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宴

当年华宴已逝去

文|蒋晖

插画|郑莉

故事开始已是四十一年后，七十三岁的老将军亨里克在家等待他的客人康拉德。两人在少年时期相遇，从此成为孪生兄弟一样的朋友，但是四十一年前，康拉德不辞而别，亨里克在古老的庄园等待半生，只为这个夜晚。

四十一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这两个兄弟一样的朋友分道扬镳。这个讲述友谊、爱情、忠诚，怀念一个逝去的时代，探讨生命意义的故事来自匈牙利作家马洛伊·山多尔的《烛烬》。

这天晚上老将军在家等待康拉德的到来，他吩咐乳娘准备晚餐，要重现四十一年前康拉德离去时吃过的最后华宴：汤和鳟鱼，红肉和沙拉，珍珠鸡还有火焰冰激凌。这些还不够，还有酒，1886年的波玛德和陈年的玛姆，当年克里斯蒂娜喝的就是波玛德。

其实四十一年后一切早已改变，克里斯蒂娜已经离世，奥匈帝国解体，庄园也已经衰败。当年庄园里的美人、英雄都已不再，甚至连厨师也有十多年没有做过这些菜，但是这个夜晚一切重现，连座位都没有变，康拉德在东，亨里克位西，两人坐在长餐桌的对面，烛火飘落。

当年是什么样呢？当年维奥匈帝国尚在，皇帝维持着国家秩序，正午土豆牛肉汤香遍整个城池，人们的心里涌流着亲密和温柔，城市里燃烧着爱情、美酒，假面舞会的余热在街道上流淌，雪夜里美人坐在马车上匆匆赶路，脸庞闪闪发亮。他们和舞女维罗妮卡去森林小饭馆吃饭，在爬满野葡萄藤的农家小院喝葡萄酒，烛光在玻璃盅内闪烁。

那个时代，男人们誓死效忠国家，这个国家有百年的军校制度，小孩们缠着绷带，带着头盔、光着脊梁练习击剑。无论是近卫官的儿子亨里克还是贫穷的男爵之后康拉德都一样，阶层不同并不影响这两个年轻人的友谊，康拉德是亨里克最好的朋友。十二岁的时候，亨里克告诉爸爸康拉德是他的朋友，近卫官回答儿子“他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他朝着十二岁的小孩郑重地伸出手。康拉德带亨里克去见他贫穷的双亲，他介绍亨里克认识克里斯蒂娜，最终亨里克和克里斯蒂娜结发成为伴侣。但康拉德却对亨里克举起了枪，那是一个黎明，亨里克和康拉德在森林小道上，亨里克瞄准森林中的麋鹿，而康拉德却瞄准了亨里克。

这天晚上亨里克去赴迟到了四十一年的宴席，这一场宴席是他专为当年的好友康拉德准备的。他拄着拐杖，穿过庄园长长的走廊，墙上挂满了古老的肖像：他的先人、熟人、仆人和战友。他是穿过曾经去见他的客人，他坐在客人的对面，他想知道真相。这天晚上，康拉德是他的猎物，他要围剿他，只为了真相。

四十一年来，亨里克没有离开过庄园。康拉德不辞而别后，去了热带，去了新加坡，他在沼泽和中国人、马来人一起工作，加入英国籍，四处游荡却从来不回家，最终在风烛残年的四十一年后，去见当年的老友。

这个故事表面看起来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其实有一个悼念时代的内核。克里斯蒂娜不是一个简单的有性别的人，她所代表的含义更大更深。这天晚上两个男人对着烛火聊的不是爱情、友谊和背叛，其实是那个曾经繁华的盛世，是盛世里所有的忠诚、热情和安宁，但是现在这一切都不在了。

所以康拉德说，曾经有过一个值得我们为它生为它死的世界，但这个世界消失了，新的世界与我无关。其实亨里克也一样。两个朋友像孪生子一样采取了一模一样的态度，一个在古老的庄园里关上门，在残败的灰尘里怀念过去，而另一个去了热带，改了国籍。

在这个故事里，华宴是真的华宴，但更是盛世，连酒都别具意味，用两人宣誓那一年成熟的葡萄酿制的陈年玛姆存了满满一窖，却等不到打开的机会。这是一个复刻版的盛世，不是现在，因为现在与他们无关，他们是现世里两根旧时代的蜡烛，而蜡烛就要熄灭了，当年华宴已经曲终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