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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八千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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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高中时张采薇是理科生。

比起理科,张采薇更喜欢文科也擅长文科。之所以学理除了总是记不住地理的经纬度、不会计算地球自转角度外,还因为家里大人的意见:理科生可选的学校多,出来还好找工作。

张采薇几乎是什么事都听家里大人的,在学校则万事都听老师。比如校服,只有班上十几个人都不穿校服时,张采薇才敢穿自己的衣服。有一类女生因为个子高和骨架大,校服也可以穿出风采,透露出青春的无所畏气息。

张采薇则不行,她瘦而小的身体隐藏在宽大松垮的校服里,看不出任何形状。张采薇皮肤偏白,眉眼很淡,像在小溪里饮水的小鹿,被别人叫到名字回头时脸有轻微的惊惧,她脑袋后扎个马尾——在那个年代,女生胆敢把头发拉直以清汤挂面的造型披在肩上都算得上叛逆。

张采薇所在的学校和她本人一样没有存在感,河北普通县城的普通高中。这所高中学生的命运十几年来都惊人相似,极个别考上重点大学,少数考上一本和二本,多数上三本和专科。在外地读了四年书后,一本和二本的学生中多数回到老家,教书或做公务员。

比如张采薇的物理老师。高一的物理课上,戴着宽边眼镜的物理老师说,物理渗透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宏观上有没有边际的浩瀚宇宙,微观上有肉眼无法分辨的粒子……

张采薇心里生出了向往,对那一片未知的物理世界,出神间物理老师在这时发话了,生活中处处有物理的踪迹,比如说摩擦力,哪位同学可以举个例子。

声音从张采薇后面传来,继而是哄堂大笑:“比如说我们的裤子,如果不是腰带的摩擦力,裤子就掉了。”和物理老师那有穿石裂云力量的清澈声音不同,男生的声线很低,如果汪峰和许巍的声音是喊破了喉咙的沙哑,他的声音就是沙哑前的低沉,仿佛永远冲不出嗓子。

张采薇忍不住回过头去,此时的男生脸上有微微的自得与嘲讽,头发清爽地四六开,一脸白净。张采薇在心里想,这哪里是男生的脸,又哪里是讲出这种下流笑话的男生的脸。

笑得最开心的是物理老师了,他不怒反乐,低头从座次表上找男生的名字:廖宗川。

张采薇回头又看了他一眼(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冲动地居然看了这男生两眼),有一种找到同类的感觉。这男生身上有一种安静沉默却持久的沙哑力量。新的班集体里,廖宗川从来不主动与任何人打招呼,包括张采薇这个坐了半年的前桌。

班上有多少大胆的女学生啊。各科成绩都很好、考班里第一的班长明明坐在教室中间,那些女生却一个个地像线条流畅的鱼,穿过他的书桌找到廖宗川。无数次张采薇回到教室时,那些动机不明的女生正坐在她的椅子上,像麻花一样扭转着身体听廖宗川讲题,这个时候张采薇就在教室外的栏杆上趴一会儿,等那些女生离开了才回去座位。

有很多次,张采薇推开教室的门,廖宗川刚好抬起头,他脸上的表情很沉静。张采薇看到坐在自己位置上的女生后,心平气和地走出教室,廖宗川则低下头回到问题里速战速决。

张采薇有时也会因为复杂的数学题向廖宗川请教,那态度就像请教自己的女同桌,请教自己的老师,纯粹而直接,只有题题题。如果坐她后面的是那位因为脸上长痘而有着“月球表面”之称的班长,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向他请教。

在那些飞扬跋扈的学生眼里,张采薇像截木头一样不解人间风情,青春单调而乏味。张采薇的生活离青春小说和偶像剧有一万年远,她从不幻想,也不参与闲言碎语,根正苗红地只知学习。张采薇的生活像是一汪平坦向前淌的水那样哑然无声,没有丝毫的张扬,甚至没有存在感。

