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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被蛇咬伤]女人梦见被蛇咬手是什么征兆…

顺序

挚友云:年轻人盲目向前,所以不知道回忆。中年人不能回想。因为过去和现在的未来太纠结了。

余答曰:回首过往,甄别得失,审知来去方向,汲取力量前行。

不管多么不情愿,按照最善意的定义提醒:再过五天,我就要步入人生的中年了。

弹指一挥间,花谢水流红。根本来不及细细品味,那么多的青葱岁月就匆匆而去了,就灰飞烟灭了,如此迅疾,如此无奈。

那天,应该是一个深秋的傍晚,村子西头阵阵锣鼓,简陋的房间,攲斜的桌椅,两双竹筷子,一碗分家饭,五岁的我,代表着全家,跟哭泣着的二姐道别。

那天,是一个冬日,冒着寒冷,早早地从热被窝里爬出来,拉开门栓,举起竹篙,敲掉檐下一根根壮硕的冰棱,脆崩崩,凉冰冰;踩着高跷,胆子大时,一直从池塘北岸踩到南岸。

那天,一个倒春寒的夜里,坐在灶膛前,边替母亲烧火,边拿着从高年级大哥那儿借来的玩具手枪摆弄,“叭——”,声音响起,火药撞击燃烧,发出的亮光星星般迷人,用电线芯儿制成的简易子弹兴高采烈地飞出窗外,母亲也在为我的成功而激动。

那天,一个大人全部外出忙碌的炎热午后,年龄稍小的外甥,喜滋滋地拧着好不容易才逮住的老母鸡的脖子,又气又急的我,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前去,挽救了母亲攒酱油食盐火柴煤油开销的大功臣。

那天,又是入夏,拿着老师交给的教鞭,指着黑板上由自己板书的汉字,一遍又一遍地领着大家声嘶力竭地朗读,兴奋,自豪,仿佛自己真的就是老师。

那天,又是一个秋日的午后,在一间低矮的茅草屋里,瞎子叔叔激情地分享着下水捕鱼的快乐,并用他那特有的呼吸吐纳之法,试探着我双手新增的力道。然而,我的兴趣并不在此。——一个没有丝毫视力的盲人,居然能跑到我从来都没有到过的遥远的地方,在那深可齐脖的水中捕鱼,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那天,又是一个漫漫冬夜,为彻夜享受说书人讲书带来的新鲜刺激与快乐,任性地违拗父母亲的命令,被罚站在床前,不知站到了几时,又是谁把我抱上床,让我入眠。

那天,又是冬去春来,实在忍受不了晨习的寒冷,同三两个同学跑到教室的后墙根处踢起毽子,接着,因为肩负小组长的身份,又为老师所器重,最后,老师飞过来的三四脚,全踹到了我一个人的身上,可是,疼在身上,心头涌起的却是莫名的温暖。

那天,还是春天,笔直田间路,芳草凄凄,露水湿鞋,牵着五户轮牧共用的水牛,或山上,或畈上,或坝上,或城塘湖沟岸。

那天,还是夏天,这片田,那片田,穿上父亲编织的草绳鞋,戴上上翘的草帽,拄着薅草竿,一个人,一片田,又一片田,用两只脚板丈量亲吻。渐渐地,亲吻软泥的滑溜感消失了,于无数次摩擦之后,脚板开始发热,生痛。

那天,还是秋夜,六间简陋屋宇,母亲在县城治病,家中只剩自己一人。独卧北房,正静躺神飞,可是,明明大门、房门已亲手关严,耳中却传来一组清晰的声音:大门突然洞开,裹挟着一股风,接着,伴着吱嘎声,房门也开了,再接着,一个东西,利索地爬上了床,重重地压在了我的身上,想喊喊不出,想推推不了,毛骨悚然,心如明镜,恐惧刻骨铭心。不知经历了多久,终于,再一次,先前的声音,倒放了一遍之后,无助的深渊自动地消失了,犹如从来不曾发生过。

那天,还是冬天,腊月二十三,拎着家里谁都不肯接手的竹篮,内里两斤半肥瘦,外加两包糖果,步行四五公里,到母亲的“娘家”送年节。送节的对象并不是外公外婆,和我们有着直接血缘联系的外公外婆和舅舅们的面,我们压根儿就没有见着。一天后,我掏出一张皱巴巴面值五圆的钞票交给父亲,父亲的解释是:“外婆”眼神不好,压岁钱给错了,不小心把备办年货的钱给了你,得赶紧还回去。

那天,父亲站在田堘上,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了一下时间,把扁拐的一端刺向身旁那捆水稻,身体侧转下蹲,扁拐就肩,双手下压,双腿发力,弓腰半起,——起来了一捆;接着,扁拐的另一端刺向另一捆,右肩前移至中点,前后平衡后,双手揪拉,双脚叉开,——完全起身,两捆水稻被挑了起来。

“春,你过来。”然后,我便学会了挑水稻的活儿。

虽然我学会了挑水稻的活儿,可是,除非不得已,父亲并不轻易把这样的任务安排给我。

秋季农忙假,放学时特意途经三姐家,三姐正在田间发愁,姐夫远走东北,公婆正闹着别扭,刚刚捆好的水稻可不能搁岸上等雨淋。

“姐,我来。”

那年,我应该是十五岁。

插秧,栽油菜,摘棉花,割菜籽,碾水稻,打菜籽,这些事情,都已不知始自何时。

第一次割谷,是从村子后头的一斗二开始的。那次,镰刀尖碰着耸起的土堆,竟改变方向朝上滑向我的左手无名指,顿时,鲜血喷涌,一片指肉摇摇欲坠。尔后,大哥遭到了父亲严厉的责骂,我也因此知道了镰刀朝下割谷的道理。

耙地,滚田,肯定易于犁田,不然,父亲肯定会教我犁田的。

水车很有吸引力,可是,如果让你一个早上加一个中午空腹坐在上面持续用劲踩踏,你肯定会心生憎恶。

施肥事件让我和父亲的感情有了一道很难弥补的裂痕。

那是一个酷热难耐的夏日午后,父亲说他的脚疾复发,让我提上早就备好的二十斤尿素去村子后头的一斗二。虽正处叛逆期却依然听话的我非常怕热,听了父亲的安排,二话没说,迅速行动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把施肥工作完成了。

可是,回来之后,父亲异常恼怒,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父亲根据完成任务的时间,主观地判定,我把尿素全部泼到田头水沟里了,这些化肥可是家里以赊欠的方式购买的!

若干年后,父亲为和我之间的隔阂长期得不到消除而苦恼,曾为此向年龄相近的二姨老表倾吐他心中的委屈:他这么爱他的儿子,可是,儿子为什么就是只和母亲亲热而不和父亲亲热呢?

父亲的委屈,可能是在几年后的一个深秋才减缓的吧。

那天,正中午,借住在老师宿舍里的同学找到我,告知父亲到来的消息。原来,父亲是担着母亲磨制的辣椒糊,徒步走了二十多里路,来街上卖钱的。此时的父亲应该是抱病在身,虽然家里人并没有告诉详情,可自小敏感的我,已然凭种种细节与线索准确推知。

我并没有坚持对父亲的怨恨,从同学那儿借了一满杯白开水,再从老师那儿借了数勺白糖,搅拌均匀,端到父亲面前。

父亲原本虚弱的脸庞因为赶路而胀红,一声轻唤,父亲虽不动声色,内心的震动与惊喜却不言而喻。

寒假,一回家,根据母亲的讲述,父亲拥有的时间快要结束了。大哥全然没有主意,我们商量着父亲的后事,一切细节都落实到位。第二天,我三点一线,先小姨家,二姐家,返回时,三姐家,大姐家,于是,我们整整齐齐地为父亲送起终来。

父亲心疼我们,只让我们为他熬了一个整夜,正月初三初丑四刻便弃我们而去了。

父亲去得不情不愿,他靠在床头上,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不时淌下一滴清泪。

我没有哭泣,握着父亲冰凉的左手,表现出超乎年龄的镇定。

大姐让我离开父亲,一是不离开,父亲舍不得走,二是人走时,呼出的最后一口气对小孩子不好。

我听从了大姐的要求,因为父亲的时间真的结束了。

大哥噙着热泪把父亲抱进寿材,父亲的睡床被拆掉,父亲生前的种种衣物,被堆放起来,一把火让它们追随着父亲升天而去。

父亲,实实在在地陪护了自己二十个年头。

可是,二十六年后,当我站在人生的山脊处蓦然回首,父亲陪护的那些年已如山脚草石,无论如何睁大双眼,依然难以看个真切分明。

仔细推敲,单单让时间来承担罪责,其实并不公允,如果把父亲陪护的二十个年头比作一本书的话,当年翻阅这本书时的态度,敷衍塞责、草草了事的评定恰如其分。

根据与父亲共享的十九个整岁编成的这本书,此刻回翻,竟是破碎不堪,内页散乱不说,单数量之少,亦足以让人瞠目结舌!

那些内心一直坚持抗拒的严厉呢?那些听起来单调乏味的谈吐呢?那些枯燥煎熬般高强度的劳作呢?那些漫长无言的寂寞等待呢?那些燥热难耐的沉默午后呢?那些漫长如年的白日黑夜呢?

