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社会时代
梦见玩社会并不惊讶。因为我自己也是从年轻时代来的。
我为什么会对V•S奈保尔小说《米格尔街》那么喜欢,可能是有着独特的共鸣,年轻时接触过许多这样的小混混,我的小说集《死人塘的故事》写了大量这种角色。梦境好像是北京路,鲤鱼村或枣山路,现实中,九十年代有一天黄昏时分我在那里吃惊地(我们都已经长大为人父了,我正好从一个公交车司机家里走出门来)遇到了黄x,他从监狱出来了。我知道他三进宫,两次打架,一次犯造枪罪。他和一群歪瓜裂枣在走路,他个子高,又长得帅气,鹤立鸡群,边走边扭头看我,笑笑,举手打招呼,我并没有走过去。小时候我经常在他家过夜,有时候在长络腮胡子的周杰家。我在那里认识许多玩社会的小伙(有些人不在了)。许多年后我们老了,那年曾邀请胡涛、庄丹华、郭伟旋、王家富他们去美国举办四人画展的某女士回国,喝茶时我惊讶地发现她是熟人的熟人,准确说是朋友的同学。再有钱的女人都忘不了黄x那时候帅爆啊,堪比名星。同时也忘不了对他们心怀恐惧,玩社会的,所以她最后说读书的时候大家压根儿就不来往的。我并不清楚是不是当时全部真相。我梦到自己在那一带昏暗的路上东张西望,时间已晚。我特别迷茫。清楚地知道我老了。梦境切换到了一个单身宿舍,红砖楼,好像是在三楼上,并不是二戈寨铁路俱乐部旁边地区单身宿舍,也不是南站单身宿舍,更不是沿线随便哪个行车公寓,现实中我从没在枣山路的铁路分局职工单身宿舍住过一次。当然也不是死人塘发生过许多故事那四间烂房子。
梦里我好像还不止有一个这种房间的钥匙,分别在城市不同地方。我家在师大,我正准备去坐公交车回家,犇儿突然在街头出现,身后还有一群歪瓜裂枣小伙,我只认得张xx(他们从小认识,十几岁时在我的农场呆了几年,外出打工后坐牢了),好像没看到小伟伟。犇儿对直走过来问我要房间钥匙,他怎么不回家,我突然想起他媳妇和儿女还在家等着他下班回去。难道他把工资交回去就可以随便在外过夜?我十分不满,叽哩咕噜,还是拿钥匙递给他。他们在那个我提供的房间里有的开始喝酒,有的开始赌钱,吆五喝六(幸亏梦里没有人吸食,也没人提议弄点什么大动静出来,比如撬卷闸门、计划找地方抢劫)。
我当然不可能和那群小混混住在一起,犇儿好像觉得我气得够呛,便留那些人呆在那个房间,他对人说自己必须要走。我貌似有许多套这种房间,犇儿和我来到楼下另外的一间,这里床上的被子乱七八糟,有股霉味。好久都没有人在这里住了。我还想,弄了这么多单身宿舍,估计有多长时间没有交房租了,得欠下多大一笔账。然后我心平气和整理床上,车头问犇儿:
“下班你怎么不回家,宋琼打电话问。”
他说不要我管。我劝他不要赌钱,他否认自己赌钱了,更没有干任何其他违法的事情。我突然想起数十年前我也是这样回答他的爷爷。那时候父亲在街上追我,我一边车头叫喊:“别追,我不要你管!”
我问起了小伟伟来,最近知道他在干啥。陈才刚、申唐刚他们都关在云南,这可不是小事,弄得不好会送掉性命。陈才刚的父亲和弟弟都被枪毙了。我提醒说,得把小伟伟马上给我找回来,他在云南关那几年难道还没吸取教训,他没被关够。他如果上大路了我可以去找李蒙博士,帮他戒断。他本人首先得下决心。
“他究竟会上什么地方去呢?”
“昆明。”
我不再说话,沉思着。会不会后悔派方小军把他接来农场读书呢。多年来,看着他长大,对他的性格太了解。打也打过了,因为是别人的孩子,还是孤儿,打他屁股一下,为显示公正,又抽打我手掌,其意思是我没有教好他。我的手现在还肿着。
不对,大概饭糊了。
“是有一股糊味。”
犇儿慌忙冲进小厨房,把锅从灶上端开,又走回来。半夜三更他还想起煮饭吃。
“糊了的饭帮助消化。”他说。
我忙着刷牙,必须睡觉了。厕所里更脏,更乱,到处是大便,都没办法下脚,堆着擦过屁股的卫生纸、卫生巾,还有一次性针筒。我刷牙的时候差点呕吐,是谁告诉我刺激迷走神经,我又没喝酒为啥想吐。
我听见客厅里有人说话,原来是我的长篇小说《我戒断的日子》里那个主角,他怎么会突然来找我,他在阳光工程里究竟扮演什么角色,同时作为二级心理咨询师,自己怎么老是复吸,白魔太强大了,人的意志轻易就被完全摧毁,实在是可怕。
那人继续说,我说小伟伟虽然有文化,有技术,却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无事不听从你的安排,你可当真是福气好啊。朋友们都常常嘲笑你这个人是马克思主义电筒,光照别人照不着自己。他说,我猜你会怎样公开回答。魏x高低说吸食的人又不止他一个,即便父亲躲在新加坡挨他妹妹不回来,把国内的工厂也关闭了,资金全都转移了,跟他完全没关系,他已经成瘾多年,对经营不感兴趣。他爸失望才移民新加坡的,当年可是贵阳第一个中外合资企业的中方老板。太可惜了,怎么会单凭好奇就掉进了那个陷阱呢?不可思议。他都不止一次进三江戒毒所了。没办法。
难道罪在我?
“笑他!”我艰难地接满了一铁壶水,递给犇儿去火上煨着,准备泡茶,胡涛送了我一饼好茶,也许是软实力研究所那个年轻人送的。“其实,我委屈得很,你们才不知道他的脾气。比如他老是戒不掉酒,喝醉了就发疯。天呐,我都说过他多少回了,简直连我都不好意思见他了,他听得进去半句话吗?有一次气得我差点拖他直接去找老同学任x,他在那个戒毒所当付所长。对他实施强戒才管用。找人评理更是搞笑,总想到顾他的面子,算了。还好像他怕我,什么鬼话。爱心屋的大凡小事他到底真操心过多少呢。”我想起来李蒙博士有一次带着我去看一个成功戒断者,他夫妻俩开了个酒店,结果又迷上酒,同样遗害无穷,我长期怀疑所谓替代疗法。
“他又不是迷上了画画或写作。”我说。
“人各有长短。”那个戒断者十分难堪,特别后悔,不该对我闲扯别人的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