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达 谷乐 | 文
我在河南生活快十年了，也算半个河南人，这十年间，我结交了许多河南的朋友，走过许多河南的路，喝多许多河南的水。回首过往的生命，我觉得我和河南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人有着难解的缘分。河南犹如一幅迷人而令人费解的画卷，这幅画已经舒展几千年，如今这片土地上的一亿多人口，还继续在上面泼墨挥毫。你可以看到她的一角，但无法纵览全局。
偶尔我会听到有人对全体河南人品头论足，语带讥讽和蔑视，我认为，其说这个人有判断力，不如说他太狂妄。如果我们想获知真理，首先应该怀有谦卑之心。在我看来，河南人人性上的特点是中国的，也是人类的，很难说哪种特点为河南人所独有。但因为我视角的有限，可能河南人的某一种特点给我的印象尤深，所以我也只能谈谈“我眼中的河南人”。
河南人有顽强的生存意志，勤劳肯吃苦，胸怀宽广尤其是读书人有家国情怀，纵然经济窘迫也注重精神生活，重情义人情味浓厚。至于何以如此，我无法给出周全的解释，或许从河南的历史中可以得到一二启示。
我有一位南阳方城的朋友，有一次我去他家做客，他跟我聊起，在汉代他的家乡乃一重要繁华都市，人才辈出。我后来才知道，南阳是古代丝绸之路的源头，也是汉朝的制铁中心，医圣“张仲景”、“智圣”诸葛亮都是南阳人。
河南的繁荣至极的时代在北宋，都城开封在一千年前便拥有百万人口，文化之发达，经济之繁荣，至今令中外历史学家惊叹不已。我的大学岁月在开封度过，《东京梦华录》里所描写的景象早已烟消云散，现在的开封成了一座不起眼的小城。
宋代是河南历史的分水岭。在此之前，她是中国最有思想创造力、孕育最多人才的地区。河南当之无愧是中国文化的发祥地。宋代之后，绵延不绝的战乱，以及黄河的多次泛滥，给河南带来无穷无尽的苦痛，河南的历史也走上了衰运。
有人说宋以后无中国，这句话还透露出一个信息：河南的失落恰恰也是中国的失落。
元、明、清的战火烽烟，都已远去，仅仅过去一百年间，河南便有多少天灾人祸！民国年间，河南是军阀混战的主战场，1920年到1930年，十年间河南发生十余次大规模战争。1930年蒋冯阎展开中原大战，双方投入兵力上百万，河南逃亡百万人，惨遭空前浩劫。
抗日战争爆发后，日军在河南烧杀掳掠。国军为阻止日军西进，炸开黄河大堤“花园口”，河南成为黄泛区，三十余万人死亡，百万人流离失所，直到抗战胜利后才将缺口堵上。1959年到1962年的大饥荒，河南死人无数，仅信阳一地便饿死几十人。1975年8月，板桥水库溃坝，又是几十万人死于非命。
苦难是任何一个地方都有的，但如河南这般深重且不绝的，不多。如同背负信仰、饱经磨难的犹太人，河南人既背负着中国传统文化，也背负了巨大的苦难。正是在艰难困苦的生活中，河南人锻炼出了顽强的生存意志，历史上河南人曾多次大迁徙，总能在外地筚路蓝缕白手起家。
河南人能吃苦，他们顶着烈日在建筑工地拼命劳动；每年十月份河南摘棉花大军火车驶向新疆，干别人不愿意干的累活儿。我曾经见过一个周口高中生，她的母亲身患绝症常年在家，父亲没啥本事，她暑期便去给人干农活，中午回到家，再给母亲做饭；她留长发，过几年就剪掉，卖钱。
在河南，你会常常看到六七十岁的老汉在田地里干活儿，他们不懂得什么叫“退休”，能干一天是一天。几个农村妇女坐在一起聊天，手上也不闲着，或是织毛衣，或是剥花生。我见过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奶奶，满脸深深的皱纹，穿一身厚厚的棉衣，坐在太阳底下纳布鞋。有人可能会说，这是贫穷所致，的确有些老人一把年纪了还要为生计忙碌，但也有人并非为生存，勤劳成了他的性格，只有每天都劳作，他心理才踏实。
历史上的那些圣贤人物都已远去，但圣贤精神却一直激励河南的读书人，在这个消费主义和犬儒主义大行其道的时代，我看很多河南人都有家国天下的情怀，达则兼济天下，穷也想着有一番作为。以至在小餐馆，总有那么一桌在谈天下大事。
河南人不是空谈，还要身体力行去做。民国宛西有轰轰烈烈的乡村建设运动，其流风遗韵至今有回响，我一河南朋友博士毕业后，不留在大城市里工作，回到了农村老家，办免费书屋，搞有机农业。还几位河南朋友，工作很苦逼，房子买得起，但家里都有藏书，见面时会猛地给你来一句：“我最近在读康德……”
李泽厚说中国文化是情本位的，重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维系。河南人特别在乎人情，这人情有亲情、友情、爱情也有乡情。河南人饮酒豪爽，劝酒热烈，外地人来河南很可能招架不住，还有脾气大的，将好心当成驴肝肺，说河南人灌酒不尊重人。其实河南人饮酒，乃是以酒助兴，拉近人与人的感情，心与心相通了，什么话都好说。有的地方俩人谈生意，就是博弈和妥协，最后签合约。河南人则不然，咱得先喝酒，喝出情义，生意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或许这就是中国几千年乡土文化所塑造的河南人性情。
河南的历史是读不完的，河南人也是说不尽的。中国历史处于转型过程中，河南因为深厚的历史积淀，其转型过程尤为曲折，在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现代文明的碰撞和融合过程中，河南的震动也尤为强烈。沿海城市无所顾忌一头扎进现代文明的怀抱中，地处中原腹地的河南则背负着她的历史、文化以及苦难，蹒跚而行。沉重的灵魂总跑不过空虚的躯壳，但灵魂却更紧要。
（内容编辑：张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