与父亲的交集如此之少的事实让我猝不及防。要梳理父亲的生平事迹,已然变成了一桩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只能依靠脑中的留存,或亲历,或往日亲友故旧的口述,残垣断壁,雪泥鸿爪而已。

宿命?父亲丧父比我还早了一岁。

不同的是,爷爷是在姚塘打鱼时翻船落水,终无人救助而亡。去世时,正值盛年。

爷爷离开这个世界时太匆忙,根本来不及有所交代。

其实,也无需交代。

包括奶奶肚子里的小姑在内,一个缠脚母亲,五个皆未成年的弟弟妺妹,连同自己一大家子,数不清有多少张嘴在等着父亲喂养。不只如此,入学,成家,立业,这些都是系统工程。在抚育一个孩子就倍感艰辛的今天,根本就想象不出来,当年父亲究竟怎样走过那段如磐黑夜。

父亲念过三担谷一年学费的私塾。好强的爷爷,硬是让父亲从发蒙开始,一直念到他离开这个让他充满期望的人世。接受过那个时代少有人能享受到的教育,父亲能断文识字,会写会算。据说,父亲又曾花了一斗米学会了二胡,时间是一个晚上。

适逢国家革命将要胜利之际,一大把机会降临到父亲的头上,譬如和父亲处境差不多的那位乡党,两年后成了本县的第一任县委书记兼县长。

可是,作为长子的父亲,抛下一切,去拥抱这些足以改变他的人生轨迹的所谓机会,是完全不可能的,——他必须以顾家为前提,任何个人发展的规划都得服从此前提。

贫农的身份,接受过教育,时代又需要,奶奶首肯,父亲便把自己交给了公家。

入党,当大队干部,一干三十年。

三十年间,父亲应该很少呆在家里吧。

三十年间,父亲究竟做了哪些事情,我自始至终并未明确。

三十年间,先是奶奶的大家庭中的每一个成员都走上了各自的轨道,接着便是我们家的每一个成员也都走上了各自的轨道。

大家的日子虽都过得坎坷艰辛,可大方向却非常正确。

父亲的工作和事业怎么样呢?我不知道。

听被打入地主行列的堂叔一家怀念父亲的好:在政治压倒一切的岁月里,是父亲策略地保护了他们一家。

听村里人怀念父亲的好: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别的村子都断炊外出要饭,而自己的村子里人人能有白米饭吃,虽然并不充足。时间在流逝,自豪感依然固执地流淌在每一个何姓村民的血液里。

听年轻时在公家端饭碗的同事讲:权斗时,父亲蒙受委屈挨整,全村男女老幼都为捍卫父亲挺身而出。

三十年后,农村包产到户,父亲带着失落回归家庭。

父亲严厉而刚毅,从未见过他流泪。

可是,听母亲讲,堂兄何友才的一封来信却让父亲的眼睛数度湿润。

堂兄是村子里的首位大学生,大队在祝贺堂兄跳出龙门时,赠播了一部影片。

酒筵的热闹场景我早已淡忘,可影片的名字到现在还清晰记得,叫《倩女幽魂》。

三十年来,脑中一直盘踞的疑问已化成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为什么要在如此喜庆的时刻播放这样一部影片呢?

那封信就是堂兄入读大学后第一时间写给父亲的。

我无法知悉信中的内容,只得向母亲打听。

母亲告诉了我,信中,堂兄向父亲质问:长期以来,两家的嫌隙为什么得不到消除?

面对堂兄的质问,父亲的心情异常复杂。

当时,父亲是如何回答堂兄的呢?

我不知道。

我只是模糊地记得,那年的寒假,堂兄风尘仆仆地从大学回家后的第一个晚上就来到我们家,和父亲在房间里促膝而谈了很久很久。

那时,对于两家的嫌隙,我和堂兄一样,也是一头雾水。

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时间告诉了我全部的答案。

在父亲的努力下,叔父终于成家了。

有家得有业,父亲让出了祖屋,连同绝大部分祖业都交给了叔父。

奶奶也被安排在一间靠近祖屋的耳房里了。

不多久,父亲新起了三间新屋,墙体一干,便把奶奶搬了过来。

可是,强势的婶子并没有和奶奶和睦相处,整天为了一些鸡皮蒜毛的事情跟奶奶斗着气。

一天,父亲回家,来到奶奶的耳房,低矮的房梁上,一根粗绳在晃荡着,父亲一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奶奶的委屈让父亲勃然大怒,当即找来村干部和婶子的娘家人,一通严厉而公开的批评教育让婶子无地自容。

母亲说,父亲向来很大度,无论对谁,原则只有一个,只要不触碰他的老娘,他屁都不会放一个。

父亲在母亲面前讲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老子死的时候老娘还那么年轻,完全可以弃家而去,留在何家守活寡那是遭罪。

那次事件,并没有就此结束。

一天傍晚,父亲从大队部回村子,快要进村的时候,他突然瞥见一个女的披头散发,正跑向村东头那口池塘。

等到父亲追上她的时候,本在塘岸上站立了小一会儿的那位女人,猛地纵身一跃,跳下去了。

池塘不深,否则的话,不会水的父亲,肯定得重复爷爷的命运。

若干年后,父亲、大哥和我三个人,从一个较远的畈上,通过百米港,用船装运收割的豆禾,行至伊桥,船身斜倾后,进水下沉。

在大哥的一番努力下,危险终被解除。

可是,危急关头,父亲惊慌失措的神色,亲切地叫唤正在水中做抢修工作的大哥为儿时的那份心疼,这一幕,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跳水故作寻死的那个女人是婶子,婶子以她的聪明提前掐准了父亲回村的时间和路线。

几年后,父亲再一次因为堂兄而流泪。

那天早上,教育局的电话打到了村部,电话是找父亲的,电话的内容是:在实验中学才当了一年多老师的堂兄,突发脑溢血,倒在了讲台上,送人民医院急救,最终失败。

堂兄被追认为烈士,在有生之年,婶子每年都能享有政府提供的抚恤金。

堂兄的噩耗最先轰击的对象是作为伯父的父亲,父亲因之数夜未能成眠。

一次,奶奶望着婶子送来的仅能盖住碗底的饭菜,嚎啕大哭。

“人还没死,就先叫上饭了!”

奶奶对母亲讲,“容儿,这个女人肯定会遭到报应的。我是看不到了,你走着瞧,你一定会看到这一天。”

母亲赶紧制止奶奶,让奶奶别继续说下去了。

在农村人的思想观念中,因果福报,丝毫不爽,父母有过,祸临子孙。

对此,反对宿命论的父亲,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拒绝相信吧。

人字一撇一捺,书写简单至极。可在成人的世界中,最让人感叹的莫过于人之难做。做人的难,除了生活环境、个性特征、人际关系、利害冲突等种种因素所致,角色的复杂也是重要原因。任何个人,既属于社会,更属于家庭。就一般个人而言,相较于社会角色,我们更应该看重自己的家庭角色,因为,有很多东西我们可以不要,但亲情不可或缺。

缺失了亲情,置身于社会的荒漠中,我们不是成了一只孤独的可怜虫吗?

在家庭中,儿子角色,父亲当得上一个“孝”字;兄长角色,父亲亦无愧于心。

奶奶是旧时代的女性,没有文化,又命途多舛,身上肯定有她的局限性。可父亲的认识远远超越常人,事母至孝。

和奶奶共处的时间长度是十五六年,在我的记忆中,奶奶是没有带过包括我在内的任何孙子孙女的。

到我记事的时候,奶奶全部的生活内容由三部分组成:一、窝在自己的小屋子里,间或出来唤唤小鸡,或者于傍晚时分,因为小鸡和海爷斗上一两个小时的嘴。海爷,就是那位能让小孩子远远望见即撒腿就跑的老人,他打了一辈子光棍,一直住在奶奶的隔壁;二、往返于两百米远的菜园子和五十米远的村前池塘。当然,当我的身高超出半根扁担的时候,奶奶便让我接替了哥哥姐姐,配合她,把家里贮存尿液已经过半的粪桶,跌跌撞撞地抬往菜园子;三、隔三差五地去三公里外的小姑家。或者是菜园子收获的新鲜蔬菜,或者是父亲出差回家带给她的什么礼品。——奶奶有足够的理由心疼她的小女儿,因为小女儿是爷爷弃她而去后遗腹所生。

到奶奶自己做不了饭的时候,父亲和叔叔商定每家半个月一轮,先是送饭,后改为跟大家一起吃。

每到奶奶来我们家吃饭的时候,我们都很高兴,桌子上的菜碗要多上一两个。就餐前,我们把饭菜筷子摆放整齐,奶奶来了才能上桌,在奶奶拿起筷子后,才能跟着拿起筷子;奶奶坐在尊位,父亲改在了次位,我们旁座。

奶奶在我们家吃饭的时候,米饭总是烂烂的。

奶奶说,喜欢在我们家吃,所以奶奶留在我们家里就餐的次数就多了起来。

后来,奶奶的年龄愈大,身子愈弱,走不动了,就由父亲背出房间,坚持和我们同桌进餐。

再后来,奶奶大小便失禁而母亲又不在家时,从不洗刷的父亲便自己动手为奶奶处理污秽。

在奶奶临终前的一两个月,本来就在同一屋子住着,可父亲还是坚持在奶奶的房间地面上打上地铺,彻夜守候,以随时响应奶奶的使唤。

奶奶故去,父亲更是居丧礼恭。

每年春节来临之前的年关岁逼,苦难的大姑总是拖着一大家子前来做客,路途遥远,全靠步行,每年这个时候总得在娘舅家住上一阵子。

奶奶作为母亲,当然也心疼自己日子过得异常艰难的大女儿,可嘴巴上还总是埋怨:你大哥大嫂家也是一大家子,那么多张嘴,他们自己不要吃喝了吗?

