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路
从杨吴发展而来的南唐,是十国里面仅次于中原政权,首屈一指的大国,其实力连已经消灭数国的宋太祖赵匡胤也深为忌惮,南唐将帅亦颇不乏人,原有与宋一战之力。但这一切都因为李煜的主政而烟消云散,南唐的国运就像李煜的那句词: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澄心堂与万岁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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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唐,江宁府,澄心堂。一位僧人正缓步而行,只见他披着大红绫罗纺成的佛衣,绫罗间镶嵌着金丝线,真真一袭锦斓袈裟。
僧人来自淮北,自号小长老,听闻南唐国主李煜笃信佛教,于开宝初年特至金陵求缘。小长老佛法精深,每日入朝讲解六根、四谛之说,李煜大喜,称赞他是“一佛出世”。
不过,李煜对小长老的佛衣一直不大满意,责备他太过奢侈。小长老却说:“陛下不读《华严经》,怎能知道佛的富贵?”自此,小长老在李煜面前大谈崇佛敬佛之事,他要说服这位李国主,倾举国之力去做那“南朝四百八十寺”的梁武帝。
万岁殿。青灰色的缦帐,粗布做的帘子,与赵匡胤身上那已洗得毫无光泽的龙袍相得益彰。唯独能勉强入眼的,是龙床上那一条紫色绫罗的褥子,可是与那些富贵人家所用的面料相比,简直拿不出手。
这就是富有四海的皇帝?!卢多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赵匡胤指着这青帐紫褥,淡淡地说:“你在宫外,肯定以为朕过得很奢侈吧?就是用这青帐紫褥,朕都时常感到愧疚啊。”在赵匡胤的心里,最好宫中用度都像当年在夹马营一样,省下来的钱全存到封桩库里去。民不加赋,而欲使国用充足,他这个做皇帝的,不需要无谓的开销。
赵匡胤不禁感慨,拿起了几案上的毛笔,舐毫吮墨。
澄心堂。这里位于皇家深苑,乃是李煜藏书、校书、读书之所。小长老一路走来,梅香萦绕。迈步堂门,迎面扑来的是红光金彩。原来宫中墙壁全部用镶嵌金线的红罗裹了起来,这种销金红罗被小长老用来做佛衣,尚且被视为奢侈,何况是用来做宫殿的“壁纸”。
销金红罗之上,还点缀着耀眼的宝莹,或白灼如雪,或剔透如晶,那是为将销金红罗固定在宫墙上,而使用的银制钉子和玳瑁宝石。红罗墙中,偶有小窗,砌以翠玉,撩以红纱,朦胧间的窗外梅艳,如团团雪绒,沾轻染薄。
繁华而不失雅趣,璀璨而不落庸俗,真乃一派人间圣境。境中的主人李煜,缓缓卷起帛绢,要把这锦绣天地化作一缕浓彩。
万岁殿的御案上,御用的笔墨纸砚品质俱佳,但亦无特别处。赵匡胤悬腕泼墨,豪情一挥,直抒胸中快意:“治世莫若爱民,养身莫若寡欲。”十二个大字醇厚凝重,如山如瀑,掷地有声,苍劲有力。
澄心堂的书几前,侍者刚刚将那细薄光润的澄心堂纸平整地铺开。纸旁摆放的是一方由朝廷砚务官采龙尾山之石监制而成的龙尾石砚。石砚长一尺,前面耸立着三十六座“石峰”,大小与手指无异;左右环如矮山,中凿一池为砚。那石砚润笔温莹,发墨如油,抚似肌雪,扣似金声。更兼砚中所研,乃是号称“丰肌腻理,光泽如漆”的李廷圭墨。后世所谓“澄心堂纸、李廷圭墨、龙尾石砚,三者为天下之冠”,李煜的文房四宝清切雅致。
