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达 处暑而得秋凉，不仅夜睡之人感觉妥帖舒适，就连被燠热折磨很久很难受的杂花杂草，也惬意地伸伸腰，此刻又彼此连环开花。高低月季再发新花，紫茉莉和指甲草、鸭跖草焕然一新。明丽的秋景里，这个时候牵牛花开得最好。原本夏天只开到中午就合拢萎谢的牵牛花，这时常常开到黄昏，要开一整天。1975年9月27日，叶圣陶先生给俞平伯写信，谈读书心得和打听旧雨故交消息，开首则从牵牛花说起：“昨又接诵新诗，足见兴会之好。秋赏之乐，粉红牵牛与红茑萝，皆不期而自开，无意看花，忽然晨遇，其趣殆胜于特访园林，遍观秋艳矣。”
不期而遇的不只园艺的牵牛花缭绕新艳，秋来南北野生的牵牛花似乎更奔放更喜人，气派更大。八月中秋前，中原和齐鲁大地，秋收次第开始之际，我到济南公干，早晨出门登历山，传说“舜耕历山”者，那公园的入口处，老国槐结角了还打头开着一缕一簇的好花，甬道中间的卧石上攀爬的何首乌，蔓延新开了黄白色细花。旭日红大，霞光万丈，山头上沐风则是烂漫的红牵牛花，一铺一挂，灿若云锦。还有一次，白露才过结伴去昆明开会，我执意要坐火车。秦岭之南，重庆、贵州的山区一路农家割稻，第二个夜晚过去，早晨临近昆明，红土地，盆地与丘陵，连绵盛开的全是牵牛花。野生的牵牛花，成色与形状无奇不有。年年秋天看牵牛花，我总会联想到南太行地区，老家人晚秋要采牵牛花的籽儿，曰“二丑”“黑白丑”或“江江子”的，顺便出售给供销社或“赤脚医生”的药铺里。可是，今秋我对着窗台上缭绕开放的牵牛花看书时，在《杂草的故事》里，听老外讲野草野花的起源，牵牛花似乎被归为南美洲了。固然很多的草花起源于南美洲，但牵牛花也是那里的我颇怀疑。参考手边书，取出常年要仔细翻阅的《中国花经》，竟然它对于牵牛花起源于南美洲之说模棱两可——旋花科牵牛属的牵牛花，“原产热带地区，一说原产美洲热带，也有认为亚洲热带是原产地之一。在我国栽培历史悠久，可以上溯到明代”。
这我就不服气了！我不甘心。梅兰芳和齐白石没办法讨教相问，却恨不能复起与自己更近的叶圣陶和俞平伯老先生，和他们一道与植物学专家讨说法。前几年出版《杂花生树：寻访古代草木圣贤》一书，我对历代中国本草著作，大致是梳理过一遍的。考牵牛花起源及其在古代文献里的记述，诗文与图画可做证明，古代的花鸟画之外，本草记录也不可忽视。《神农本草经》有“旋花”一目，即俗称的打碗花，与牵牛花是近亲，曰“生豫州平泽”。其药效和《本草纲目》的记载相同。接着，南朝的陶弘景，史称“山中宰相”者，作《本草经集注》，已经有了牵牛花的资料。陶弘景为入药的“牵牛子”作注，特地说明：“此药始出田野人牵牛易药，故以名之。”而宋代的《本草图经》，将牵牛子记为“金铃”。这些都是早在明朝之前的记录。而晚清的湖南籍大名士王闿运，撰《牵牛花赋》，其序曰，牵牛花“胎于初秋，应灵匹之期，故受名矣”。“灵匹”乃牛郎织女古称，民间传说，每年七夕节，牛郎织女要飞渡银河相会，牵牛花应时开放。它与星宿牛郎相合，故以“牵牛”命名。牛郎织女的传说就更远了，七夕乞巧故事，首见于后汉。张衡曰“牵牛织女七月七日相见”。《荆楚岁时记》，与陶弘景同时的宗懔撰著：“七月七日为牵牛织女聚会之夜，是夕，人家妇女结彩缕，穿七孔针以乞巧。”这就是了，牵牛花开和牵牛花种子的利用，明显的，汉魏南北朝时期就有了。
不仅是牵牛花。我觉得很多植物，苦苦为它们寻找籍贯，谈何容易？理查德·梅比在《杂草的故事》中说：“早在中东地区的宗教传入英国之前，新月沃土的杂草就登陆了英伦大地。从地中海东部来的第一批新石器时代移民者大约在公元前4500年登上了英国的南岸，这时候英吉利海峡已经形成了几千年。他们把小麦和大麦装在罐子跟皮囊里带来，其中就混杂着一些从未在英国出现过的杂草的种子。在对公元前3500年前后的新石器遗址进行挖掘时，人们找到了虞美人、烟堇、白芥和野芥菜存在的最古老的证据。到了欧洲的青铜时代（公元前2000至公元前500年），杂草大军中又加入了琉璃繁缕、卷茎蓼、藜、毛连菜、遏蓝菜和欧荨麻。”这样就可以证明藜和遏蓝菜等的原始出身了吗？对比着再看《环境考古》，那也是专门发掘植物起源的，兴趣盎然之际，也常常使人头痛和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