奶奶的话,虽是无心,完全可以被理解为作母亲的慧黠。可我想,大姑当时听了,也肯定会很伤心吧。

不知是大姐还是大哥入学,当时大姑正在我家住着,许是照顾到做姑子的脸面,父亲掏出伍圆钱塞给大姑,还交给一把从外面带回的新雨伞,让大姑将二者一并交给母亲,以充作大姑子馈赠给侄儿侄女的读书礼。

三姑家也特别艰难,遇到难关跨不过去的时候,总是喜欢来我们家找父亲商量。

小姑父曾因家族纷争陷入危境,父亲一呼四应,全村出动,异村守护小姑一家通宵。

在儿时的记忆中,当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姑父来家时,那一定是父亲开怀畅饮的时候。

时间永远那么神奇,当我端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碧蓝天空和天空中的悠悠白云,突然,如同神助一般,萦绕于脑海三十年的疑团顿时化解。

奶奶临终时的情形我并未目睹。不只如此,奶奶的葬礼我也未能参加。

那天,正在教室晨读,二哥急匆匆地找到我,上气不接下气:“奶奶老了。”又转告父亲的话,“上课要紧,你就不用请假回去了。”

二哥临走前让我端来一些凉水,漱了下口,便又急匆匆地走了。

二哥匆匆赶路和向我讨一口凉水漱口,是在长辈的指示中加入了一部分自己的理解,来执行我们那个地方的报丧礼仪。

这些都早已明白,不理解的是父亲不让回去奔丧的安排。

一个孝子,在如此重大的家族事件中,特别重视香火传承的父亲,为何不让自己的小儿子参加?上课要紧的说法真的成立吗?

奶奶完全当得起父亲的孝敬。——这既是父亲为人子应有之义,更是奶奶为家族兴盛做出巨大贡献应有之回报。

奶奶于何家的贡献,只需看到一个事实即可明白。

奶奶以降,脚下亲人血脉,由爷爷奶奶一辈两人,已发展至现今四代一两百人,由局限于何家畈一隅之地而谋发展于全国各大城市甚至于异国他乡。今天,爷爷这支何氏能枝繁叶茂,蔚为大观,代代开拓,成就斐然,这一切的一切,不都肇始于当年奶奶这一弱女子的坚守吗?如果当年,奶奶没有做出这样选择,而是移脚他去,爷爷这支何氏血脉今天会是何种景象?实难想象。

爷爷泉下有知,肯定会含笑吧。

听姑姑们讲,奶奶弥留之际,口中叨咕的是她的小鸡,以及与之争斗了半个世纪海爷。

姑姑们的话让我异常震惊,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经历让奶奶有如此的意志与毅力,让她把生命中最后的宝贵时刻,固执地交给了让旁人哑然失笑的无谓争斗?

我百思不得其解,也就更加困惑于父亲不让我参加奶奶葬礼的安排。

然而,三十年后的今天,时间给了已入中年的我最明晰的答案:

父亲在用他特有的方式,来推迟我对于死亡的认知。

父亲过早地体验到了死亡,没有人比他更理解死亡对一个少年的冲击。

当年,爷爷猝然辞世,几经努力才被打捞起来的尸身,不用说,那种由视觉带来的情感与精神上的双重冲击,绝对是毁灭性的。

接着,父亲故去前依然不肯教给我犁田技术的困惑也有了答案。

当年,不得不走出学堂门的父亲,一个身子文弱单薄的书生,在他牵着牛扛着犁跌跌撞撞地走向家里往日只属于爷爷的农田时,迎接他的是乡邻无尽的白眼和讥笑。在一个无人的坝脚下,整整一个上午,父亲扶犁而哭。哭完之后,一位同奶奶异祖父的兄长,主动上门,手把手地,把做一个合格的农人的全部把式,毫无保留地教给了父亲。

只用一个农忙季节,父亲就用事实粉碎了村人关于母亲改嫁、兄弟姐妹四散飘零的预言。

辕犁在父亲的心头已然是一个心结,做梦都想让自己的小儿子跳出农门的父亲,又怎么甘心让他重复自己的悲哀与苦难呢?

爷爷殁于水后,一直念私塾到十八岁的父亲改名祥瑞为祥水,这个新名字被写在了父亲用的那条扁担上,隶体大字,遒劲有力。

“殷鲜一半霞分绮,洁澈旁边月飐波。”十年后,我取唐时诗人吴融诗句中的洁、澈二字,先后为女儿、儿子命名,以使他们永远怀思自己并不曾谋面的祖父。

土地婆蛇,学名短尾蝮蛇,是中国各地均有的一种小型毒蛇,它是中国分布最广、数量最多的一种毒蛇,是造成蛇伤的主要蛇种。蝮蛇毒是一种略带黄色透明的液体,被咬伤后,应立即注射抗蛇毒血清,同时注射破伤风抗毒素。如果被咬到而没有进行任何治疗的话,极有可能会出现全身痉挛、麻木,最后中毒身亡。

白血病是一类造血干细胞恶性克隆性疾病。克隆性白血病细胞因为增殖失控、分化障碍、凋亡受阻等机制在骨髓和其他造血组织中大量增殖累积,并浸润其他非造血组织和器官,同时抑制正常造血功能。

我无数次地盯着上面的两段文字,试图理解父亲遭蛇咬和患血癌两者之间的联系。

听大姐讲,父亲被蛇咬伤是在母亲还没生二哥的时候。

那时,父亲应该是三十五岁左右吧。

大姐说,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父亲从大队部回来,走到村子后头的一个长有草树的林子里,——那个林子很小,树也很少,中间有一条人行道,我们小时候上学都是从那条路出村进村,——没有带手电筒的父亲,踩上了那条粗壮的可恶的土地婆蛇,蛇愤怒地袭击了父亲的右脚。

父亲的右脚瞬时流血肿胀,回家后自己做了一下简单的处理,在伤口不再感染后,便认为没有什么了,再未采取进一步的应对措施。

可是,父亲的脚伤痊愈只是表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经常发现父亲为肿胀的右脚苦恼,严重的时候,鞋子不能穿进去,以至于母亲为父亲在做布鞋时右边的那一只总要大一些。

每当肿胀难耐时,父亲一次又一次地采取简易的放血疗法来减轻痛苦,使用的器械是从灌木枝上掰下来的硬刺。

父亲为了避免村子里其他人再受蛇伤,发动大家把那小林子搜查了一个遍。结果,在一棵樟树根下,挖出了一个蛇洞,里面一共藏了十二条蛇,伤害父亲的那条大蛇就在其中。

父亲生命的最后三年时间的身体状况已是明显不行了,可是,他依然以顽强的意志坚持着正常的农田劳作。

少不更事的我,怎么就没有意识到死神已经把魔爪伸向了尚未花甲的父亲呢?

父亲被诊断出白血病时已是临终前的半年时间了。

家中没有任何积蓄,从哥姐那儿借了几百块钱便上医院了,可是,医生的建议和父亲的打算不谋而合:放弃治疗。

医生的建议中还多了一条:想吃什么就给父亲买。

于是,父亲便回家了。

只要能动,该做的农活照做,甚至还为抢播的大哥犁田,最后实在体力不支,在回家的时候,跌落到田头水沟里。

母亲利用她的特长,每天一早就从截流港或湖沟中,捕回新鲜的鱼虾做给父亲吃。

在母亲的努力下,一直到临终的前三天,父亲的胃口始终很好。

临终前,父亲先后去了他的三个女儿家、小姨家和四个妹妹家,无一例外,亲情让父亲非常愉快。

特别是在他最得意的大外甥家,——通过个人的艰苦努力,第一个跳出农门,吃上国家饭的子辈,——他认为受到了最好的礼遇。

一回家,对长外甥和长外甥媳妇待他的好赞不绝口,逢人便夸。

父亲从爷爷手中承继的产业有一两担良田、几亩旱地和三间祖屋,家里人口众多,又都幼弱,肯定不能富裕,但只要勤劳操持,年成不太坏的话,家计还是能够勉力维持的。

父亲真正的困境是在土改、走集体后。

时代的浪潮谁都无法抗拒。在土改中,高祖、曾祖、祖父等数代人通过艰辛努力挣来的田产地产,除几分自留地外,其余的全都上交给了国家。

规则一变,养家糊口的方式就完全不同了。

一次,父亲前去探望被别人领养走的三姑。三姑可怜巴巴的样子让父亲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头一回忤逆了奶奶的心意,又把三姑给领了回来,家里便又多了一张嘴。

而家里能挣工分的只有父亲和母亲两个人,实在没办法了,为了不让和大姐同龄的小姑小学辍学,父亲被迫安排大姐弃学回家,和大人一样出工。

十岁左右的大姐,就这样跟着大队长兼小队长的父亲,起早摸黑,没轻没重地干起了农活。

大姐出嫁后,每当我看到大姐竟能以一单薄的身子肩挑一担担水稻,从城塘湖田至六七里之外的董家山嘴打谷场,为自己的家全力打拼时,我心中都会涌出一肚子的难受与辛酸:比男人还能负重的大姐,是经历了多少的磨练,才拥有了如此的体能与意志!