女生之间的友谊基本上建立在宿舍熄灯后的卧谈会。而张采薇读大学之前从未住过校,因此只在学校吃晚饭,平时她自己吃饭也自己打水上厕所。渐渐张采薇发现廖宗川不同,他只不过是被动,廖宗川聪明,有着冷幽默,给别人讲题给细致。

两个月以后,廖宗川和同寝室的室友打成了一片,一起吃饭一起打水。冬天来了之后,总是有人拉着廖宗川去打雪仗。在晚饭之后、夜自习之前,整个教室都是他们一伙人打闹的声音。也因为这种只有别人找他没有他找别人的被动,他看起来像是小团队的核心。

有一次他们轮流讲鬼故事,廖宗川的最为可怖:有一次有个学生半夜去上厕所,看见有人在水房拖地,用的是她自己的头……

张采薇感觉自己和廖宗川像是平行线,轨迹是一样的,因此永远不会相交。期末考试后即是文理分科,担任班主任的是政治备课组的组长。班主任用了整整一节课时间来劝大家弃理从文:太多人选理时,文科就是优势!

张采薇有点踌蹰。家里人的意见是选理,而当时指导大家选科的一句话是,地理是文科中的理科,化学是理科中的文科。按照这条准则,如果你擅长地理、讨厌化学那么其实适合你的科目是理;如果你擅长化学、讨厌地理其实适合你的科目是文。张采薇显然是后者,其时她已经准备跟家里商量弃理从文。

期末考试间,大家在教室上晚自习,并且按照国际惯例互相对答案。一群人对廖宗川的物理能力叹为观止,他解出了最后一道大题,那道出题老师根本没想到有人能解出来的大题。张采薇像是感慨,又像是佩服,对廖宗川说你肯定选理。

廖宗川笑着点头,他是那种男生:发笑时不露牙齿,下巴含蓄地微微地拧在一起。他问张采薇,你选什么?

张采薇说,选文吧,我觉得我学不好理科……接着两个人一起沉默。张采薇正要把头扭过去时,男生突然开口,学理吧。

张采薇有些惊愕,想象不到如此羞涩的男生能讲出这么主动的话。

A

廖宗川一点也不像农村的学生,和那些满面油污、皮肤黑黄的男生不同,他肤色白皙、皮肤因为偏干而分外干净,但是没什么表情,给人冷峻的感觉。初中毕业拍视频,别的学生都对着镜头搞怪,廖宗川的眼神看向远方,告诉大家以后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的他一定帮,万分严肃的样子。廖宗川曾经在日记里这样总结自己:内心火热,面容冷峻,上天是公平的。

他说的是真的。有什么他能帮的,他都会帮。读了高中后,因为卓越的理科天赋理科成绩,经常有人找他请教问题,这些人有男生也有女生。班里有的男生是这样的,如果女孩子找他们请教问题,抓耳挠腮地一定要详细地解释出来;如果是男生,则表现出不耐烦,生怕别人超过他。有段时间,教室里经常此起彼伏地响起对某个人的嘲笑讽刺,因为这人不解答男同胞的问题,对女同学倒是热心得紧。

廖宗川不是这样的人,他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管这人是男是女,是美是丑。班上一个很美丽而且很活泼的女孩子找他请教问题,他一时没有想出来,就让人家回去。想起来后找到那个女生,他站在过道,身体弯在书桌上一点点为女生解答。

好在后来不再有什么花枝招展的女生向他请教问题,这些女孩子找他请教问题有着交际的目的,眼见他不是同道中人,就不再浪费时间。

某种程度上说,廖宗川不善交际,在陌生人面前只有被动,永远不会主动扩展生活的圈子。他对公共事务太不上心,经常忘记做值日而被一些男生定性为自私;拒绝了文体委员运动会上抡大旗的任务,又被一些女生定性为冷漠,他像是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如果不是很熟,没有人知道他的一项技能:唱歌好听。初中时就有一些开朗、和他交好的女孩子,坐他前面要他唱歌,一般情况下廖宗川不会拒绝。最为熟稔的那些女孩坐他身边时,廖宗川从嘴里拿出吃过的棒棒糖,坏笑着问吃棒棒糖吗?

