梁大掌柜说一声:“我知道少东家天性如此,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但愿不会有事发生……”
一语未了,只听得“嘡”的一声锣响,在这荒山野岭之间分外惊心动魄,随即有粗野的嗓子吆喝道:“都听好了,留下买路钱再走!”话音一落跳出十几条蒙面大汉来。
众人大惊,遇着劫道的了。
大家正慌乱,生姜还是老的辣,梁大掌柜打马越众而出,一拱手,谦声说道:“各位好汉,小的们来得仓促,也没有拜各位的码头,得罪了。小的们只是混口饭吃的小生意人,身上没有多余银两,万望高抬贵手,这里有点散碎银子还请各位好汉笑纳……”
对面早有人冷笑连连:“你们没有多余的银两?昨天不是一出手就给一个乞丐100两雪花纹银吗?再说假话,一刀一个!”
众伙计一听个个把眼睛盯着少东家看,意思不用多说,全是埋怨:就是你使性子喝酒露财的,现在惹出祸了,怎么办?
嚴瑞清不以为忤,打马上前,一抱拳说道:“各位好汉,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严瑞清跟各位施礼了,万望各位抬高码头让小弟过去……”
对面人冷冷说道:“不然呢?”
严瑞清毫不示弱:“不然只有以死相拼。你们十几个人,我们也有十几个人,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再说……”
严瑞清说着一伸手,从腰间挎着的鹿皮袋里掏出一物,却是副弹弓,装上铁弹、满弓拉开、一松,“啪”的一声,山岩上一角石头给打得火星四溅。
众匪人虽蒙着脸,但眼中神情明显大惊,顿时起了一阵骚动。领头之人见势不妙,扬刀叫道:“他只有一人一弓,怕什么?”
就在这时严瑞清身后有人叫道:“谁说只有一人一弓的?”
大伙回头一看,不知何时从林中闪出好几十个人,个个拿刀拿枪,却又破衣烂裳的,不认识,不,当头一人认识,正是昨天喝酒的乞丐。
只见那乞丐走到最前,朝匪人举刀一指,喝道:“这是我朋友借道,最好识相点,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然,咱就算死缠到底了。”
这天底下最难缠的就是丐帮中人,不仅人多势众遍布天下,而且人人不惧死,一旦惹上他们便死缠滥打,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不得安宁。
匪首还不死心,对乞丐叫道:“你这是何苦哉?不就是昨天请你喝过一顿酒吗?你让开,让我宰了这肥羊,所得银两咱对半分,且天天请你吃肉喝酒,怎样?”
那乞丐笑道:“你就是给我酒池肉林我也不稀罕,我只稀罕这兄弟拿我当人看,所以这条贱命就算卖给他了。我怕我兄弟路上不太平,便一路护送来了,不想果然遇着鬼,我说,你到底是让也不让?”
匪人顿了顿,猛地一打马,叫道:“让!”
匪人一阵风似的走了,那乞丐高声叫道:“好兄弟,这回我保你一路畅通无阻,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他日有缘再见。”一声唿哨,也散了。
接下来果然一路顺风。等回到家,众人把此事跟老东家一说,说完个个连呼“后怕”。老东家却哈哈大笑,说:“根本无须后怕,原来我小看我儿了。我儿虽不懂世事,但天性淳朴浑金璞玉,一旦他日开窍,又何止在一药房里讨生活?这下我放心了。”
老东家果然有眼光,日后严瑞清弃商从戎,硬是凭一身胆量打出一片军功,光宗耀祖福荫乡梓。此是后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