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岁的母亲平静地去世了。对我来说,遗憾和遗憾都是真的。特别是不能再陪伴几年的遗憾会更加心痛。这是妈妈不想看到的。我只能用父母生前经常提到的生活哲理来安慰自己。(莎士比亚)。
他们说:有所缺陷的“好”才能长久!
母亲去世的过程,已经是较好的安排。
南温寨的奘房
2022年1月10日早上起来,我忽然有个念头冒出:哪天如果侄女小乔带着哭腔给我打电话,那肯定是母亲不行了。转过头又觉得这念头没道理,就在前几天,在芒市工作的侄女小秀才回了一趟家,给我带回来糯米粑的同时,还放一小段视频给我看,笑着解释:“奶奶身体不错,还和原来一样,反复讲那些老故事。”我也开心地解释:“奶奶耳朵聋,接收的新事物有限,只能把记忆中的人物故事反复拿来念叨啦。”
母亲最后的视频,侄女小秀录于2021年12月27日
可是当天下午,小乔就真的给我打电话:奶奶今早发冷,现在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了。
但是她语气平静。
我回答:现在就去做核酸检测,明天回去。
马上行动,做核酸检测,订车,都顺利,只胸口隐隐痛了一阵。
1月11日坐上网约车从芒市赶回盏西,一路顺利,只是盈江坝到盏西的公路在扩建翻修,不到50公里的路程足足爬了3个小时,到家是下午5点。
母亲安详地躺在床上,均匀地喘着气,只是怎么叫都没有反应。大姐,二姐,二哥都已经守候在身边,他们简单讲了昨天发病的经过,总之睡过去后,喂饭喂水都已经不接受,这么大年纪就不送医院啦,村医也不方便来治疗,应该是到时间了。
大家商量,把母亲从卧室移到堂屋正中,这是老人去世时的安睡之地。
当天晚上亲戚朋友都来集中守护,把早就准备了很久的寿衣——棺材抬下来,擦洗,安放好。这样做目的有两个:一是老人大限未到,把棺材抬下来,给她冲一冲,就会醒过来;二是如果老人该走了,把这些身后事都尽快安排好,让老人放心上路。
当天晚上小秀也从芒市赶回家,她是医生,自然用医生的方式,拿出准备好的针水,熟练地要给奶奶输液,结果没有输成,她强忍着泪在那里摆弄着医疗器械。我们只好安慰她:不要紧,顺其自然吧。
守到半夜我有点困,就上楼去卧室,和衣躺下,很快就迷迷糊糊睡去,做了一个非常清晰的梦:发洪水,下大雨,山崩地陷。表哥载友说:虽然天晴不下雨,这个龙是要来的,我们躲避一下。于是大家都跑到山上,我钻进一个棚子里, 突然洪水从顶棚倾泻而下,又赶紧跑出来,就见堂哥载顺在寨子后山广豪勐搭的棚子被洪水冲垮,山体塌下来。我又跑到一个棚子里,地势稍好;有人从洪水中捞出一个大包裹,包里面装着些中药等。表哥又说:你们看这个地形,面水的一方有石崖,冲不垮,还有很多药材,大家在这里是安全的,洪水很快会退,天也要晴了。忽然又发现我被人追杀,吼喊挣扎着跑开,醒来。事后下面的人都听到我的喊叫,猜到我做恶梦。
喘息方定,载顺推门进来:起来,好像母亲要走!
我赶紧翻身而起,到正堂,就见母亲只有出气,没有吸气,大家静静等着。
很快就到1月12日凌晨5点,大侄儿一家三口连夜从芒市赶到,大家就觉得老人家可能就是等着她这个大孙子来到才上路。
大侄子一家子跪在她身边喊了几声“奶奶!”
母亲呼吸又平稳了!