北宋蔡襄《澄心堂纸帖》
澄心堂纸为书家极品
然而,与李煜手中之“笔”相比,这三大“天下之冠”未免雅而无灵。李煜所用并非毛笔,而是卷起的绢帛,世称“撮襟书”。但见他行笔颤掣,袖带当风,字字削瘦,如松如竹。李煜用这世间无觅处的“金错刀”笔法,写下“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的佳句,笔笔含情,字字留香。
赵匡胤所书之字,语出国子博士致仕王昭素。王昭素精通儒家九经,兼习道家老庄,德高望重,深为乡里所敬。只是他不求仕途,隐居在家,直到七十七岁,才被举荐给赵匡胤。追求文治的赵匡胤但觉与这位鹤发童颜的长者相见恨晚,向他求治世养身之术。治世,乃为大宋万世社稷,乃为臣民万世太平;养身,则为修身养性,既可延年益寿,又可养个好脾气,以尽量少地做出错误决策。
于是,清雅的王昭素说出了这清雅却又醇厚的名言:“治世莫若爱民,养身莫若寡欲。”赵匡胤大爱其言,常常书写这十二个大字。
李煜所书之字,却出自为爱妻小周后所做的《菩萨蛮》。小周后是大周后周娥皇的亲妹妹,史籍中未留其名。她才思敏捷,端庄秀丽,更胜乃姊。乾德二年(964年),娥皇卧病,香消玉殒,年仅二十九岁。李煜肝肠寸断,悲伤欲绝。然而在此前不久,尚未及笄的小周氏早已被接入宫中,与李煜常相私会,李煜为她写下那首艳丽多情的《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开宝元年(968年),李煜正式立小周氏为皇后,婚礼极尽荣华。金陵城中数万官民围观纳采,甚至有人爬到房顶观礼,因跌落而亡。
李煜又在宫里群花中,为小周后亲自设计了一方雅亭。檐栏之间,雕镂玉砌;又以红罗为幕,钉以玳瑁,遮绝流俗。亭中极小,仅能容下这对才子佳人,饮酒对诗,擦耳磨鬓。小周后的柔仪殿更是璀璨夺目,仅焚香的香炉就有数十种,皆为金玉所制。
小周后成为普天之下最幸福的女人,没有之一。教君恣意怜,李煜也做到了。
小周后万千宠爱在一身
对天下人的关怀,更坚定了赵匡胤缔造太平治世的雄心。在他手旁,一部百卷的《唐会要》和三十卷的《五代会要》已然翻旧。那是国初王溥监修国史时,组织编撰的两部记录典章制度的著作。赵匡胤从大唐之治与五代之乱中,找到了大宋的前途。
对小周后的宠爱,却掩盖不了李煜对南唐与自己前途的担忧。在他身旁,是他供若神明的《华严经》。面对李景留下的残破山河,李煜无从重整旗鼓,他只希望在佛陀的加持中,得到心灵的慰藉。
赵匡胤翻阅着《五代会要》,当他翻看《州县分道改置》,读到那支离破碎、残破不全而又早已过时的各道、州、县的信息时,若有所思。他给卢多逊一个新任务:迅速组织人手,重修天下图经!
图经,是记录各地地理的方志。百年间,已无人能够为全天下修一部完整的图经。赵匡胤自知在统一前图经难成,但重修天下图经,无疑显示了大宋一统天下的雄心。
赵匡胤开始为天下一统做最后的准备。
李煜并不关心天下图经,此刻,他忧心方定,正沉醉于《华严经》的世界。就在小长老讲经的时候,他刚刚再次应允,要广舍梵台宝刹,广营佛塔佛像。
然而,李煜对礼佛的虔诚,对典雅生活的向往,却使得摇摇欲坠的南唐愈加贫瘠。
南唐没钱了!
