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3月16日,天气睛朗,初春的太阳暖洋洋,宜嫁娶。
新房里,傻子丈夫笑得很开心,憨厚的脸上带出几分稚气,但是我却如何也笑不出,我是被换嫁过来的,傻子的妹妹嫁给了我的哥哥,作为交换,我必须嫁给傻子。
结婚头一天,向来看不惯我的刘芳过来对我一阵冷嘲热讽,我和她一向不对付,两人的攀比从未停止过,输赢各半,但是在嫁人这件事上,我输得一塌粘涂,刘芳和下乡的知青结了婚,后天就要回城,而我,却嫁给了平安,一个傻子。
傻子叫平安,今年二十五岁,智商却不及岁数的零头,小时候我经常嘲笑他,没想到现在他却成了我的丈夫。
看着他笑嘻嘻的傻脸,心里陡然升起怒意,我瞪了他一眼,平躺着在床上,眉头紧锁。
他虽然脑子有问题,但也懂得看脸色,他知道我生气了,傻笑微敛,跑到桌边抓了两颗糖来。
这是结婚的喜糖,桌上不过几颗,他推了推我的腰,糖放在我面前,讨好地囔囔:“媳妇,吃,吃糖。”
虽然叫我吃,但他看着糖的目光十分垂涎,眼珠子就像黏在糖上,甚至还咽了咽口水,连一个三岁小孩还不如,我讨厌他这模样,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他是个傻子的事实。
“啪——”我挥开他的手,糖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自己吃去吧!”我厌恶道。
他听不出我话里的嘲讽,竟然很高兴地捡起地上的糖,然后剥开糖纸将糖塞进嘴里,继续傻笑道:“媳妇真好,给我糖吃。”
真的是傻子,我越想越伤心,眼泪流出打湿了枕巾,他听到我的抽泣,缩头缩脑地凑过来看,随后剥开另一颗的糖纸,将糖递到我的唇边,脸上的傻笑依日保持着。
“媳妇不哭,吃糖。”
我看到他眼里的小心翼翼,不禁更是酸涩,如果他是正常人该有多好。
“你为什么是个傻子呢?”我喃喃道。
他听了笑容微减,瘪着嘴委屈地反驳:“媳妇,我不是傻子。”
“对,你不是傻子。”
跟个傻子计较什么呢,他什么都不懂,说了也是白搭。
我吃掉唇边的糖,它甜了我的嘴,却甜不了我的心。
过了一会儿,平安开始磨磨蹭蹭地脱衣服,我一见立马竖眉,厉声道:“不许脱。”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十分委屈地看着我:“娘说了,脱衣服睡觉觉才有宝宝,不止我要脱,媳妇你也要脱。”
“反正不许脱。”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嫁给一个傻子非我所愿,跟他圆房更是让我难以忍受,我拧着眉,再次拒绝。
平安很难过,但到底还是向我妥协了,他躺在被窝里,宽厚的大掌偷偷地抓住我的手,笑嘻嘻道:“媳妇,你的手真软。”
我没理他,闭着眼自怨自艾。
平安的视线在我脸上打转,随后自言自语说了很多,不管我搭话与否,他说话的激情也末曾降低,一直到十点左右,他的声音低了下来,语气里含着几分试探和小心:“媳妇,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我突然很累,什么也不想再,什么也不想再想,就这样闭着眼,静静地躺着。
平安以为我睡着了,所以也没有再说话,闭上眼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握着我的手却始终没有放。
鼾声在我耳边响起,我睁开眼,挣脱他的手。
一夜无眠,第二天早上,婆婆在门外轻喊。平安嘴巴动了动,一边揉眼一边打哈欠,我睁开眼,走过去开门。
婆婆的丈夫早逝,独自抚养儿女,她是个慈蔼的妇人,以前我特别佩服她,但是现在……我不知道该拿怎样的心情去面对她。
看着我面无表情的脸,她似乎也有些局促,搓搓手,她笑着道:“起了啊!”
我点点头,脸上没有丁点不满,经过一夜的收整,我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但短时间,我不可能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地接受这个家的人。
哪个少女不怀春,我没奢望未来的丈夫是多么高大英俊,起码,他得是个正常人啊!