到天亮侄儿侄女又和曼章乡卫生院协调,那边专门派了一个医生和护士过来看望,做了各种检查,结论:醒来的可能性很小。
但是应侄儿侄女的要求,还是打针输液,直到晚上,很缓慢地输了两瓶。一夜平稳地躺着。
1月13日,大家尝试着喂水,毫无反应,小秀又要继续输液,我们几个长辈提出:不要再输了,让奶奶走吧。
直到下午17:09时,母亲平静地停止了呼吸。握着母亲逐渐变凉的手,凝视着她平静慈祥的遗容,我没有号啕大哭,毕竟是安详去世,没有被病痛折磨,我这个一直在外流浪的人可以在最后时刻陪伴在她老人家身边,相比于父亲和大哥去世带给我的痛,这次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此刻我儿子一家三口从西双版纳赶回来,正进入德宏地界。应该说母亲所有健在的子女,孙辈都基本来到她的面前。
放了鞭炮,寨子里其他亲亲戚戚闻讯都过来,一起安排后事。
穿黑孝系草绳的部分孝子贤孙
墓地是现成的,最关键就是选出殡的日子,然后是商量怎么安排火化和土葬的事。
农民也要火化是近几年政府开始推行的,我们当地乡下老百姓抵触心理比较大。原因无外乎:既然我们这里还没有公墓,还允许装棺材葬入各家的祖坟,为什么又要拉去火化?花钱不说,关键是折腾过程是对死者的不敬。
我家参加工作的人较多,配合政府,自然要做出表率,不能带自己的个人情感来处理事情。对于将95岁老人拉去火化这种违背当地古礼的行为,我们没人提异议。只是商量:要怎么办,既不违反政策又能给逝者以最大的尊敬。是先装棺材还是先火化?棺材要先抬出去,还是暂时不抬?因为这是新问题和古礼的冲突,一些近年有人去世的家庭就碰到很纠结的细节。
傣族社会以村寨为主,其尊严靠一系列自古传下来的习俗来维护,首先是在外死亡的人不能抬进寨子,只能将遗体停放在寨子边;自然死亡的老人要庄严入殓,隆重抬到祖坟地安葬,只有年轻早夭或凶死者才火化,然后安葬于乱坟岗;已经抬出去的棺材不能再抬进寨子。
我提出:先送去火化,再把骨骼拿回来装进棺材,然后按选好的日子送山上安葬。
问题是,寨子里是否同意把已经送去火化的人再送回寨子?
马上请来寨子的几个长老和村干部,他们说:自然去世的老人,送去火化不等于在外面死亡,特别这样一个德高望重,迄今为止本寨最长寿的老人,可以送回寨子。
同时大家表示,寨子里会全力帮忙。并很快作了分工:哪些人编扎纸马和鹿,哪些人剪纸钱,哪些人编扎“隆幛”(棺材罩),等等,基本是全寨出动。
这样就好办,先入殓,第二天用专门灵车送去火化,棺材不动,等把骨骼送回来,再次装棺入殓,择吉日送祖坟安葬。
商量好步骤,马上分工,有人入殓,有人去找专人选日子,有人负责去开死亡证明,我和堂哥载顺到舅家去报丧。
我带上黑孝,背着一把裹了黑布的长刀,载顺提着一个小袋子,里面装了米,鸡蛋,香烟,一点现金。
到曼章外婆家,我们蹲在大门口,由同寨的姐夫把舅家人喊出来,因为同辈的几个表哥已经去世,现在舅家是表侄做主,因此姐夫交代:他们是晚辈,你不用磕头,单膝跪下就可以。
表侄出来迎接,我报:老母亲去世,望舅家人去做主。
表侄赶紧把我搀起来,迎进家门。然后烧香报了祖宗,就一起回南温寨处理老人丧事。
回到家得知有两个好日子可以安葬,农历的腊月13和15日,也就是公历的1月15日和17日,但是17日寨子里有人要结婚,早已经选好日子,自然是不能和人家相冲,所以决定15日出殡。也就是母亲去世第二天火化,第三天出殡,根据政府对疫情防控的要求,不大操办,时间紧凑,正好。
1月14日凌晨05:56时,我带着外甥,侄女婿,大姐长孙,共四人跟随灵车护送母亲前往陇川的火葬场,出盏西的40多公里路被刨挖得面目全非,颠簸不止,我的心一阵阵抽紧,幸运的是没有堵车,一个多小时就来到了正常的路面,又很快上了高速公路。开灵车的司机已经专业化,特意从县城连夜赶到我们寨子,交代我们:必须凌晨出发,赶在修路工人上班前到达盈江坝,否则堵3几个小时都算正常。
到了火葬场,办好所有手续,交了费,我们把母亲从车上推下来,做了简单的遗体告别仪式,我带着他们三人跪下,面对母亲双手合十,我大声祷告:母亲,安心去吧,不用纠结火化吉利不吉利呀!因为这是国家政策,多大的官都要火化;再说您是佛教徒,在泰国和缅甸掸邦,善男信女都要火化,只有这样才会把人世间碰到的种种不愉快都烧掉,一身清爽前往西方极乐世界!