你绝对想象不到,那么羞涩、内敛的他能讲出这种话。

活泼喜人的姑娘千千万——和廖宗川建立上联系的姑娘都是此类,他的生活方式过于内向,和别人交往的唯一方式是别人接触他,同班同学有的名字他都叫不上。可是廖宗川偏偏喜欢上文静的姑娘,坐他前桌的张采薇。她坐他前面,身体瘦小、上课一点也挡不到他,并且从来不举手回答老师问题、一节课老老实实地听下来像是一点小差也没开。

廖宗川擅长理科,数学和物理是他的强项。不管多么复杂的问题,他的解决方法十分简单:沉默地分解成自己能力范围内的独立小步,一步步解决来。他从不认为自己有众人口中的那么聪明,在他自己看来,比如说数学,高中的数学题不是复杂在了另辟蹊径的方法,而是复杂在了琐碎上。许多压轴大题他一眼就看出了解决方法,并且可以预见到这些题排在试卷上的解题步骤,非常琐碎但简单,是漫长而清晰的。

只要一步步踏实地往前走,总能到达终点。他为别人讲题,有时候会在心里感到愤怒:为什么这人的脑袋就像一团浆糊!这里的浆糊是情真意切的浆糊,是一团无言名状的东西,没有丝毫条理可言。他明明把这些问题理出了非常清晰的条理,甚至是逐条写在了纸上,可是听他讲题的人总是能把这些条理搞混,把它们缠在一起。

而不管再愤怒,他也不会无缘无故对陌生人、不相熟的同学发火,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唯独和张采薇讲题时,廖宗川感觉他自己才是如沐春风的那个人。他会非常细致地为她分解每一个步骤,以及到了高年级为她在草稿纸上画出一个个清晰的立体几何模型 。

张采薇有廖宗川所到达不了的世界,他永远记得《花未眠》那篇课文。语文老师问大家在川端康成和他文中的那类艺术家看来,美是什么?他连续点了好几个人名字,同学回答完也不置评价,接着点下一名,直到点到张采薇(几乎每一位语文老师都会点张采薇)。廖宗川看到张采薇隐藏在校服里的后背在微微颤抖,她说美在生活中是处处存在的,但是艺术家特别敏感,他们能发现、能观看并记录这种美,将它定格成摄影作品、美术作品和文学作品,最后呈现在众人面前,美在这一刻得到了保留。

廖宗川永远不会忘记语文老师当时的表情,非常欣喜又极力克制。廖宗川想,张采薇的内心有一种他人无法抵达的世界,语文老师都抵达不了的世界。

2

待到真的学了理,张采薇才发现这一切其实没想象中的那么难。那些哥哥姐姐对高中理科恐怖程度的描述,多半是为了给自己的懒惰开脱。

更何况张采薇身边有廖宗川这样的理科男。张采薇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心里却对廖宗川佩服得一塌糊涂。不管多么复杂的物理和数学难题,他都会沉默地分解成小步,最后直抵终点。在张采薇看来,廖宗川脑子里有无数条平行线,每一条平行线象征着一道题的解决思路,什么时候想用了随手把这个思路拈起来。

又或者说,廖宗川的平行线用来放某道题的不同步骤,他不动声色地把这些步骤放在这些平行线里,因此从来不会解到一半解不出来了,他要做的只是有条不紊地誊写在答题纸上。

最让张采薇佩服的还是廖宗川的立体几何抽象思维的能力。廖宗川用手比划着这个面那个面的角度关系,胸有成竹地就好像手里有个模型。张采薇想,他的脑子里一定也构建了立体几何的模型,手上无剑心中有剑的武侠高手说的就是他。