后来,当我念到高一的时候,家境每况愈下,几次在母亲面前流露出不读的心思,可最后都被父亲坚定地否决了。

或许是家世使然,或许是教育所致,父亲克己宽人,视金钱如粪土。可是,父亲却因为金钱而遭受了一场较为严重的危机。

鉴于实在无法为众多的家庭成员提供卧室,父亲咬咬牙,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推掉自己第一次兴建的三间土砖房,重新起建了六间新房,外四面墙青砖,内五堵墙土砖。

新房盖好了,可是,父亲却被抓走了。

父亲的六间新房,让有的人觉得有机可乘,向公社寄了一封检举信,父亲落下了贪污公款的指控。

于是,上级部门调出了父亲在信用社里的账户,查看了一年又一年的流水记录,这记录非常简单:一年一笔,一笔一次卖猪存款;又实地查看了房产,所谓的四面青的六间新居:除了中间五堵土砖墙,还有既细又歪的杂树房梁,以及屋顶上下大雨时很难不渗漏的稀薄的青瓦。除了免费的人工,实在是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一切,无一不在否定着那所谓的指控。

事情的性质迅速翻转,父亲所遭受的侮辱被彻底地洗涮清白,父亲有惊无险地回家了。

父亲为姑姑和我的三个姐姐择婿的标准曾让人费解,——尽是一些穷苦人家。

从母亲那儿听说了三姐一顿饭定亲的故事:当年,由于某种原因,父亲在三姐夫家里吃了一碗剩饭,从中感受到了主人家的厚道,便罔顾主人家 “房屋无半块青”的活生生现实,毅然决然地把小女儿许给了主人家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三姐夫。

小时候,当我把父亲从遥远的外地带回来的香蕉、板栗、核桃等土特产分享给同村小伙伴们时,自己心中洋溢出的那份自豪感和他人的歆羡一样多,可是,父亲为金钱所困时的可怜情形也同样让我刻骨铭心。

那是一个暑热未退的立秋,家里唯一的一头大肥猪病倒了,两三百斤,为了它,母亲费尽了千辛万苦;而且,它还将是家里忙碌了一年后的唯一进项和全部指望啊!

父亲坐在门前台阶上,焦急地等待着,大哥去催了,随后二哥又去催了,可是兽医还是迟迟不来。兽医来后,用了不到一分钟,便向父亲宣判,——没用了。

这个宣判重重地击中了父亲,一整天,他都沉默无语。

母亲曾经埋怨父亲,人家把自己的孩子一个个都安排到公社大队,你怎么就不知道为自己的孩子着想啊!

父亲依然沉默无语。

大哥高考以一分之差遗憾地落榜了,本来计划第二年重考一次,可是,当时大哥的健康出了一点状况,只得另做打算。

恰好,大队里急需一名代课老师,大队支部会议集体通过了对大哥的任命。

可是,已经到手的代课老师的名额,在最后时刻,却被换作了他人。

父亲安慰了大哥,说:“民以食为天,食以农为本,就干脆回家务农吧。”

德才兼备是社会对人的最高要求,依常理,时代的舞台总是为这样的人搭建。可是,在现实中,吊诡的事情随处可见。

父亲身上的学问与正气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运气,相反,总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压制着他。

听说,从公社到大队,大会小会,父亲经常遭受到莫须有的指责和批评,无论他对工作怎样努力、 成绩有多么出色,无论他在村民们心目中的威望有多高。——事实上,很多时候,这些东西会变成一个人前行的阻力。

凡事皆有因由。因由中最直接的一条,父亲心知肚明:自己因妹妹而确实得罪了公社领导。

那天,仗着权势与宗族的力量,大姑父——也是父亲的上司,带着一大帮子人,气势汹汹,跑到家中,问父亲要人。

嫁到婆家两年的大姑,受尽了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

父亲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妹妹交给一个待她唯有欺凌而无一丁点儿感情的恶棍呢?

父亲硬是顶住了强大的压力,最终机智地让大姑从藏身之处成功地出逃。

不幸的第一次婚姻就此摆脱掉了,大姑赢回了让自己的生活继续向前的权利。

自此,父亲的事业面前便横亘了一座高山,一座终其一生也不可能逾越的高山。

我想,父亲根本就没有去想如何翻过这座山吧!

父亲自有他的世界,他根本就不会去理睬什么前程、什么功名。

在父亲的世界中,亲情友情永远居于首位。

小时候,除了过年,还有一样热闹,那便是二姨丈从工作地都昌回乡探亲。

二姨丈在船上做船长,单位管得严,每半年才休假一次,假后,便又是另一个半年的别离。

二姨丈探亲回来了,四姨丈,父亲,便能相会于我们家了。

三个连襟,睽违数月,终于聚首。

烈酒,一瓶打不住,就两瓶,再三瓶。

气氛,恰如酒一般浓烈。

我们虽只是观众听众,却深受这份浓烈气氛的感染,不但沉浸于融融欢乐中,更因此于自己的个人气质中平添进去了几分豪情。

时间一天天久远,过去的生活片段却烙印在小姨丈的心头。

每次回鄂,小姨丈都会口述当年的情形。

春,你那时还小,不晓得事,肯定不记得那时的情形了,我可记得真真切切呢。

每次,你二姨丈探亲回家,便是你爹娘和我们最快乐的时刻。

你二姨丈休假在家的每一个晚上,我和他都会一起赶到你家去聚餐。你娘可是四个姐妹当中最会弄饭的!一眨眼的工夫,你娘就会把桌子上摆得满满的!二姨丈,我,你爹,连襟三个,白酒一杯,再一杯,又一杯。

你爹的酒量可有八两多呢!比我们俩厉害!

酒后,你爹便送二姨丈和我回家,先到你二姨丈家。

一到你二姨家,你二姨就又让我们开饭喝酒。

第二次酒后,你爹和你二姨丈又一起送我回家。

到了我家,你小姨依然让我们开饭喝酒。

第三次酒后,我便送他们俩回家。

先到二姨丈家,二姨丈哪里肯先回!便又和我一起去送你爹。

你家,二姨家,我家;我家,二姨家,你家。——我们就这样兜了一大圈子,最后又到了你家。

再次到你家时天已麻麻亮,你爹便索性搭了一个地铺,与我们两个倒地而卧,歇在了一起。

自己的家,二姨家,小姨家,三点几乎一线,两段等距。

月明星稀,月弥星繁,月缺风轻,月黑风高,岁月单调而又有变化地重复着。

爹、二姨丈、小姨丈,那金钱买不来的三个大男人之间的快乐,年复一年,如此的酽,那般的稠。

在物质生活如此贫乏的岁月里,能拥有如此的亲情和友情,可真是一份天赐的福分啊!

未及弱冠即失怙的父亲,怎么可能不视亲情友情为快乐与幸福的源泉呢?

在村子里所有的媳妇中,有两名是坐大花轿嫁到何家村的,母亲便是其中一个。

外婆生了四个儿子和四个女儿,可是,四个儿子一个也没能够存活下来。四个舅舅看起来都活蹦乱跳的,然而,当他们行年至七八岁、十一二岁、甚至十六七岁时,便一个接一个地暴毙。连同母亲在内的四个女儿,无论怎么养,或面黄肌瘦,或大病连小病,最后,却一个个倔强地长大成人,于归之后,在丈夫家开枝散叶。

找阴阳先生看风水,阴阳先生斩钉截铁地断定,百分之百是让泥瓦匠人给害了,他在盖房子的时候,肯定是动了什么手脚。

其时,外公已卧病在床,哪有力气去管这虚无缥缈的风水之事。

不久,外公便去地下照顾四个夭折的舅舅了。

外公本是殷富之家,可正赶上风云激荡的时代,经数次明抢暗夺,家财丧失无数。处盛年而重病在身的外公,依然拼尽全力,为妻女留下了一部分活命的祖业家资。

这些残存的家产,竟给外婆带来了新的厄运。

村子里有一个地痞,整天扛着土枪打流。打流是土话,就是整天游手好闲,欺男霸女。

这天,他盯上了家中没有男人又拖着三个弱女并有几分姿色的外婆。

“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否则,母女四个,加上我,凑成五个,今天就一起死了,才算一个了结!” 凶神恶煞地,边吼叫,边用土枪使劲地撞击地面,流氓嘴脸异常生动。

丈夫已殁,长女已于归,面对三个幼女,外婆内心的痛楚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可无论多么不情愿,只能暂且屈从。

除了让生活苟延下去,外婆并无别的选择。

那个流氓,就成了我的第二任外公。

不到两年,外婆就郁郁而终。

后来,父亲让我一直叫唤了多年的那个外婆,和我真正的外公外婆之间,并无一丝半毫的瓜葛。

听母亲说,外婆在去世前的那一阵子,总是见她用右手拿着茶壶,茶壶中盛满井水,壶嘴就着嘴巴,不停地喝。没有诊治,没有药物,惟用凉水消除渴症。临终时,外婆牙齿紧咬着壶嘴,两嘴相合,竟不能分开。最终,操办后事的人,怕用蛮力会伤了遗体,就只得遂了外婆的心意,让她口含茶壶入棺。

那只茶壶,不知是否愿意陪伴外婆。

外公辞世后,除了房产田产,还留下了不少金银珠宝,金项圈,金钗,银耳环,银手镯,翡翠,璎珞,脚铃铛,等等。

少不更事的母亲,只顾惜做姑娘的脸面,根本就不知道身为长女,应该履行捍卫父母亲遗产的职责,任由这些值钱的东西落入歹人之手。

可是,那时的母亲才多大呢!而且,她可从来就不贪恋金玉、不看重钱财啊!

小时候,家人洗澡用的澡盆,听说是母亲从娘家拿来的,实木,上漆,硬实,笨重,耐用。它成了我们感知外公外婆两个人短暂人生的唯一遗物。

外婆入殓的棺木,是众多遗产中的一扇破门板。

英明的外婆,在她生命终了的最后阶段,仓猝地完成了四篇不朽的遗作!