祷告完就被推了进去,那一刻我才转过身在休息室里痛快哭了一场,六十年来的八口之家,随着母亲的去世,最后的大树就倒啦,现在六个弟兄姐妹剩下四人,所幸枝叶还算繁茂,只是没有了德高望重的老父母,今后这个家族靠什么来维系呢?
半个小时左右火化好,火葬场已经知道农民土葬还有棺材,不需要骨灰盒,因此又推出“骨骼袋”,分别装了头骨,四肢骨,做好标记,装在盒子里,我抱上车,一路往回走,到了正在修的盏西路段,又很幸运地碰到工人在午休,只被堵了一次,时间不到十分钟。于13:19时顺利到家。事后我推算,本该最难走的盏西路,大白天车最多的时间段只用一个半小时就冲过来,这简直可以说奇迹了!
当天停灵在家,晚上有不少亲友陪伴,门口又有寨子里的几十个男子在打扑克娱乐,一起守夜。
到半夜和凌晨,举行一个重要仪式:偷水和包饭团给逝者,傣语叫“拜达南”。
母亲入土为安
首先找来一只幼鸡崽,半夜煮好糯米饭,由孝子(我)背着手把小鸡掐死,烧火褪毛,夹于削好的竹棍上,用煮好的糯米饭包起来,抹上灰 ,用彩线缠绕,呈椭圆状,靠放在棺材旁。
鸡叫头遍,冯姓孝子贤孙穿上黑孝服。亲子头戴斗笠 ,左手持长刀,用黑布披于刀刃上,右手持小瓶和小竹筒,走在最前面,其他孝子贤孙随后。到寨尾,找到容易取水的水沟旁,喊三声:母亲,我来给您取水!然后反手接水(即瓶口对着水尾)三下,接好,用左手持水瓶和竹筒,右手持刀,队伍向后转 ,亲子在最后。到家,把装水的小瓶和竹筒摆放在棺材旁。我用刀把向棺材击三下,喊:母亲,我给您取水来了,带去吧,别人来买你不要卖,别人白要你不要给,每天喝一点,每天喝几滴,到天国过上好日子,保佑子孙平安顺利。如此三次。
随后又送饭包,也是用刀把向棺材击三下,亦按相似内容喊三次。
从中午开始,各种仪式不断,既按古老习俗举行,请来僧人念佛经,还有“雅穆”(女性祭师)念各种送葬和祝福的词,大姐和二姐两个孝女不停地哭出抑扬顿挫的挽歌,傣语叫“嗨赛咩”。还按照汉族习俗献“字章”(即汉文挽联),都按基本固定内容,不是自己创作,分别是:三个儿子带家人,三个女儿带家人,几个孙女一组,外孙子孙女一组,共四幅。
最后又举行一次“拜达南”,还是以本家族男子为主,和凌晨举行的一样。
把所有仪式搞好,舅家的人背上母亲生前所用的东西,还有献的饭,在前面走,我抬着母亲遗像随后,之后就是抬棺材的人。从寨子到祖坟山,有一公里半,原本是比较难走的山路,这时为了拉甘蔗,简易的路已经修到山脚下,只有几百米的上坡路比较难走。大家一口气就送到了墓地。
父母的是双坟,母亲的安身之所早就建好,只需把墓门打开,棺材推送进去,关上墓门,填土。这时下起来毛毛雨,很快又放晴,大家都说,这很吉利。
一切安排妥当,大家回来。
到此,葬礼完成。
父母的坟
随后还有一些这样那样的仪式,都不必再叙述。反正从始至终有二哥主导,管总方向,动嘴发命令;我和侄儿侄女执行,动腿动手。
“拜达南”的仪式应该是傣族这个古老稻作民族的传统,反应的是“水”和“米饭”对生命的重要,随葬的多少衣服裙子,绫罗绸缎,纸钱等等,如果没有水和饭是没用的!至于用词,一会叫“取水”,一会又叫“偷水”,大概是反应祖先在大自然中求生存的艰险吧。
命运安排我来扛刀完成这个仪式,我认为是母亲给我最后的安慰。
母亲走了,作为她的儿女,自然就可以给她并不复杂的一生盖棺论定。虽然用这个词有点“高攀”之嫌,但平头百姓眼里的母亲也是伟大的,不一定非要大人物才能用这个词吧。