就连老师也会找廖宗川商量问题。

并且他是真的干净,即便是冬天领口也是白的,他那件白蓝相间的外套永远雪白雪白的。

张采薇和廖宗川还坐前后桌。老师不在时,张采薇就找廖宗川请教问题。接触的时间久了,张采薇发现廖宗川异常幽默甚至是尖酸刻薄的。他不只是被动,而且慢热。而一旦温度烧到了,就开始大放异彩。

张采薇听廖宗川讲过很多东西。廖宗川不只是学习好,他甚至还有一个非常宽广的思维世界。张采薇清楚记得廖宗川对相对论的解释:你看晚上的星星,距离是以光年记的。你现在看到的星星的光,是它三年以前发出来的。明白了吗?在地球上,现在的你和三年以前的它共处了。

廖宗川懂得不只这么多,张采薇却只理解到了这里。

与之类似的谈话几乎都是以张采薇开始。张采薇甚至怀疑廖宗川有没有主动跟人说话的能力。除此之外,张采薇渐渐开始跟廖宗川聊生活。比如说她晚上在食堂做饭,居然有鱼。便问廖宗川你喜欢吃鱼吗?廖宗川一五一十地说,喜欢吃,非常喜欢。每次回家他妈妈都会给他煮鱼吃,比如说小黄花鱼红烧,鲫鱼则和豆腐一起做汤,还有糖醋鱼……

从来没有人说过张采薇和廖宗川的风言风语,因为两人像普通的任何同学一样,从没有出格的举动,甚至从来不曾在谈话间发出笑声或是露出笑容。占据风头浪尖的永远是那些张扬跋扈的学生。张采薇太安静和平淡了,使人没有丝毫谈论的兴趣,也使人不敢冒犯。

高三上半学期期末考试前,整个班里开始弥漫一种穷奢极欲的堕落气息。不断有人逃课打篮球,或者从学校翻墙出去,学校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可是一群要上课上到腊月二十八,随时准备崩溃的学生啊。

大家是在这个时候开始从外面叫外卖。叫最多的是米线,张采薇从不参与这些外卖,她从食堂回来的时候,往往整个教室都是米线油腻的香味。张采薇告诉廖宗川,“离我家不远的米线店煮米线特别好吃,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米线。”

“在哪儿?”

“文化宫对过,叫王妈妈米线。和外面那种3块5一份长得跟粉丝似的米线不一样,它是一个很大的锅,煮的是粗米线,汤特别好喝,又鲜又香。”

“听上去很好吃的样子。”

“改天带你去吃嘛,”张采薇这句话像是没过大脑。

“就明天,考完最后一科不上晚自习。”

张采薇感觉自己越了线,她犹豫了一下。但是也就电光火石间然后马上说好,廖宗川是那种不能拒绝的人。他几乎从来不向别人提出要求,提出来后又怎么能被拒绝呢,她犹豫的时候看到了廖宗川的表情,一刹那她有点惊惧,同情心开始泛滥,她开始责备自己怎么能有拒绝廖宗川的想法呢,拒绝他会给他带来多大的伤害啊。此时廖宗川好像非常后悔提出这个请求,这个命令式的请求。

去米线店的路上,张采薇的自行车后胎泄了气。她没有和廖宗川一起走,小县城实在太小了,随便逛个超市一路上遇见的都是熟人。即便不是熟人,她和那些和她擦肩的人一样,多半知道对方的身份地位,她不想被人告诉妈妈和一个男生一起去吃饭。因此她让廖宗川先走,去米线店等她。自己则心平气和推着自行车慢慢过马路。

张采薇慢慢思索着一个可能性:通知寥宗川自己要回家吃饭。廖宗川没有手机,于是她不能给他发短信,也许她可以联系廖宗川平时吃饭的好朋友,让他去陪他吃。可是张采薇不知道廖宗川的饭友知不知道两个人约了出来吃饭……

她越来越意识到,和廖宗川一起吃饭的风险太大。那家米线店的老板毫无疑问地认识她,每次都会给她多加两个丸子。她不屑于向一个米线店老板假装和廖宗川是偶遇,又不愿被人发现告到妈妈那里去。

而那辆全速行驶的车突然逼近,由一个黑点变成乌黑锃亮的轿车,只是一秒钟的时间。

而这一秒钟的时间,张采薇没有反应过来。她看清楚车的形状时,脑袋像是分成了两半,只闪过两个字,“完了!”