“我嫁给了一个傻子”,婚后的几天,这句话一直在我脑海浮现,我不像平安的妻子,倒像是他妈,每天婆婆出去干活,我就待在家陪着平安。
他是小孩子心性,所以喜欢跟村里的小孩子玩,弹弹珠、滚铁圈、还有捉迷藏,他都得不亦乐乎。
村里的孩子都是调皮捣蛋的好手,孩子王看见我便嘻嘻笑道:“傻子媳妇。”
我非常生气,绷着脸横眉竖眼地看着他,忽而,心里的那点怒气突然消失不见,我眼里透出几分自嘲,他没喊错,我的确是傻子媳妇。
出乎意料的是平安,他一直都是被孩子欺负的角色,这次竟然插着腰大声反驳道:“不许你们说媳妇,她不是傻子媳妇,娘说过,媳妇是我的好媳妇,会对我一辈子好的媳妇。”
孩子王做了个鬼脸:“就是,就是,你是傻子,她就是傻子妇。”
“不是,不是,媳妇是好媳妇。”
平安脸上带着焦急委屈,迫切地反驳,但来来回回只会说这句话。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跟平安反着说,平安嘴笨得要死,他说不赢孩子们,憨厚的脸涨得通红。
我抿抿唇,将平安带了回去,虽然他是傻子,但也是我的丈夫,那些小屁孩凭什么欺负他?
回到家平安依旧闷闷不乐,还一个劲地跟我重复道:“媳妇,你不是傻子媳妇,你是平安的好媳妇。”
我不耐烦地敷衍两声,没有心情理他,过了一会儿,平安从屋里拿出一个袋,献宝似的递给我。
我不耐地隆眉:“这是什么?”
“媳妇,你打开看。”他看着我,双眼亮得灼人。
我睨了他一眼,打开口袋。
里面是双红色绣花鞋,我瞳孔微缩,抬眸扫他,喉咙有些干涩:“你……买的?”
平安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轻快道:“这是我存了好多年的压岁钱买的,媳妇,你收到礼物开心吗?”
他唇角弯着,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我,里面希冀让我的心陡然软了下,我点了点头,不忍心说出什么伤人的话。
说来可笑,我总嫌弃平安是傻子,可是人生第一份礼物却是他这个傻子送给我的。
平安很开心,咧着嘴,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我看着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个笑,笑着笑着,眼泪便掉了下来。
平安手足无措给我擦着眼泪,眼里满是慌张。
我捂住唇,哭得压抑:“平安,你为什么是个傻子呢?”
“不是,平安不是傻子。”似乎想到什么,他又道:“妇也不是傻子媳妇,媳妇是平安的好媳妇。”
我听了百味陈杂,嫁给平安非我所愿,我会成为一个好媳妇吗?
一个月后,刘芳的到访让我知道,我不会是个好媳妇。
这次回来,刘芳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她烫着时髦的卷发,穿了件军绿色风衣,下身是丝袜配高筒长靴,整个人容光焕发,十足十的摩登女郎。
她的笑脸刺人至极,我垂下眸,缩了缩打着补丁的衣袖,脚上的红色绣花鞋在此刻显得是如此的苍白无力,因为它再美丽也抵不过刘芳脚下的黑色长靴。
刘芳勾着红唇,眼里的嘲讽不屑无声溢出,我绷着脸,用面无表情来武装自己。
她惯会做面子情,这次来当然不会空着手,糖果拎在手里,眼神轻蔑,高人一等地傲然向我冲击。
“平安,来,吃苹果。”刘芳把装糖果的袋放在桌上,随后拿出一个苹果笑着递给平安。
我不想让平安接刘芳的苹果,但是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抿着唇,冷冷地看着平安伸出手。
“啪嗒——”苹果掉在地上。
“对不起啊,平安,我刚刚手滑了。”
刘芳噙着笑,虚情假意地道歉。
平安摇摇头,蹲下身去捡滚动的苹果。
苹果滚到刘芳的脚边,她长靴微拾踩住苹果,平安抓住苹果,抽了抽,没抽出,他抬头看了眼刘芳,脸上有些疑惑。
刘芳看着脚边的平安,仿佛在看什么卑微下贱的东西般,充满了不屑,充满了嘲笑,她又抬眸瞥我,脸上挂着耀武扬威的笑容,就像在说:你看你的傻子丈夫,跟条狗似的蹲在我身边捡苹果。
刘芳喜欢和我比,嫁人这条的确是我输了,但是我性格要强,即便平安是傻子,可他也是我的丈夫。
我拿起门边的扫帚,对着刘芳便是一阵狂打,她“啊啊”叫着,手臂乱挡,我把她推出去,门一关,插着腰喘气。
平安捡起地上的苹果,使劲地擦了擦,随后跑到我面前,双眼闪闪发亮:“媳妇,吃苹果。”
“啪一我用力打掉苹果,它在地上滚着,一直滚到门边。
平安愣了秒,随后又跑过去捡起苹果,脸上挂着小翼翼的傻笑:“媳妇,苹果,好吃的,吃。”
我吸吸鼻子,别过眼不再去看,只要看见这个苹果,我就会想起刚才那一幕,虽然刘芳羞辱的是平安,但我受到的羞辱却比平安多得多。
对于刘芳来说,平安仿佛是地上的泥,为了羞辱我,她可以毫不留情地踩碾平安,让我也成为一团烂泥。
我喃喃自语:“平安,你为什么是个傻子呢?”