我常说,自己行了万里路,读了一些书,接受了不少老师的教导,到知天命之年后得出结论:这一生最佩服,影响自己最大的还是父母。
尤其自己的行为道德,很多时候都以文盲母亲的教导为准则,这以其说是遗传或后天教导,不如说是经历无数次挫折后的主动皈依。
我自从能简单看懂《三国演义》的基本故事情节后,从小向往的是那种心怀天下的英雄豪杰,对母亲教导的“做平庸好人安全,才能走更远的路。”“不与人争斗才会有神佛护佑。”诸如此类的观念历来不屑和排斥,只是因为家教原因没有和她顶撞。
到泰国几年后才发现自己常常以“好人走好路,历险境而不经验事”而自得,自觉不自觉就以母亲过去的教导来指导自己的行为了。
家乡南温寨
母亲是曼章朗氏之女,家有二男六女,她排行老七,是个大家庭,从所记傣历生辰来推算,生于公元1927年11月20日,所以虚岁95,是所有八个兄弟姐妹里最长寿,也是我们南温寨迄今为止最长寿的老人。
母亲晚年耳朵背,和人交流困难,接收到的社会新信息有限,所以她的思维活动就基本停留在很久以前的环境,因为记性好,一有机会就经常给愿意听的人讲过去的事情。
我每次回去,没有应酬时就坐在她旁边,凑着她耳朵问东问西,引导她讲述陈年往事,那些内容都是我记载家族历史最真实的资料。
我计划在适当时候把八口之家六十年经历写出来,这个普通而又精彩故事不断的家庭历史,我相信能体现滇西傣族社会变迁的某些内容。
本文只选几个小故事,以此来纪念母亲的为人处世之道。
我读小学时爱闯祸,二哥到中心小学上高小之后,再没人将我在学校的表现给家里打报告,加上那时正值动乱时期,教学秩序混乱,老师不太管学生,从不开什么家长会,因此父母都不知道我们读书读成了什么样。一次母亲和几个人在江边沙滩上挖沙虫,就和邻寨人碰在一起,两寨既是一个大队,学校也是一起,彼此都基本认识,一个妇女叹着气和母亲聊起来:在这个学校,最调皮的学生,我们寨是我儿子,你们寨就是你小儿子了,唉,名声不好,我们寨子的人都知道。我们要怎么教导呀?
母亲当时只觉得被人用开水泼在头上,脸和耳朵根一阵烫,回来就很严肃地把这事告诉了全家,父亲痛心疾首,对于不大不小的我,他也不好动手打,只用严厉的语气把我狠狠训斥了一顿。他不能接受的是,那同学父亲去世得早,属于寡母管不了的“坏学生”,而父亲最注重的是家教,万没想到他的儿子被人和那名声不太好的学生相提并论。
母亲叹着气对我说:儿呀,衣服裤子破了可以补,名声坏了就很难补,你书读得好不好我不管,千万不要变坏啊!
只要不再闯祸,对于我某些比较“傻”的行为,母亲是支持和赞赏的。
那几年生产队在山上种包谷或红薯,收获时都是女社员从地里挑回来,统一堆放在公房里,由会计和保管员称好总数,然后再根据各家的工分或人口数量来分。这一天往往是令人兴奋的日子,我们小孩子的一项活动就是堵在寨子边的路口讨要新鲜包谷,见谁挑着走过来就冲过去,口里喊着“XX姐,给我一节包谷。”或“XX婶,先让我拿去尝尝。”挑担者只好把脚步慢下来,小孩就手脚麻利地拿走包谷或红薯。大家都心照不宣,没有制止。小孩多的家庭,讨得的往往比分到家的还多。这种时候我就比较胆怯,只敢和对我态度好的人讨,而且往往不好意思多拿。三姐回到家,看到我的收获不多,忍不住数落:“人家的孩子讨得的都比你多,生产队的东西不拿白不拿,你害羞什么?怕什么?你是不是想争当热爱集体的先进红小兵?这明明就是憨包!”