江南自有擎天之柱
2
李景的多次征伐,耗尽了徐温、李昪两代人的积蓄;割让江北,又痛失煮盐厚利;每年向中原王朝的纳贡,动辄数十百万。南唐以一半的土地,承受此前数倍的财政负担,国库不堪重负。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巨额岁贡导致铜钱大量外流,南唐境内爆发空前严重的钱荒,商品经济迅速凋敝,令即将崩溃的财政雪上加霜。为了应对财政危机,宅心仁厚的李煜却大搞苛捐杂税,甚至连民间鹅生双子、柳条结絮都要纳税。
李煜不忍苛政,却又不愿放弃声色犬马。于是,他也学起了宗主赵匡胤,在国内搞起“李煜经济学”。
为李煜经济改革规划蓝图的有两个人,一个叫潘佑,一个叫韩熙载。
潘佑是赵普的老乡,祖父与赵匡胤的祖辈算得上同僚。李景时,在中书舍人陈乔和户部侍郎韩熙载的推荐下,他正式出仕南唐。潘佑的文章独步江南,深得李煜喜爱。他因此成为李煜的东宫旧臣,在李煜即位后更是得到重用,以中书舍人之位负责起草重要诏书,给刘鋹的第二封劝降信便出自他手。李煜对潘佑敬重有佳,尊称他“潘卿”。
潘佑为李煜开出的良方,是国家运用行政权力,强制进行“劫富济贫”的土地再分配,将富民兼并的土地归还给贫民。他甚至搬出《周礼》的井田制,恐怕下一个目标就是实行土地国有化。这是通过直接掌握土地和人口,解决财政和民生问题的老办法。
显然,在土地问题上,书生潘佑虽有理想,却没赵匡胤看得透彻。李煜同意了潘佑的规划,但当户部侍郎李平实际推行改革时,却寸步难行。土地改革失败了。
名士韩熙载接过了改革大旗。韩熙载,字叔言,唐庄宗时的进士,胸有谋略,志向高远,是王朴、赵普一样的人物。因父亲被唐明宗所杀而南下江南。他与李穀关系极好,临走时,他密告李穀说:“如果江南任我为相,我必能长驱北上以定中原!”李穀则笑对:“中原若用我为相,取江南如探囊取物耳!”
李穀后来做了大周宰相,在周世宗征淮南时相当于皇帝的军师,打得南唐一蹶不振;韩熙载却因宋齐丘等人的排挤而未得李昪、李景重用,远见卓识的建议一次次遭到否决,他眼睁睁地看着江南颓唐,郁郁寡欢。
韩熙载曾代表南唐出使后周,称赵匡胤“顾视非常,殆难测也”。及至大宋开国,许多人都佩服他的见识。李煜即位,韩熙载升任中书侍郎、百胜军节度使,终于得到重用。他认为整顿南唐财政,当务之急是解决钱荒问题,因为货币经济的衰退直接导致南唐经济萎靡不振。
韩熙载与潘佑一样,对于经济问题的症结能够一针见血,却没有办法治愈此症。韩熙载的蓝图是:铸造铁钱,实行货币改革。因为铜钱大量外流,国内的铜又不够铸币之用。乾德二年(964年),南唐开始铸铁钱,规定六铁钱等于四铜钱。然而,这项措施通过行政手段硬性规定钱价,脱离了铁和铜的价值。结果铁钱大幅贬值,十个铁钱才值一枚铜钱,导致物价飞涨,韩熙载痛悔不已。
两次经济改革均告破产,刚刚看到点曙光的李煜又重新坠入深渊。李煜这才发现,自己的父亲已经把南唐败得病入膏肓。而由于自己缺乏治国才能和驭臣之道,加之常年浸于风花雪月与暮鼓晨钟,朝政早已混乱不堪。
潘佑为人清高,在朝中颇为孤立;重臣清晖殿学士张洎结党营私,排除异己;老臣徐铉、徐锴兄弟倚老卖老;门下侍郎兼枢密使陈乔倒是个老实人,可是他过于老实,连手底下的人为非作歹都约束不了。
李煜决定启用韩熙载为相,重振朝纲,却发现韩熙载已经变了一番模样,生活放荡,酒色人间。宫廷画师顾闳中受到李煜委派潜入韩府,窥探韩熙载放浪的夜生活,凭着记忆绘成千古名作《韩熙载夜宴图》。但见那图中姬妾宾客欢声笑语,唯独韩熙载始终闷闷不乐。
《韩熙载夜宴图》
一代名臣以酒色自戕,良足悲夫