B

廖宗川觉得自己要用一生来后悔随口的一个请求。

他在米线店里直等了两个小时,最后默默地回去学校,他不知道以后该怎么面对张采薇。他没有心情再和班里男生打篮球,决定回教室上会自习。踏进教室门口时,他注意到班里有点反常,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焦虑,一种人心惶惶的气氛。他突然有点害怕,这教室有一种未知的危险。那个嘴巴喜欢碎碎念的女生看到他就说:张采薇出车祸了,你知道吗?廖宗川。

寒假班长组织人探望张采薇,她逐个问了几个看起来跟张采薇关系不错的同学,和班委一起买了果篮前去探望。而这些人里没有廖宗川。班长对廖宗川颇有微词,因为他对公共事务几乎一点心也不上。

所有为班集体争光的事项,他一样也不参加,连抡运动会大旗这种简单的小事都不愿意参加,更别说是去医院探望车祸的同学了。更何况班里没有人能感觉到廖宗川和张采薇的脉脉情愫:两个平时没有私密接触,唯一的交流是向彼此请教问题的异性前后桌,这在高中里再常见不过了。

廖宗川矜持到了向班长开不了口的地步。

那个晚冬是灰色的,几乎没有见过太阳。过年的时候下了雪,雪花一片片砸落,天空被烟花染成了彩色,整宿都是爆竹的声音。廖宗川站在这冰火两重天的冰天雪地里,迟迟不愿回到家去。

高考结束后、学校高中三年级开学以前,廖宗川每天都趴在教务处外的窗户上。他没办法联系到张采薇,不能给她打电话,更不能找到她家里,于是就用这种守株待兔的方式守候着她。他猜她还是要在这个学校复读的,只要守在这里,总能遇见她。他知道这半年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但是她肯定不知道,这半年来他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不知道他时时用圆规扎自己的掌心和大腿。

廖宗川不得不应付教务处的老师,以及偶尔过来的任课老师。廖宗川感到烦躁,他们总会问他,你在这里干嘛?你为什么每天都在这里……他实在反感去应付他们,甚至害怕去面对他们,面对他们好奇而戏谑的眼神,并且对他们感到愤怒。可是他别无他法,守在这里是他接触张采薇的唯一机会。

张采薇来学校的那天,廖宗川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不知道是不是在室内呆得时间过长的关系,张采薇比以前还要白一点,来学校的那天她穿了T恤和长裤。廖宗川听别人提起过,她是大腿上留了伤疤。他看着她走近,开口告诉她他也要复读。

可是张采薇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廖宗川那一刻感到深深的自卑,他想张采薇肯定看不上他。他的孤僻,他狭小的友谊圈,甚至他乏善可陈的家庭背景,他没有一点匹配得上张采薇。

他没有等到张采薇出来便离开了学校。回到家后他先是告诉父母不会再复读了,然后给高三时的班主任打了个电话,“黄老师我不复读了。”班主任对廖宗川很好,多次找他谈话,问他为什么成绩下滑的这么厉害,是压力太大还是有心事。

再次开学后,廖宗川的成绩开始显著地下滑。他比谁都清楚原因,如果说以前他的头脑是清晰的平行线,现在那根叫张采薇的线突然偏离了原来的轨道。不管他做什么事,不管他做什么题,那条线总是和其它思路缠在一起,他的思考随之变成了一团浆糊。

他很感激班主任的和蔼慈祥,却无法开口告诉他这一切。回报班主任的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和不动声色。高考结束后,廖宗川回校估分。班主任问他大概能考多少分。