这种时候,父亲和大哥都不吭声,既不责备也不安慰,只有母亲公开为我说话:“本来白拿的东西就不该多要!做人不贪才好!”
三姐当然不是贪心,她只是心里不爽,这个平时伶牙俐齿和她顶嘴吵架从不认输的小弟,关键时刻却缩手缩脚的,不是“傻憨包”是什么?
我自知理亏,当然不好意思和她顶嘴,母亲为我说话,就暗中自我安慰:我这不是胆小,也不是想当先进红小兵,是爱面子,不擅长“讨东西”。
又有一年,我们寨子的小男孩兴起一股偷东西热潮,当然不敢偷鸡鸭之类的值钱货,主要是扫荡各家菜园里的瓜果甘蔗之类。我们行话叫“薅某家”,这是别寨都听不懂的极小范围土话。只要瞄准了谁家的东西,这家人就会在某一天劳动回来,或某天早晨,发现园中的黄瓜或李子甘蔗羊奶果木瓜芭蕉之类被扫得干干净净,除了破口大骂也没有办法。明知就是这帮小孩干的,你当场抓不到就没法惩处,这帮小子神出鬼没,根本逮不着。我们玩的是刺激,比赛的是谁的身手敏捷。而这种时候我这个打架冲在前面的愣头却成了笨熊,翻墙钻篾笆动作慢,偷东西时手抖后尾骨直发凉。参加了几次夜间行动就再也不敢,小伙伴们把偷来的东西分给我,吃得当然尽兴,不分给也不去和他们讨要。
而我还无意中保护了隔壁家的瓜果免遭洗劫,他家种的黄瓜在紧挨我家菜园这一侧结了很多,又非常隐蔽,没有引起其他伙伴的注意,我既不碰,也没有向其他人透露这“货源”。后来这家人发现,很是感慨,专门对母亲说:全寨的瓜果都遭了殃,只有我家的没人偷,你家小儿子真是个好孩子。
很少公开表扬我的母亲又专门在全家面前把这事提出来。非常难得地受到全家人的统一肯定。
我虽然是全家最小,除了大哥比较欣赏我之外,却从来没有受到溺爱。记得读高中时,放假回家偶尔聊起以前的事,我还带着玩笑的口气对母亲说:妈,您还是偏心的,大哥读小学时,只是住校几天,一有好吃的您就约着姨妈专门给他送到学校;二哥读初中,有什么好吃的您都要留到星期六他回来才吃;而我读初高中就享受不到这种待遇啦,都是回来碰到什么就吃什么。
母亲只是微微一笑,不回答。我当然不是真的计较这些小事,只是隐隐感觉母亲已经习惯了我们出门在外。
的确也是这样,1978年秋我去读大学,临出门向父母磕头告别时,母亲强忍着泪颤声念道:神佛保佑我儿子出远门平安呀!
再也不多说一句!