大女儿十六岁,让她坐上大花轿,嫁给了我的父亲。

二女儿十岁,让她成为了别人家的童养媳。

三女儿六岁,让她给一个不知籍贯、不知名姓的老铜匠做养女。

四女儿四岁,让她跟着大女儿,并嘱托大女儿帮妹妹寻一个好人家。

外婆这英明的安排,让她和我外公的血脉终于挺过隆冬迎来了春天,枝繁叶茂了起来。

后来,听说第二任外公很快便把吞并的家财败光了,甚至,债主还拆了那栋里外都是青砖的三进宅子。

参加拆房子的工人说,拆开前门楼的屋檐时,那左右两边砖缝里各有一个雕木兵偶,两边檐顶上各插着一枝金光闪闪的弓箭,箭头正对着堂屋内的祖宗牌位。

那个工人在陈述拆房子的细节时,口中一直倒吸着冷气。

在我的大女儿满月时,母亲取下外婆给她陪嫁的银手镯,改成一对小手镯和一对小脚箍,送给女儿。

“戴脚箍的小孩子容易长大,——本来是要打金的,可实在是弄不出来钱。”母亲说。

再后来,儿子出生时,已是七十二岁高龄的母亲也给儿子打了一对银脚箍。

十一

因为对外公外婆完全一无所知,时至今日,我依然无法理解母亲克己宽人品格的形成原因。

“我来何家村几十年了,就是跟村子里的一个三岁的小孩子都没有红过脸。”母亲时常把这一句话挂在嘴边。

是的,母亲能和村子里所有的媳妇和睦相处。

长辈,平辈,晚辈;年长的,同龄的,年少的。无论哪边哪派,都能说到一起,合到一起。

自记事时开始,只要天气适宜,夏日晚饭后,屋门前便会坐上三五个:同宗奶奶,婶娘,叔伯嫂子。

每个人一把大蒲扇,家长里短,天南地北,高谈阔论,欢声笑语,兴致之浓,月不偏西不肯散去。

当然,来而无往非礼也,母亲也时常把聚集的地点轮换到她们的家门口。

村子里的叔伯婶娘之间一旦有什么摩擦,无一例外,都会寻求母亲的支持。

这时,母亲总会不偏不倚,两边老好人。能和时,便帮她们和了;不能和时,并不勉强,从不站队。

生活中,人与人之间难免会有一些磕碰,可是,几十年来,母亲在村子里竟从未惹上一桩纷争。

奶奶和三姐分别住在西屋的前后两间,两个人每天晚上都会有一场隔墙对话。

一天晚上,奶奶和三姐之间的例行对话戛然而止,因为婶子正站在奶奶的窗户下听墙根儿。

知悉对话的内容和自己有关,婶子勃然大怒,从奶奶到三姐,从奶奶的窗前到三姐的窗前,一直骂了一个多小时。

奶奶不敢还口,三姐吓得钻进了被窝儿。就睡在斜对面房间里的母亲,却自始至终没有接婶子的一句话茬。

“人家栽花你栽刺”,这句俗语,我就是从婶子此次痛快淋漓地大骂三姐的话语中学会的。

母亲喜乐人,远近闻名。

母亲的待客之道,让我们做子女的特别自豪:无论亲疏远近,一视同仁,总是把家中最好的东西拿出来飨客。

鸡蛋,家里有就不用说,没有便找别人借,等有了再还。在堆起来的一大碗挂面里,三四个荷包蛋深埋碗底。

或者,直接去港边买一条野生活鱼,去桥头剁一斤二两猪肉。

反正,总要和寻常自己家人用餐时有所区别,否则,实在是看不得。

这“实在是看不得”,也是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这种待遇,足以让任何客人感怀。当然,至于我们自己,哪怕是节日,也未必能享受得到。

母亲批评远房姨娘招待她的舅舅:咦,就一个鸡蛋,一碗面,清汤寡水的,筷子插进去都竖不起来!这也能叫做面!

大队里,大会小会,只要用餐,就会一致地推选到我们家,除了烧菜手艺高超,家里收拾得很整洁,母亲喜乐人,不小气,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记忆中有一个特别深刻的细节,家里临时来了客人,米饭不够。重新烧?可等不及。

这时,母亲就会让我们带上一只碗,从村子东头到西头,一家一家地去问,向该顿有余饭的人家借。

或许是数量所限,或许是主人欠大度,所借有多有少,可母亲并不计较。

在归还的时候,母亲总是会换上一只比此前借时更大的碗,每盛上一勺便用力按压一下,直到饭粒既结实又山峰似的远远高出碗沿儿,这才满意地让我们端去送还给人家。

然而,母亲对人大方,待己却刻薄。母亲在饭桌上的表现就让我们很难受。

每顿饭,在我们吃完后母亲才肯上桌,当我们吃的时候,她总是在忙忙碌碌地收拾厨房;上桌后,她的屁股沿儿也总是搁在条凳一端的边缘上,距离桌子中心足够三尺远。

如果上一顿有什么剩饭剩菜,都一律归她,坚决不允许我们吃,说小孩子吃剩的不好;做出来的鲜美鱼肉,自己的筷子却从不去碰,顶多吃里面的那些调味的辣椒、大蒜,和被大家吃剩下的鱼头、鱼刺。

母亲给出的理由有两个:其一,自己喜欢吃素,不爱吃荤,吃荤会头晕;其二,小时候自己就住在水边,鱼虾黄鳝都吃多了。

再劝,便又答出了第三条理由:我可怕刺!

不怕吃亏上当,母亲以吃亏上当为乐事;至于占别人便宜的事情,母亲更是一辈子都不会做。

只要和母亲同行,车票船票,无论年长年少,关系远近,母亲都会热情地抢着为对方付钱。

亲戚之间的礼数,母亲向来大度不吝啬,总是愿意苛刻自己。

“要再加一点儿,虽说是礼来礼去的,送一样的也没有什么,可面子上终究不好看。”

“可不能欠人情,只能让别人欠自己。”

母亲总是这样教导我们。

每年春节,家里总会提前备办好足够数量的糖果包。去亲戚家拜年,无论谁先谁后,每家都会捎上一件,就是自己的女婿家也不例外。

“不能白吃人家的。”母亲说,“人家也有上人,也都长着嘴。”

小时候,因为路程远,有几家关系不是很近的亲戚,我们都不愿意前去,每每这时,母亲就会数落我们:“我和你们老子还活在这世上,这些老根本怎么能在我们的手上就断了呢!”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为父母亲留下的亲戚并不多,可每一个亲戚都走得很亲热。

父亲去世时,我们吃惊地发现:奶奶的哑巴堂兄弟,不知道从哪儿获知消息,竟然不请自来,大老远地跑过来为父亲奔丧,神情异常忧郁悲戚。

做人谦恭,宽宏大度;待人舍得,自己节俭;财物看轻,情义看重。

母亲并没有接受过什么教育,可是,把这些儒家为人处世的道德准则安在母亲的身上,也恰如其分。

十二

“一个姑娘家,却叫她在外面抛头露面!”父亲站在田岸上,朝着外婆大声地说道。

听见女婿这样质问自己,外婆望着正在水田里插秧的母亲,七八颗眼泪一起滚落,滑过刚插下的秧苗,坠入水田中。

父亲是奉奶奶的命来接未过门的媳妇回家过端午的,在外婆家没有看到母亲,便一路问到了田间。

或许是路远脚累,或许是事忙情急,刚成年的父亲未能推己及人,一句脱口而出的率性话,让外婆的内心伤痛不已。

不多久,母亲便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撇下外婆,嫁给了父亲。

此时的母亲,二八妙龄,豆蔻年华。

母亲坐上了父亲为她准备的大花轿,心中塞满了对新生活的恐惧和向往。然而,于归后的母亲,却未能享受到与大花轿相称的待遇。

新娘子三天不出房门,这种礼遇,母亲得到了没有?

母亲一嫁到我们家,就成了当之无愧的第一劳动力,既主内,更主外。

村子里另一个坐大花轿的婶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她的映衬下,母亲的形象更显高大,因而也更受媳妇们的欢迎。

母亲对于这样的命运安排,口中可有怨言?心中可有悔意?

印象中,母亲对于农活,并不能驾轻就熟,虽然做工细致认真,每一项事情也做得非常好,可是,如果要论起速度,则实在是没有贫寒人家出身的那些妇女快,这足以推知母亲在外婆家里的地位和待遇,应该远胜于我们家。

母亲从少女到主妇,由大家闺秀到劳动主力,在这样的角色转换中,到底经历过了多少苦痛的磨练?

母亲说,父亲干活特别蛮,又加上队长的身份,哪顾得上心疼人!凡事都要自己家里的人带头做表率,最早出工,最晚收工,别人不愿干的活得干,别人偷懒不干的时候还是得干。

“喂个奶也这么久!”父亲吼母亲。

“不要这么久,你自己去喂一下试试!”村子里的媳妇们,纷纷为母亲撑腰。

受了委屈,母亲并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倾诉,也无人可以倾诉,惟有自我消解。

哪儿受,就哪儿消。

时间让母亲日渐成熟,生活让母亲愈发坚强。

“在何家村,我哪一样比别人差!”摆脱稚嫩后的母亲非常自信。

粗细二行,用隐忍锻造出来的母亲,有什么样的活儿拿不下来?有什么样的累不能承受?