廖宗川说,二本。

班主任叹了口气说,复读吧,你能考上比这好得多的学校。

廖宗川说我也想复读。班主任说好,常联系。是以放弃复读后,廖宗川给班主任打了电话。

“小川是因为张采薇出了车祸吗?”班主任突然开口说道。

廖宗川慌了手脚,他眼圈有点红。身边还没有人知道张采薇车祸始末。他不是害怕承担责任,而是担心张采薇受到指责。而班主任一开始就看了出来他对张采薇不一样,更是看出来张采薇车祸后廖宗川的反常表现,他上课时的失神,他渗在眉心里的汗。

即便如此,班主任还是未能说服廖宗川复读。

廖宗川去了辽宁一所工科学校。张采薇无论如何是不会到这边读书的,廖宗川清楚。她喜欢的是烟花三月的扬州,是古人在诗词里描写过无数遍的江南,他记得张采薇是这样描述江南的,“我在宋词里见过你”。

高中时他的目标是浙江大学,后来是江南大学、江苏大学。他知道张采薇如果不去长江以南,就会去到河北师范大学,毕业后回乡,成为一名老师或者公务员,在父母的庇护下顺风顺水地过完这一生。

现在的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想要和过去彻底地告别。

3

张采薇没有参加那年的高考。

第二年复读的时候,张采薇改选了文。报名时她遇见了廖宗川。他趴在教学楼的窗户上,看见张采薇后转过身来,浑身在细微地颤抖,却平静地开口,我没有考好……

张采薇从他身边走过,把那一句“我也复读”抛在了身后。她脸上的神情和脚上的步伐没有丝毫改变,像是走廊里根本没有廖宗川的存在,径直走向了教务处。张采薇知道自己有多么地云淡风轻,也知道这样的杀伤力。

在医院睁开眼时,张采薇看到的是鬓角开始斑白的妈妈。她不知道如何定性自己,是自己对青春义无反顾的追求,还是命运对自己背叛家里的报复?术后班里同学组团过来探望,那一刻张采薇闭上眼睛,在众同学面前流下了泪水,她的世界在一刹那变成了灰色。

众同学不知所以然,有人劝她还有机会高考,有人告诉她大家一直在一起,还有人问她是不是疼。

这场车祸在张采薇身上留下的痕迹是一道从始于膝盖、蔓延到大腿根部的长疤,她再也没有穿过长度在膝盖以上的短裤或者短裙。车祸之后她变得更加安静,接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都没表现出一个高中毕业生应有的兴奋。

她话变得更少,身上带有莫名其妙到近乎诡异的安静氛围,在餐桌上吃饭,她再也不点评妈妈的菜(这曾经是家里饭桌的保留节目),爸爸和妈妈讲话张采薇从不插嘴,哪怕讲的内容是她自己。她这样安静,妈妈甚至以为她得了抑郁症,担心她会在大学里闹出自杀的新闻,就像高中时闹出了车祸的新闻那样,非得给她安排了心理辅导。

她比以前安静,也比以更为坚定,她填的四个志愿全部离家十万八千里,最后被重庆一所学校录取,专业是中文系,一个跟所有的理科科目八杆子打不着的专业。系里的培养方案里甚至没有数学课,张采薇班里的男女生比例是4:1。

张采薇的大学生涯顺风顺水,从未挂科,成绩却也算不上拔尖,每年都得三等或二等奖学金。她有时候自己吃,有时候跟几个室友一起吃饭——但一看就不是特别好的朋友。周末,张采薇经常一个人出去逛。说逛不如说是呆,她经常久久地在江边和公园驻足,满怀心事。

张采薇有时候怀念高中学理的日子,理科生的世界黑白分明,单纯直接。有时候她明显地感觉出来,讲课的老师没有逻辑,把两件没有任何因果关系的两样事物非得联系在一起;要么就是思维混乱,一会儿讲东一会儿讲西。她经常想,这些人的脑子是一团绕在一起的电线,他们肯定是文科生。