我记得非常清楚,大哥十三岁那年学校带他们去拉练,为期大概一周,只是在周围的区乡转一圈,可出门时大哥背着背包跪在母亲面前,母子俩在那里痛哭流涕;二哥十六岁被招去当教师,要去县上参加统考分配工作时,母亲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生怕二哥被分配到远地方,那等于把她的心掏空了一部分。
在那交通不便的年代,从云南边疆的边疆到北京,山迢永远,我这一走连做梦都梦不到啦,全家都不知道我何时才能回来,母亲再不舍也只能坦然面对,因为那时父亲和两个哥哥都为我踏上“远大前程”而自豪,母亲不敢破坏欢乐气氛。然而由于学校有假期探亲补助费,我于1980年暑假突然回家,从昆明坐几天的车到腾冲,最后一天是腾冲到盈江,到盏西岔路口的丙汗大桥,我看还不到中午,就临时决定下车,挑着行李就直接步行回盏西,近50多公里的路我走到天黑,累得差点虚脱,黑灯瞎火摸到家,那时全家的晚饭都是八点左右,正在吃着,我毫无征兆突然闯进家门,把全家都吓了一跳,真正是意外惊喜。而母亲当场差点晕过去,心口疼了好几天才慢慢缓过来。她解释:我胆子小,听到人家吵架就害怕;碰到伤心事就心口疼,是一阵阵地疼。碰到突然惊喜的事心也会疼。
后来大哥还是婉转批评我不要再莽撞,免得惊吓到母亲,以后我回家前都要事先和家里通知一下。
随着我们的成长,这八口之家的平静很自然地被打破,人员在不断增加,碰到的变故也越来越多,而母亲的内心也逐渐强大。
2004年,我出来整整十年后回家探亲,母亲既不惊喜到心口疼,也没有任何的怨言,在我和家中失去联系的那几年,她到底经历怎样的煎熬,都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半句。当父亲婉转提到寨子里有人已经当了“帕嘎”(佛教称号),有点羡慕,我就和两个哥哥商量:要不我们也给父母升帕嘎吧?并拿出相应的钱做底。两个哥哥都同意,父亲很欣慰;母亲则平静地说:当帕嘎当然是我们的心愿,只是你们赚钱都不容易,不要勉强,你们过好日子才重要。
2005年8月15日父亲去世,我从普吉以最快的速度往家赶,第三天到家时已经入土为安,为此我内心非常纠结:三天时间就从泰国赶到乡下的家,够快了呀!可是父亲还是不让我见他最后一面,看来他对我还是不满。我当然不敢哭闹,但是母亲还是看出我内心的苦,于是很郑重地对我说:我们生前子女能尽点孝就很好了,不要再想什么看最后一眼,没有意义。邻寨有个在外工作的人,回来奔他母亲的丧,遗体已经停放好几天,回到家,寨子的长辈非要打开棺材让他看最后一眼,结果他看了吓得都不敢在家睡。所以如果我走了,你能赶回来就来,也不要看什么最后一眼。不能来也不要伤心!
父亲去世后,我们抓紧时间给父母做了“升帕嘎”仪式,这是傣族老人的荣耀,母亲的教名是“雅帕嘎奘罕”,相应地我们弟兄三个也有了教名,分别是:庄萨,庄椰,庄体。
2015年7月大哥去世,我赶回去,可以在他棺材旁哭了,但也不好在开棺“看最后一眼”。
母亲又把老话重提:不要再计较看最后一眼,等我走时你如果不能来也不要太伤心,世上没有不死的父母。
从那时候开始,我内心就一直隐隐提着,如果哪天做个怪梦,首先想到是不是母亲有事,等和家里联系,得到侄女回答:“奶奶没有什么病,只是爱劳动,谁说也不听。”
我心情就一下子舒畅了。
母亲爱劳动,这也是全家最纠结的事,九十岁还要去山脚拿点柴火,或去小水沟里打猪草,全家人都竭力劝阻:“您这么大年纪还要劳动,外人会以为我们不照顾老人,您让我们怎么做人呀?”
2018年春我回家就这个问题郑重和她交流。
我说:“您这样不听话,假如背着柴捆或猪草回来,被人拍了照片发在网上,配上文字:九十岁农村留守老人的艰辛。您子孙的脸就没地方放了。”
母亲当然不懂什么网络,但明白她劳动的行为会让她的子孙难做人。
她也郑重地说:“你的哥嫂,还有侄儿侄女对我的照顾全寨都看得见,我劳动是为了锻炼,谁会来笑话?我不劳动脑子就会停,人就会变傻呀。”
“您要锻炼,就在院子里,把柴捆从这头抱到那头,反复搬着玩,不要出去劳动。”
“我这一辈子不做没有用的活计,只有出去野外,让风吹着才舒服。”
“您不是信佛吗?到奘房里去拜佛,和其他老人闲聊嘛。”
“我不会闲聊,再说耳朵背,别人对我讲话要大声吼,旁人看着以为对老人不礼貌,也是为难人家呀。”
到此我已经没有办法说服她。只能交代侄女:注意奶奶的行踪。
然而2019年10月母亲还是摔了一跤,大腿骨折,在芒市工作的侄儿侄女赶紧安排她到州中医院做手术,我闻讯忐忑不安地赶了回来,心想九十多岁的老人动手术,凶多吉少呀。
结果手术非常成功,母亲头脑始终清醒,两天后伤口已经不太疼。我和二哥虽然来陪伴,也做不了什么,所有的护理都是两个侄女在负责,那时我进一步感叹“多子多福”并非空话。
试想,如果她只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孙子或孙女,都忙着工作,那么她的子孙能做的就是安排进医院后,再放给她一笔钱,一切护理都靠医护人员,一个不会汉话的老太太该是多么凄凉!