屋里屋外,灶上灶下;浆洗缝补,肩挑背扛;田间地头,池塘菜园;泥里水里,风中雨中;白日黑夜,春夏秋冬。

儿时,母亲忙碌的身影,是一帧永远定格不变的画面。

夏日炎热,我和母亲就睡在大门口的竹床上。

夜半时分,隐约感觉到有液体从鼻子里直往外流,五六岁的我误以为流血了,“血流不止的话,人就要死了!”这样一想,吓得赶紧坐了起来,不停地抽泣。

夜深人静,哭声把母亲吵醒了,生气地数落我,“这大半夜的,吵得人睡不了觉!”

是数落,不是安慰,甚至根本不问因由,和自己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母亲怎么一点儿也不爱我呢?无知的我,久久不能释怀。

整日超负荷地劳作,在沉睡中被惊醒的母亲,哪有一丝余力闲心去关心儿子!在她看来,儿子应该无忧无虑啊!

其实,到我记事的时候,母亲早已度过了人生中最为艰辛、最为苦累的阶段。此前二三十年,家中没有什么劳力,父亲又根本顾不上家,全靠着母亲一个人在持续超强度地操劳维持,家里家外的一切才能正常运转。

于母亲而言,这二三十年,一定是一段漫长的煎熬吧。

随着哥哥姐姐们的成长,身上的重负逐渐减轻,母亲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

割谷。父亲,母亲,我,三个人中,我的速度最快,父亲的速度最慢。因为父亲割不了五分钟,就要直起身子一次,用握镰刀的右手持续拍打腰板好一阵子。

插秧。母亲坐在秧马上拔秧,父亲挑秧撒秧,我一个人弓着酸痛的腰,在浩瀚的水田中一行行、一列列地栽插。

在我十五六岁时,哥哥姐姐都已各自成家,我成了父母亲最得力的帮手。

在所有的农活中,割谷与插秧留给我的印象最为深刻。

头顶烈日,脚泡烫水,汗如雨下,外加可恶的吸血蚂蟥,这种高强度地持续劳作,足以摧毁一个少年心中所有的意志。

十三

在我结婚的时候,二姨从江西都昌赶了回来。

席毕,二姨特意地把我和新婚的妻子叫到一边,郑重地叮嘱:燕儿啊,你一定要好好地待你的婆婆,她在你们何家可吃了数不尽的苦啊。

二姨的话,一点儿都没有夸张。

母亲生了子女八个,五男三女,原本四个哥哥,夭折了两个,最终把三男三女六个儿女抚育成人。

子女众多,多少年来,都是我们家让人羡慕的资本啊!

大姐说,秋收的时候,和父亲一起收工回家。刚坐上桌子准备吃早饭,忽然从房间里传出来婴儿的啼哭声。原来,母亲在忙完早餐后,已经把我生了下来。

没有接生婆,没有任何外人的帮助,母亲单凭经验就把分娩过程顺利地完成了。

母亲说,在生我的时候,家里的生活条件实在是太差了,连大人的肚子都没有办法填饱,哪里还会分泌出乳汁来喂养小孩子啊!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有一口一口地嚼炒米喂给你吃。

你看,满口的牙都坏了,就是那个时候让嚼炒米给嚼的。

晚年,牙痛病严重地困扰着母亲,有时夜半醒来,能看到母亲静静地坐在床上,一个人在等候着天明。

生儿育女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可是,对于一个贫困家庭中的母亲而言,一堆儿女,站一处可以成排,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无尽的付出,意味着要吃无尽的苦啊!

寒冬夜长,正是难得可以利用的闲时。家人早已酣睡,昏黄油灯下,母亲孤灯只影在为家人赶制布鞋,缝补衣服。

灯芯燃短,母亲用手中的长针挑一挑,灯花掉落,光线复明;针尖穿钝,母亲举起右手,用针拨开头发,在头皮上蹭几蹭,经皮脂润滑,针尖复利。

那厚厚的鞋底,密密的针脚,全是用母亲手上的一个个血泡、一层层老茧交换的啊!一年四季,一大家子要多少双鞋才能够穿!有多少件衣服需要浆洗缝补!

三九四九,尖刀不入土。

母亲敲掉池塘岸边的冰层,不畏寒水刺骨,敲打,搓洗,清水,拧干,入桶,一件又一件,过程有时长达一个时辰,什么样的手才能耐得住这种冰冷啊!双手肿胀通红不说,两脚久蹲,酸痛感,麻木感,皆会荡然无存,留下来的只能是无知无觉。

母亲手掌手背上的那些用胶布缠裹的道道裂口,就是这样落下的吧!

梅雨天,堆柴垛的地方漏雨,淋湿的棉杆点燃困难,只见母亲掏出一把稻草,拧一拧,当作引燃物,“呼——,呼——,呼——”,一口,两口,三口,终于吹燃了。

母亲来不及高兴,下一道环节得赶紧跟上了。

母亲原本明亮有神的双眸,就是被这灶膛里冒出来的阵阵呛人浓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慢慢地熏成黯淡昏花的吧!

洗刷洒扫,煮饭烧菜,这些于母亲而言,应该算得上是极其轻松的事情。

母亲在忙这些事情的时候,是快乐的,是从容的,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烦躁与厌倦。

母亲的真正考验,应该是在外头田地上的数不清的农活儿吧!

那一道道沟槽,那一条条田塍,那一堆堆土肥,那一捆捆豆禾;

那一方方蔬菜,那一垄垄小麦,那一畦畦油菜,那一片片水稻。

那扁担,那箩筐,那镰刀,那铁锹;

那石磨,那对臼,那磙碾,那扇柜。

这一切,都是母亲劳作艰辛的见证啊!母亲的体力与时间究竟要如何分配,才足以应对劳累如此、繁杂如此、没完没了的里里外外啊!

长年累月,没日没夜地操持劳作,母亲终于扛不住了,五十岁时,大病了一场,村子里的赤脚医生不能诊治,建议上大医院。

可是,县人民医院的医生在仔细诊断后,摇摇头,不顾父亲的苦苦哀求,依然下达了病危通知书!

母亲并不知情,父亲瞒了她。

母亲若是知情,会不会心灰意冷呢?

五十岁的母亲,家中有多少事情在等着她去做,有多少任务在等着她去完成,她怎么能病危呢?

两周后,母亲用事实推翻了医生们的诊断,奇迹般地康复回家了!

医疗费用,仅仅四十余元!

逃过一劫的母亲,依然步履匆匆,她没有让生活擅自改变原有的节奏,而是继续执拗地让它不停地向前奔驰。

十四

有人说,幸福是人的一种能力。

苦日子,要把它过成好日子,当然需要巨大的付出与牺牲。可是,光有付出与牺牲是远远不够的,还得有良好的心态作支撑,有强大的适应能力来应对。

确实如此,母亲的一生都在诠释着这个道理。

因为头两个孩子是孙女,那一阵子,奶奶不待见母亲,孝顺的父亲应该也受到了奶奶的影响吧。

母亲是倔强的,她不会轻易地向生活低头。

繁重的体力劳动不能摧毁母亲对生活的信心,生活中的艰难甚至灾难施加到精神上的压力,亦是如此。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母亲皱眉头,更没有看到过母亲流眼泪。

母亲留给我最鲜明的印象,自始至终都是从心底滋生出来的镇定与从容。

那份镇定与从容,无时无刻不彰显于母亲的言行举止之中。

在任何沟坎面前,母亲都不慌不忙,从容不迫,漫不经心。

在母亲面前,再大的难处,再大的灾难,过去或者没过去,都不值一提。

过去后,一句感叹:那时候是真的难。

没过去,一句对策:吃萝卜,吃一截,剥一截。

轻描淡写,好像打牌,遇到一时的输赢,根本就用不着萦怀。

母亲讲得最多的事情,便是摊在她头上的洪涝灾害。

村子位于田畈上,四周是稻田,地势低洼,在雨水泛滥的季节,发生溃围内涝是常有的事情。每每此时,辛苦种下的一季庄稼,转眼间便会颗粒无收。

不只如此,一旦有较大的洪灾发生,整个村子里的房屋都会被洪水吞没。

母亲讲,自从嫁到我们家后,被洪水洗劫一空的遭遇就碰到过两三回。

“五四年的那场洪水最严重,屋顶上都可以行船了。”母亲说,“这次洪水,是半夜来的,又持续了一个多月,土砖房耐不住浸泡,全垮塌了。等水退完,什么砖啊瓦啊梁啊,连同所有来不及搬走的东西,都没能留下。”

“怎么办?一步步走呗,先住茅棚,再搭一间土毛坯,等手中有了几个钱,就可以制砖重建新屋了。”

“没有的家伙什,就要慢慢地再次添置了,从筷子头开始置起。”母亲沉浸在回忆中。

“白手起家确实艰难,但不也都熬过来了吗?”母亲又风淡云轻。

还有,三年自然灾害,也是母亲忆苦思甜的常用话题。

“别的还好说,没有吃的,唉,那是真的难。”母亲叹着气,“什么办法都想尽了,吃了上顿愁下顿。回头一看,就像做梦一样,根本就不知道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

看到我们平时的浪费行为,很看不惯:“你们现在过的日子跟往年相比,天天都是过年!可是,人一生那么长,哪能天天过这种好日子!可要惜福,在有的时候还得多想想在万一没有的时候!”