“不是,平安不是傻子。”
我什么都没有再说,转身进了里屋。
自那天以后,刘芳又来过几次,为了羞辱我,她不惧我的扫帚,有时还会在外面逮着平安捉弄,村里人对她的做法一笑而过,刘芳是城里人的媳妇,而平安不过是个傻子,该讨好谁想都不用想。
刘芳越是羞辱捉弄平安,便会让我更加厌恶此刻的处境,因为平安是我的丈夫,羞辱他比直接羞辱我还要难受。
我心里在想,上天为何如此不公,刘芳还不如我长的好,为什么她可以嫁知青成为城里人,而我却要嫁给平安这个傻子。
我的愤懑怨怼在脑海生根发芽,我愈渐厌恶平安,每天对他都没有好脸色。
平安会看脸色,每次都小心翼翼地讨好我,他是小孩子心性,讨好的办法便是将最爱的零嘴给我吃。
我依旧日没和平安圆房,婆婆也知道,这一天,她单独跟我谈了会儿。
“我知道你的心结,平安他……”说到这,婆婆眼眶红了:“他小时候也是个聪明的孩子,哪晓得一场高烧就把他烧坏了,但他是个好孩子,我也不逼你,希望你能慢慢接受他。”
听完婆婆说的话,我敷衍地嗯了两声,按理说,她如此和蔼明理,平安对我又是这么的好,我应该知足才对,但我依旧日觉得不忿,归根究底的原因还是因为平安是个傻子。
刘芳的羞辱让我入了魔,我不甘于输给她,她给我的羞辱我要原原本本地还给她。
很快,我的机会便到了。
过年的时候,刘芳和她的丈夫何庆一起回了村。
何庆以前是下乡的知青,而我和刘芳都对他有点意思,就是因为他,我和刘芳的矛盾才升级到无法调和的地步,虽然最后刘芳嫁给了何庆,但这不并不意味她赢了。
刘芳对我的羞辱让我失去理智,而我报复她的办法是一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办法,我要去勾引何庆。
最后,我成功了,那天下午,我和他待在坡上,他搂着我的腰,一个劲地在我耳边念叨刘芳的坏话,我知道他是故意说这些话的,因为他知道我和刘芳不对付,但是我还是很高兴。
回了家,一身灰尘的平安跑了过来,大冬天的他的脸上竟然出了汗,手小翼翼地举着,里面似乎有什么无价之宝。
“媳妇,你看。”
“看什么?”今天我心情很好,难得给了他一个笑脸。
他一见我笑,立马咧开嘴,笑得更加傻兮兮:“我去掏的鸟蛋,大胖他们掏的都吃了,我的,留给你。”
他说完,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我,一脸期盼。
这傻子,还想邀功啦!我弯唇微笑,好心情让我不吝夸奖:“平安真棒。”
他听完脸都快笑烂了,把鸟蛋塞给我,忽而,他的视线顿住,疑惑地指着我的手道:“媳妇,漂亮镯子。”
我一愣,把银镯取下藏进怀里,这是何庆给我的。
平安遗憾地收回视线,而后笑嘻嘻道:“亮晶晶的真好看。
我嘱咐他:“平安,你别跟其他人说,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平安听了连忙摇头摆手道:“不说,肯定不说。”
听见他的保证,我满意一笑,把怀的银镯拿出来放在眼前端详,银光闪烁,我的眼花了,喃喃自语:“真漂亮。”
平安撑着下巴,歪着头问我:“媳妇,你喜欢它吗?”