母亲则没有这样的遭遇,侄女们的悉心照顾,使她很快就谈吐自如,我们的傣族朋友来看望她,她都会轻声细语地告诉人家:是我闲不住自己去劳动摔伤的,我的子孙对我都很好。
当听到她用汉话对医护人员表示感谢:“你们累嗷。”时,我吓了一跳,忙问侄女:奶奶啥时候学会了汉话?
侄女笑笑:这几年来往的人多,她已经学会了“吃饭再克哩”,“坐哩”这些基础汉语。
母亲出院后回到家,只能靠助走器慢慢挪动,再也没法外出劳动。
2020年初疫情暴发后,我心又提了起来,母亲真要有个三长两短,这回是肯定没法赶回去啦。所以时不时给家里打视频,母亲看到我,只能说:你说什么我都听不见,你还是听我说吧,我没有什么,只是被困在家里难受,死又死不了。你照顾好自己,不要担心我。
诸如此类。
2021年初,全球疫情还是不见好转,儿子建议和安排我回德宏老家,我原本还想继续在泰国熬,但他一句“就算来陪奶奶嘛”把我说动了,于是处理好泰国摊子,回到云南。
6月份我们父子俩回到盏西老家,我好好陪母亲聊了几天,当时侄女种的包谷丰收,农用车拉来堆在厢房,像小山一样,母亲眼睛放光,大声指挥:“赶紧把包谷剥衣,打结,拿到楼上挂晒”,“那些颗粒不饱满的直接喂猪”,“要下雨了,把院子里的搬进来。”
我兴致勃勃地和她一起劳动。
几天后我要来芒市,临走我对母亲说:这些包谷够您忙一阵了,不要急,慢慢做。
母亲点点头。
到10月国庆节假,我又回去,看到母亲靠在椅子上嚼槟榔,一副无精打采的表情,我到楼上去看,没见一节挂晒的包谷,忙问侄女,她微笑着摇摇头:“刚刚晒干点,都被奶奶剥粒装袋了。”
“不是让她按计划慢慢收拾吗?”
“奶奶只要有活做,谁都没法阻挡她,坐在那里一剥就是半天,脖子酸手疼了才会停止。”
唉,我那一辈子勤奋的老母亲呀。
这次我又陪了母亲几天,细算起来,这是我43年来,陪母亲时间最多的一年。
没想到就此永别。
老实说,母亲对大哥的感情是最深的,许多时候我和她聊起过去的种种,经常讲到大哥遭到挫折时她“心如火燎”,“眼泪往脑门倒流”,“眼看轮船沉没海底般的无奈”等感受,这些我已经在纪念大哥的文章《没有回程的远行》里有记述,不忍再重复。我猜测母亲对于她这个最小的儿子,基本是放开的,有几次我追问她以前算命,对我的命运有什么样的表述?她都说得很含糊,只遮遮掩掩说了几句,大意是两点:我出生时自己挣断了脐带,不用剪,这种人一般是靠自己;我出生于傣历鼠年猪日,月圆那天,追求什么都会有好结果,但不有作为时会比谁都混得差。
再追问,她就有点不耐烦:好人走好路,你去追求什么大事啊?
我不知道是不是该相信命运,我的命运又是什么样?几十年来我浪迹于泰缅老的山水间,很多时候茕茕孑立,却又心态平和地不断往前走。如果说愧疚,主要是没有能好好陪伴父母,也没有能力拿出更多的钱让他们享受荣华富贵,我常说自己“有孝心无孝行”,指的就是这些遗憾。
母亲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老天让我能来陪伴在她身边,履行了一个孝子所有该做的仪式。我想这应该是母亲对我最大的安慰。
今后我还将继续前行,但无论走远走近,我会牢记母亲的那句教诲:好人走好路!
母亲安息吧。
2022年1月28日于芒市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