或许,在母亲的心里,累和苦,灾与难,仅仅只是口中的一个词语而已,过后说一说,就不复存在了,除了留下的丰富而宝贵的人生经验。

经历了大灾大难的人,最异于常人的地方,应该就是他们应对生活的从容姿态吧。

四十多年来,一直奉行着这样的人生信条:处涸辙以犹欢,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虽说父亲应对生活的姿态也是昂扬的,但是,自己身上的这种乐观的精神气质,我坚持认为是渊源于母亲。

父亲没有让我为奶奶奔丧,想要推迟我对死亡的认知。然而,早在此前,我就已经见识过死亡的模样。

那天下午,大姐的第三个孩子快要不行了,邻里托人捎信让母亲赶紧过去。

听信后,母亲连忙动身,我紧跟在母亲的身后。

到了大姐家,各种抢救措施都宣告无效,外甥女夭折了。

大姐无法接受命运如此不公平的安排,任凭叔伯婶娘左拉右拽,唾沫说干,只顾呼天抢地,哭得死去活来。

“亲家母,你来了就好了,赶紧劝劝先枝。”婶娘急切地对母亲说。

大姐有晕头症,一激动就会被诱发。

大姐躺倒在地上,母亲走到她跟前,“哭什么哭,你这个年纪再也生不了啦?”语气严厉中透露出一股刚毅。

母亲这句劈头盖脸的话让我非常震惊,我怎么也想不到母亲竟然用这样的言辞来劝慰正被悲伤围困的女儿。

几十年过去了,母亲的这句话和她讲这句话时的坚定神情,一直刻在了我的脑海中。

不知是不是母亲的话起了作用,大姐终于醒悟了过来,止住了悲号。

十五

母亲在忙的时候,便会委派给我一件差事:去菜园里弄一些蔬菜回家,这正是我极乐意做的事情。

距家两百米远的菜园子,对我而言,简直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一米宽,六七米长,三方加在一起,也就是二十来平方,可母亲硬是会变戏法似的,让这片菜地神奇无比。

一年四季,任凭季节变换,这园子里的时鲜蔬菜,总是魔术般地分区块、分批次地更替着:辣椒,茄子,豆角,丝瓜,扁豆,黄瓜,葫芦,瓠子,洋葱,土豆,地瓜,芋头,青菜,萝卜,苦瓜,菜苔,韭菜,洋姜,葱蒜,生姜,南瓜,冬瓜,大白菜,小白菜,四季豆,西红柿,卷心菜,雪里红,大头菜,胡萝卜……

在别人家“吃筷子头”的蔬菜淡季,母亲也有法子:主菜少了一些不打紧,早已备好了足够的替代品。

什么窖藏红薯、土豆,什么晒干豆角、萝卜丝,什么腌制泡椒、泡菜,什么豆酱、豆豉,什么家制腐乳、洋姜、萝卜条……

腊肉炒大头菜的滋味,有多少年没有品尝了?

家制的豆豉掺辣椒,那辣椒汤浇饭的味道,忘了?

那汁多味甘的经霜大白菜呢?

那一掉落地就折断的瘦长丝瓜呢?

那两面被煎成浅黄、软和无比、一进口就掉落喉咙的茄子呢?

毫无疑问,母亲伺弄菜园的水平在村子里当属第一。

蔬菜旺季,母亲园子里的成果让路人眼红,被顺走是常有的事情。

可是,母亲并不气恼:“吃不完也是浪费了。”

甚至,干脆查清短缺者,主动送上门去。

那年,二哥从小姨家弄回来一些瓜种交给母亲。为了满足我们的口福,母亲咬咬牙,让出了原本打算用来种花生的那几方菜园地。

终于,收获的季节到了,从未伺弄过瓜类的母亲竟然让我们大开眼界:

那西瓜、甜瓜、香瓜、瓶儿瓜、青皮瓜,比赛似的,纷纷静卧在园子里,满地皆是。

体大,皮薄,肉厚,汁多,甘甜爽口。

一家人实在是吃不完。怎么办?

母亲一次就采摘了整整两箩筐,父亲就近挑到截流港桥头坝上,由我卖给挑水稻的村民们解渴。

头一遭“做生意”的我异常兴奋,箩筐里的瓜,很快就被“卖”完了。可是,瓜谷交换,交易时讲妥的稻谷数量,我并没有收回一斤半两,仅交给了父亲一张记账单。

父亲接过账单,笑了笑,不置可否。

后面的事情呢?那一纸账单应该是被父亲扔进灶膛了吧。

跟母亲一起做得最多的事情,毫无疑问,一定是为母亲烧火。

简陋的土灶;锣罐、铁锅、锅铲,外加菜刀、砧板,就这五样炊具;菜油,食盐,偶尔用一些酱油,再无任何别的调味品。

可是,所有的家常菜,在经过母亲的妙手后,都被烹制成了世间少有的美味佳肴!

由横梁和厚木板搭成的房间阁楼,于我,也有着一种强烈的诱惑。

支起木梯,爬上去一躲,捉迷藏的小伙伴们就再也别想找到了。

然而,阁楼的妙处还远不止于此。

楼上,坛坛罐罐,高高矮矮,大大小小,依墙而立,有数十之多,正是家中全部的奥秘之所在。

高大的谷瓮,肚子圆圆的米瓮,父亲盛烧酒的酒瓮,敞口存放年粑的笨缸,能倒岀全家一年的食用油的神奇圆柱状油坛,还有形状和大小都不相同的各种坛子罐子。

最吸引我们的当然是存放年货的缸瓮,只要嘴馋了,趁大人不注意,偷偷地溜上楼去探探秘,肯定会有所斩获:花生,蚕豆,瓜子,薯果,甚至糖果,糖豆,酥糖,麻条,当然,不可能一下子就如愿,得一个一个地搜寻,或者是米瓮,或者是谷瓮,或者是某一个被重物压住的大缸。

讲卫生,爱干净,也是村民们夸赞母亲的内容之一。

有母亲的时候,家中永远是整洁有序的。

每天清晨,母亲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洒扫收拾,桌椅板凳各归其位;无论多忙,做饭后的灶台都必须当即处理停当,餐后的桌子碗筷也必须第一时间擦拭清洗;换洗的衣物呢?要当天处理,实在不行,第二天就会起一个大早。在晾干后,也一定要及时叠放,分类收藏。

几十年如一日的坚持,既是习惯,更是生活能力。

十六

蓦然回首,母亲的爱,竟是如此的细腻,有力,持久。

有时,楼上米瓮里大米减少的速度让父亲困惑不已:怎么吃得这么快?

父亲哪里知道,母亲和三姐早已合谋,到远处湖田出工的时候,为了避免饥饿的袭击,她们通常会用三两杯白米去交换货郎担中的烧饼、麻花、油条等食品。

母亲的心究竟细到什么程度?

进餐时,每每不小心夹到自己不爱吃的白菜杆儿,或是不敢吃的辣椒,总是瞅准机会,偷偷地往桌子底下一丢。

从母亲数次发觉后的不予理睬中,极易推知这样的结论:这个动作只需瞒过严厉的父亲。事实上,餐后必打扫地面卫生的母亲是不可能不知情的。可是,一个孩童的自尊,除了母亲,还有谁会在意呢?母亲觉得,儿子的面子,她有维护的必要,对儿子的行为不置一词,便成了最好的选择。

每次放学回家,母亲便会找来一条柔软的干毛巾,擦掉额头和背部的湿汗;入睡,棉袄翻过来放在窗前的椅背上,鞋子搁到窗台上,经过一晚的风吹,第二天穿起来干爽舒适。

大冷天,每次上床前,一定会预先暖好被子;睡时,不断地帮我压好两肩及双脚处翘起的被褥;晨起,穿在里面的衣服,也一定是热热的,因为母亲已经提前在灶膛前烘烤过了。袜子呢?在没有生火的情况下,母亲也有办法,先把内层翻出来,放进自己贴肉的内衣处,一直到焐热后再翻过来,然后塞进床上的被窝中备穿。

大热天,洗澡后要穿的衣服一定会被搁在澡盆旁候着;睡觉前蚊帐也一定是已经放下来扎紧在床上的棉絮下面。在夜幕降临前,床帐里的蚊子,都提前被母亲用大蒲扇给驱逐了。

每到过年,母亲一定会请来裁缝,为大家定制一身新衣。当然,父母亲自己除外。

念中学时,每周返校,母亲也总是偷偷地塞给我一些额外的钱,“在学校,千万别饿着自己!”

犹记得,孩提时,三四公里远的隔壁大队放露天电影,哥姐嫌我人小走不快,不让同行。在匆匆料理完家事后,母亲总是愿意不辞辛苦地陪伴前去。

那劈山救母的二郎神,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开山巨斧?母亲,并没有给我一个正确的回答。

父亲故去后,没有了顶梁柱的母亲非但没有垮掉,反而变得更加强大。

因常年累月洗冷水而落下的慢性支气管炎,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家中的两三亩田地,在哥姐们的帮助下,继续耕种着。

甚至,在农闲时,母亲还会同村里人一道,去数里外的畈地上,帮主人采摘棉花,栽种油菜,挖挖花生,以此换取些微劳动报酬。

虽年近六十,干活细致,又不偷奸耍猾,速度并不快的母亲,依然受到了东家的欢迎。

每次寒暑假返家,总是发现楼上多了一副挑子,或者馒头,或者麻花,或者烧饼。

我为母亲的所作所为心酸沉痛不已。

这些货物,是母亲徒步七八里路,远去童司牌,在那儿批发了之后,再肩挑回来的。

六七十斤重的货担,母亲要穿过多少条乡间小路,才能把这些吃食,卖给散落在远近不同的村子里的需求者?

更为关键的是,母亲一直从事农业生产,怎么就为了供我求学,竟干起了自己从未做过的小生意呢?