韩熙载看破了李煜的无能为力,看破了南唐的无能为力。他不想做亡国宰相而贻笑千古,却也无法对壮志难酬释怀。他羡慕李穀,因为有郭威和郭荣而终成大业;他更羡慕赵普,因为有赵匡胤而一展宏图,成为千古名相;他甚至有点后悔,后悔在建隆二年(961年)出使大宋时,用一句“不如归去来,江南有人忆”拒绝了大宋的挽留,以报答李煜的知遇。
开宝三年(970年)七月,在悲愤与绝望中,韩熙载离开了让他牵肠挂肚的江南,享年六十三岁。李煜哀叹:“吾终不得熙载为相也!”乃手书诏令,追赠韩熙载同平章事。
韩熙载放弃了江南,但并非所有人都放弃了李煜。就在韩熙载去世当年底,赵匡胤发动攻灭南汉的战争。有识之士都明白,南汉很快就会亡国,而大宋也将完成对南唐的战略包围。到那时,南唐四面楚歌,再无翻盘的机会。
南都留守林仁肇坐不住了。他本是闽国旧将,后来归顺南唐。周世宗南征时,他曾在寿州数破周军。后来南唐溃败,他连躲张永德数箭,深得张永德钦佩。
林仁肇给李煜上了密表,奏道:“宋军在淮南各州屯戍的兵力不过千人。宋朝前年灭掉蜀国,现在又发兵岭南,往返数千里,士兵已经疲惫不堪了。愿陛下给臣数万人马,自寿春北渡,占据战略要地正阳。然后利用当地怀念我大唐的民众,就可一举收复江北旧境!宋人纵使派兵来援,臣拒守淮水与其对垒,那宋军必然难以进取。起兵那天,陛下就将臣举兵叛乱的消息告诉宋朝。大事若成,我大唐可以享其利;万一失败,请陛下族灭臣家,以向宋帝表明陛下绝无二心!”
且不说林仁肇的战略是否可行,单就这奇兵突袭的智谋、以弱伐强的胆略、精忠报国的忠义和视死如归的气概,就足以令万岁殿里威加海内的赵匡胤双手发抖、五内俱焚。
江南柱石林虎子
可惜,第一个双手发抖、五内俱焚的,是南唐国主李煜。
林仁肇的密奏尚压在一旁,枢密院承旨卢绛又来献计。原来,执掌中枢的枢密使陈乔早就看出卢绛是个人才,特地把他调入枢密院,又命他为沿江巡检,巩固江防。卢绛到任后招纳亡命,练习水战,屡次在海门击败吴越的部队,掠夺船舰数百。
眼看着宋朝留给南唐的时间不多了,卢绛建议李煜:“吴越是我们的大仇,日后必作北朝的向导,与北军成掎角之势攻击我们。应该先把他灭掉!”
李煜还没有从林仁肇的密奏中缓过神来,又听得卢绛要动兵,大为惊恐,问道:“吴越乃大朝的附庸,我们怎么敢加兵?”
卢绛回答:“臣请诈言宣州、歙州叛乱,陛下就声称讨伐二州,同时向吴越求援。吴越的大军入境后,陛下即可发兵破之。而臣率大军紧随其后,一路追着溃败的吴越军,必可灭之!”
李煜惊慌失措地摇摇头,不再答话。
卢绛的方略虽然避开了宋朝的兵锋,但吴越既为大宋属国,攻打吴越就等于叛大宋。南唐国力有限,如果真动兵,与其耗费精力灭吴越,不如从林仁肇之计,兵锋直指江北。
不过,林仁肇的计划并非无懈可击。当宋军平定蜀乱、北伐太原时,南唐搞偷袭,使得大宋四面受敌,或可有为;如今虽然宋军疲惫,毕竟强敌或束手就擒,或元气大伤,南唐恐怕孤掌难鸣。再说,林仁肇夺回江北的条件之一是利用“当地怀念我大唐的民众”,可生活在赵匡胤时代的江北臣民,凭什么去怀念李景时代的南唐?
当然,如果横竖都是死,那倒不如奋力一搏。然而李煜不相信自己会死,不相信南唐会死。自从即位以来,他对赵匡胤卑躬屈膝,礼数周到,贡奉不断。在李煜眼里,自己是一个好臣子,好藩属,赵匡胤不会为难自己——即便为难,也根本抓不到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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