她最喜欢的老师出自理工科。他大学在北京知名的高校读,专业是数学,后来考了汉语言的硕士,读博的时候来了张采薇的学校教书,同学们私下都称他为博士。

张采薇喜欢他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叫了她的名字,一个抽人回答问题的课堂上。当时已经大三上半学期,这老师低头看着花名册,轻轻地说“采薇?”然后他抬起头满教室找人,一脸期待。

张采薇脸微微红。她一直觉得自己过于渺小,没有存在感,和这里夏天穿露脐T恤、五光十色的女孩子比起来,甚至是非常寒微的。上课她习惯性地坐在教室偏后的位置,几乎从来没有老师叫她起来回答问题,而这老师一下子就把她的名字挑了出来。

这位老师喜欢的作家是王小波,同时鼓励大家学习数学和逻辑,他提倡的是生活中平淡如水的理性和突然呼啸直来压倒一切的感性。讨论严肃文学之余,他还会漫不经心地提一句《质数的孤独》这本书大家应该去看一下——张采薇回到寝室就从亚马逊上买了这本书。

大四下半学期周五的一个下午,张采薇背了包往学校外面走,走到学校门口时,突然被人叫住名字:采薇!

张采薇看清老师后点头说,老师好。班里其她女孩子早就公然叫他博士和他打招呼说笑“博士你这么早来教室吃了早饭吗?”

张采薇老老实实地只叫老师。这时他早就不教张采薇了,他问她想不想喝咖啡。

张采薇抬起头看向老师,他的寸头、他的格子衬衫、他斜挎在肩上的包,他脚上的帆布鞋,甚至他眉宇间都有理科生男的气质:简单直接。这是张采薇第一次被一个男孩子约会,她的心里却在想,廖宗川现在有没有变?会不会主动请女孩子喝咖啡。

博士熟悉的咖啡店的墙纸是一副宇宙图,无数个星体在蓝黑色的空中淡淡发光。博士说,“我每个周日都来这里备一天的课,不来就不舒服,感觉课没法讲。现在老板都认识我了。”

张采薇想起了相对论,又想起了牛顿三大定律的第一定律,博士在保持着惯性。

牛顿第一定律,又称惯性定律,世间万物在不受外力或受外力的合力为0的情况下,会保持静止或匀速直线运动的状态。所以一切激进的行为在本质上是反自然规律的,往往担负着极大的风险。

“采薇?”

张采薇回过神来看着博士。

博士接着说,“你怎么不说话啊?”

张采薇不知说什么,低头啜饮着咖啡。

“你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同学啊。”宋冬野的歌当时红遍了大街小巷。

和博士分开后张采薇独自去了嘉陵江江边。江风正凉,她把手插进风衣的兜里,时而低头踢石子,时而抬头远眺。即便是江边,张采薇也是把头发扎成马尾,没有丝毫风情。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美丽。她在想一个问题,此后还会和廖宗川有交集吗?以前的老师说起过,有的同学毕业后二十年都再没有联系过。她和廖宗川也是这样吗?

C

廖宗川有时会做梦,梦里的张采薇一丝不挂地站在他的面前,他看着她,她长及锁骨的头发,她的胸部,她的小腹……廖宗川无比清楚,张采薇的身体就是这个样子,丝毫不差。而他没有丝毫兴致,唯一吸引他目光的是张采薇腿上的伤疤,从脚踝漫延到膝盖,鲜红而夺目。

醒来时他会用小刀狠狠地刺伤自己。

有女孩子追过他。还是那种骄纵任性的女孩儿,上课时坐他身边、跟着他吃饭,在外面酒喝多了打电话给他,非得让他过来接。廖宗川踌躇着不知所去。他再也没有了初中的轻松,问相熟的女孩子,要不要吃他吃过的棒棒糖。