最让我无法面对的事情,——母亲错误地接受了隔壁同族奶奶、叔伯婶娘的影响,每次都会跟着她们一起去城里医院,进行有偿献血。

“她们的血,医院不怎么想要,价格也低好多。因为抽血前,她们都喝了很多的盐水,血要稀很多。我没有喝,抽出来的血,颜色红红的。医生内行得很,骗不了。”

母亲没有丝毫的生理知识,讲出来的话让我既震惊又痛苦。

同族奶奶、叔伯婶娘肥胖,她们不定期献血,是因为血液粘稠会导致脑供血不足,献血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减缓头晕症状。可母亲,身材瘦弱,又偏素食,并无献血的必要。

母亲在我发觉情况并不断追究质问时,信誓旦旦,承诺再也不去了。可事实上,依然背着我去了三四回。

细腻的母亲是否知道,以这样的方式挣回来的钱,要强的儿子,怎么可能忍得下狠心去花掉?

毕业参加工作后,我约法三章,严格规定了母亲的劳动范围。

每隔半个月,我都会回去一次,看看母亲是否遵守规定。

捎两三斤猪肉,虽然母亲并不肯吃多少,可是,母亲为家人烹制肉菜和我们尽情享用时的快乐,怎么能省去呢?

每隔半个月,母亲也会往我的单位跑一次,每次都没有空手,不是新鲜的鸡蛋蔬菜,便是新鲜的大米。

其时,母亲并无农田,大米是怎么来的呢?

原来,母亲在农人收割完毕,冒着秋日的寒凉,在一片又一片的湖田中,赤着脚,弓着腰,一根根地拾起被主人遗弃的稻穗,捆成捆,背回家,捋下稻粒,用晒垫子晒干,用簸箕扬去灰尘,在攒够数量后,再以袋装的方式,分批分次扛到村上加工而成。

十七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在大学毕业那一年,考虑再三,放弃了远去杭州的工作机会,回到了自己的故土,被分配到一个距家六七公里远的镇上。

儿子能在身边工作,六十岁的母亲自然很高兴。

可是,四年后,工作调动,到了距家三十多公里的另一个镇上。母亲晕车,不耐远程。一年后,颇费周折,我申请重新调回到原先的镇上。七年后,生活所迫,选择了南下。

因为大哥的孩子正处于高考冲刺阶段,家中需要有人照顾,所以母亲并不能随我同行。

空间距离的遥远,更强化了母亲对儿孙们的思念,经常彻夜不眠。在侄子毕业后,家里再无牵挂,便让外甥把母亲送了过来。儿女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就这样,六十七岁的母亲,在遥远的异地他乡,和一大家子团圆了。

母亲来琼后,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小区里面有三两个年龄相近的老人,与母亲相处融洽。然而,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才是母亲心思之所系。自母亲来后,我们每年于母亲生辰,轮流作东,为母亲祝寿。城里住腻烦了,便四处转转;逢年过节,家人聚首一处。在家人团聚热热闹闹的时候,母亲的嘴是合不拢的。于我们兄弟姐妹,有母亲在身边呼唤,也是一种幸福。

呆了快两年后,母亲难撇对故土的思念,不顾劝说,执意回去。

母亲想念生活了数十年的家,那儿有她难以割舍的邻里,有挥洒了数十年汗水的田园。又加上脑子里根深蒂固的叶落归根的思想观念,除了顺遂母亲的心意,我们根本别无他选,只得点头放行。

可是,母亲回去后,仅三个月左右,又遇到了一次劫难。

母亲回鄂后一直住在我的家里。一天,接到家里的电话,说母亲昏倒在江堤后坝闸下,被内弟和外甥的姑父一起送到医院抢救,现在依然昏迷未醒。

获悉音讯后,内心悲痛难抑,在三姐电话一再询问母亲病情时,唯有痛哭不已。是夜,带着母亲想念的三岁女儿,和哥姐们一起乘飞机抵汉。然后,连夜租车赶至武穴市人民医院。

病危的母亲,躺在病床上,无比瘦弱憔悴。

此时,母亲已经苏醒,看到站在病床前疼爱的孙女和儿女们,眼睛泛起了光泽,精神在一点点恢复。

可是,从医生那儿获知母亲的病情,我的心复又冰凉。

冠心病的严重发作,导致了母亲此次深度昏迷。三位医生经过彻夜的抢救,才让我们和母亲见上了这最后一面。

医生们表示,所有该尽的力已经尽完,建议出院回家,准备后事。

我无法接受医生的结论,一再执着地咨询追问。医生当着我的面,掏出电话,拨给省人民医院的一位博导。

一线曙光闪过眼前,博导提出了一条激进的用药措施。

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新的治疗方案。

奇迹,第二次出现在母亲的身上。

七十岁,并没有成为母亲生命的终点。

带着不舍,怀着重聚的希冀,一天天好转的母亲让我们离开了她,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娘,在二哥家好好调养,洁儿上幼儿园,没有人接送,等你身体好了以后,就去帮一下我们!”

母亲的意志特别顽强,二十天后,拖着并未痊愈的身子,只身乘坐飞机,第二次阔别故土。

“这一次,怎么样我都不回去了!”到达海口后,母亲像小学生犯了错似的,主动地向我们保证。

在接下来的六年时间里,虽偶尔有一些小的不快,但母亲的生活是幸福的,心情是愉悦的。

六年后,禁不住思乡的痛苦和对二哥两个孩子的牵挂,母亲违背自己的诺言,又一次执意地坚持要回故土。

七十六岁母亲的心愿,实难违逆。又正值暑假,我们一家四口陪伴母亲,乘坐火车返鄂。

途中,母亲精神矍铄,并不晕车。

到武汉后,于黄鹤楼处合影留念,在武警宾馆歇宿一晚。

第二天上午,抵达石佛寺宋巷路口处,母亲急切地要求先回乡下看看孙子孙女,和我们分手道别。

数天后,我们回乡下看望母亲和乡邻,与乡邻们座谈言欢,母亲在一旁跑上跑下,欢喜异常。

在我们匆匆离开乡下两天后,母亲带着侄儿侄女抵达武穴,一起来我们家做客。

在我们家,母亲向我们明确表态,此次不跟我们回海口,要留在家里看孙子孙女。

又两天后,母亲心忧侄子侄女打扰,拒绝一再挽留,执意要求回乡下。

临行,外面下起了小雨,妻子递给母亲一把雨伞。

两天后,我正在顶楼检修,家中噩耗传来,母亲于凌晨起床小解时跌倒病危,等120救护车到时,医生发现母亲已无心跳。

奇迹没有第三次出现。

母亲的生命,就在2010年7月16日这一天,永远地划上了句号。

从母亲嫁给父亲算起,母亲呆在我们家,整整一个甲子。

母亲在临行前私下对妻子讲的话应验了:“燕儿,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我这次回来,就再也不去海南了!”

十八

亦铭说:降生人世,我们就坐上了生命的列车,我们以为最先见到的那两个人——我们的父母,会在旅途中一直陪伴着我们。很遗憾,事实并非如此。他们会在某一站下车,留下我们,孤独无助。他们的爱,他们的情,他们不可替代的陪伴,再也无从寻找。

回忆父母亲的过往,思潮翻滚,在他们所给予我们的一切中,除了生命,除了爱,更有无穷无尽的精神财富。

今天,我们拥有了父辈们远不能比的物质生活,可是,我们的视野与心胸却并没有随之开阔起来,相反,似乎越发局促。我们接触了太多的人事,我们太擅长比较,我们工于算计,在无数次地接触、比较和算计后,不约而同地得出了一致的认知:一定要超越他人,一定要比他人拥有更多的财富与更高的地位。

于是,在拼命地追逐物质世界的过程中,把一切似乎与目标无关或关联不大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删除掉,本应该悉心呵护的精神家园,日趋荒芜。

更令人恐惧的是,即便是轻装前行,可无论如何努力,在很多方面,我们也似乎无法企及父辈们的高度。

生命的列车行驶至此,驻足沉思,在精神世界无比富赡的父辈们面前,其实,我们都是可怜虫。

然而,列车依然滚滚前行,我们依然渴求精神的温暖与慰藉,我们不愿意让生命的列车驶入荒原,因为在荒原中,永远只有一个主人在孤零零地恭候着我们,——那就是,无爱的冷寂。

趁硬件尚未报废,赶紧恢复被我们删除掉的那些宝贵的东西吧,爱,亲情,真诚,宽容,直面困难与灾难的勇气,对生活从不厌倦的热情,历尽苦难却始终不渝的痴心,无可奈何时的从容淡定,这一切,我们都无比的需要。

有了它们,我们将会不再孤独,不再恐惧,不再轻言放弃,不再焦灼不安。

在四十五年的行程中,有太多的得失,有太多的迷惘。困惑中,试图和遗忘的妖魔作一回争斗,权且摘出与父母亲有关的过往,从中找出日后的方向,并索取继续前行的力量。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中年。

后  记

中年不期而至,顿觉惘然。叹岁月无情,不免沉浸于往事,尤思双亲恩情深厚,几度堕泪。于奋笔疾书中,右眼疾发,视线模糊,忆父篇竟被迫中断半月有余。稍愈,忆父尾篇与忆母篇一气呵成。

世易时移,生活亦变,然人心却同,困难犹存。

在熟识与不熟识者中,或身陷一时不顺,时常忧心忡忡;或为生活艰难,一直煎熬不已。甚为不忍。

真心期待,所有不幸福的人,眼前一切不顺遂的事,皆能逆转。

故此,回首过往。

上善若水

二〇一七年一月五日,海口

关于作者: lu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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