“当然,它这么漂亮。”
第二天,我和何庆厮混回来后,在家里没有看到平安的身影,我也没在意,以为他去找孩子们玩去了。
过了几个小时,大胖突然跑过来大喊道:“婶娘,我娘让你快去叫姑婆拿钱去镇上医院,平安叔被砸到腿了。”
“什么?”我“蹭”的一下站起身,拧着眉问:“怎么回事?”
大胖摇摇头:“我不知道,娘说平安叔去帮镇上工地拾石头,结果被砸了。”
到医院的时候,平安正红着眼喊痛,婆婆一见便掉了眼泪,我不知该做何表情,心里的几分担忧很快被我强势忽略。
婆婆问平安:“怎么会去工地呀?”平安垂着头,闷声道:“根子叔说去搬石头可以赚钱。”
“怎么想到赚钱啦?”平安拾眸看了我一眼,可怜巴巴道:“我想赚钱给媳妇买漂亮镯子。”
霎时,我的心仿佛被谁刺了下,我慌乱地躲开平安的视线,竟然不敢去看他,我不敢看他纯粹的眼睛,那会映照出我的丑陋,平安为了给我买镯子去工地搬石头,而我呢?却在和何庆厮混。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可恶。
平安的腿伤不是很重,在医院待了两天便被抬回家修养,晚上,他抓住我的手,傻笑道:“媳妇,我腿好了接着去搬石头,根子叔说了,我只要每天都去搬,几个月后,我就可以给你买漂亮镯子了。”
瞬间,各种复杂的情绪在我脑海交织,我别过眼,颤声问道:“平安,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这个问题让他很奇怪,他理所当然道:“因为你是我媳妇呀!是平安的好妇。”
不是的,我摇头,我不是个好媳妇。
这夜我失眠了,在心里想了很多很多。
第二天,何庆把我约到坡上,他明天就要回城,不想再让我吊着他。
他把我按在地上,猴急地开始脱衣服,看着他被欲望逼得狰狞的俊脸,我突然觉得恶心极了,为了报复刘芳,赔上我自己到底值不值得。
在最后关头,我止住了何庆的动作,他非常惊讶,我的拒绝让他不可思议地询问:“怎么呢?”
我摇摇头,沉默着往坡下走,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在那一瞬间,我脑海里浮现了平安傻笑的脸,他傻笑着将糖递给我,傻笑着把红色绣花鞋送给我,傻笑着把苹果给我吃,傻笑着把鸟蛋捧给我,傻笑着说着,他会赚钱给我买镯子。
这些都是小事,但对于平安一个傻子而言,这份心意却是多么的可贵纯粹。
那一瞬间,我放弃报复刘芳,我把何庆送的银镯取下来还给他,意味着这段荒唐关系的结束。
我累了,我不想再怨怼了。
回到家,对上的是平安望眼欲穿的眼神,他看见我,双眼立马就亮了,脸上挂着他惯有的傻笑。
我走到床边抱住他,泪水流了下来。
“平安,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吧!”
他不太能理解这句话,但并不影响他附和我。
“过日子,过好日子。”
他笑着,我也跟着露出一个笑。
平安腿伤好了以后,我和他圆了房,婆婆很高兴,对我愈渐好,我知道我应该知足,让媳妇最难办的婆媳关系在我这完全不用担心,平安也依如既往地对我好。
两年后,我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平安既开心又难过。
开心的原因自然不用多说,而他难过主要是因为我的原因。
孩子出生后,平安也该负起父亲的责任,婆婆把平安宠得四肢不勤,我觉得这是不应该的,所以我开始教他做农活。
而且,婆婆年纪大了,她为平安付出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该享福了。
一开始,平安的效率简直差得吓人,但是后来,在我的帮助下他也能渐渐上手了。
多年过去,儿女慢慢长大,他们上初中的时候,我听婆婆村里人谈起过刘芳,听说何庆婚内出轨,但是刘芳不愿意离婚,还和小三打了一架。
我听了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多年以前,我也差点成为小三,多亏了平安,让我不至于一错再错。
我扯着花生,看向正在举锄头挖花生的平安,他察觉到我的视线,偏头笑了下,依旧日是他惯有的傻笑。
我也笑了,谢谢你,平安。
我对现在的生活真的很满意,以往的怨怼仿若南柯一梦,我对以前的自己愈渐感到可笑,但是幸好,我回了头,我看到了叫平安的那个傻子,他真的傻,可是多亏了他的傻,让我有了回头的机会。
我嫁给了一个傻子,这是我的不幸,可我嫁的是一个叫平安的傻子,这是我的幸运。
文/药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