他总是想起张采薇,想起那辆车是如何呼啸而至,而张采薇又是如何猝不及防接受撞击,并在医院里度过一个个漫长的黑夜。

他听说张采薇没有再穿过短裤和短裙,哪怕是在重庆那个有着火炉之称的城市。他从别的地方看见过她的照片——一群人一字排开领奖学金证书。只有张采薇穿了长裤,甚至站她旁边的男生都穿了长及膝盖的牛仔短裤。

他把这张照片留在了手机里,看到时会感到无比的心痛,高中时她是会穿短裤的。期末学校不再管校服,张采薇就会穿短裤,她总是把双腿收在桌子腿里,不经意间一条腿向外放在过道上,别样动人。她的沐浴露里有水果的味道,甜蜜而清纯。还有她没有被收进马尾里的零碎发丝。

大学四年廖宗川全副身心放在了学习上,每年都拿一等奖学金,得过一次国家级奖学金。他几乎没有逃过课,去最多的地方是图书馆,用高中的方法来进行大学的学习。他和室友相处得还算融洽,聊男生间的话题、一起看片、闲了也会被拉去钓鱼,也学会了溜冰,但是廖宗川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更没有谈恋爱。

总是有人看到廖宗川发呆,在人少时楼道的窗前、在空旷的操场,在学校附近的荒野,一脸寂寥。追他的女孩儿曾经这样问他,廖宗川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廖宗川沉默以对。

女孩儿往往哭笑不得。

毕业的时候这姑娘在他室友的怀里哭得一塌糊涂,断断续续地说总是接近廖宗川不得。

毕业后廖宗川签了郑州的工作,属于离家既不近也不远的地方。

高中毕业后,他就没有再联系张采薇,也没有密切关注她的动向。他不知道她的学校,没有她的QQ号和微信号,更没有她的手机号。只有在非常偶尔的时候,从别的同学或者社交网络上得知她的情况。她学了文、去了重庆读书、大学四年没有谈过恋爱、得过几次奖学金,临毕业被保送了西南大学的研究生……

廖宗川感觉自己的生活就像一汪平静的水,以不变的流速、不变的方向,在重力的作用下被动地向前流去。很多时候他思考一个问题:这是他想要的生活吗?他会这样终老吗?他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结婚并终老?和某个欣赏他的女孩子约会,并循序渐进地结婚?

一想到和张采薇可能不再有任何交集,廖宗川会感到慌乱。他不满于这样的现状,却没有动力作出任何改变。

他从来不想自己的生活有所改变。从读大学起,他每天定时吃饭,周末了去固定的自习室,看固定的图书,连穿衣风格都没有变过。他想自己的生活是匀速直线运动,内力为零,也不会受到外力。高中时第一次学到牛顿第一定律,廖宗川出了会儿神。

他感觉自己过于内向,惯性太大,很少能被外力改变。高中时张采薇的车祸和拒绝给他的冲击太大,那场外力消失后,他开始担心生活的变故和无常。而在工作一年后,他感到厌烦,不甘心生活继续这样下去。他想要做出改变,打破自己身上的惯性,就像大概在四五年之前,告诉这个自己心怡的姑娘选理一样。

下班后他照常吃饭,回到住处后打开电脑浏览张采薇人人主页。他用的是一个“不存在”的账号,这个账号在内蒙古某所学校读高中,又在海南读大学,他用这个虚拟的账号浏览张采薇主页,这样她就不知道他来过;他特意开了黄钻,对张采薇的QQ空间无痕浏览。

在张采薇的人人网上他看到了四个字:惯性定律。

廖宗川浑身血液都沸腾了,那一刻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写了这四个字吗?这是她自己写的?她写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是感受到了他,他千里之外的思念,他对她永远斩不断的情愫。没有任何解释和旁白,她单单说了惯性定律四个字。

那一刻他决定去她的城市看看。他的惯性保持了这么久,现在是时候对她进行探望,让生活作出一点改变了。

飞机缓缓降落在重庆的江北机场时,这座城市刚下过雨。廖宗川抬起头,夜色朦胧,空气里有潮湿的味道,他感觉离张采薇更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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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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