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寒假的时候,哥哥们说,爸爸有时坐在书桌前脱下皮鞋,放在桌子上,托着下巴,想一想,把鞋子往前挪,挠头,再想一想,把皮鞋向左或向右挪。
“估计他是在想着下象棋!”
那时候的父亲处于肺癌晚期,经过两期化疗,已经没有多少元气了。估计肿瘤压迫着神经,所以他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清醒的时候他总说:“ 唉,化疗是‘三光’:头发光、血抽光、钱花光 ”。迷糊的时候,他就 “下象棋 ”。我回家的时候他已经落床,连“象棋””也下不动了。
是的,村邻寨头的人都知道,父亲爱下棋。不是农忙的时候,懂点象棋的村里人总是上门挑战,不懂的则来学习,屋檐下常常聚集起一堆人。好像从我读初中开始就一直有这样的印象,父亲总是叫我去给每个人泡一杯茶,然后我就莫名其妙地地看着一窝人在那里激动万状地喊:“出车、出车 ”,“飞象、快点飞象 ”。性急的人直接伸手帮人家走上一步。对弈者如果觉得走错了,赶紧撤回,有人就会喊:“不准悔棋,落子无悔嘛!”又会有人喊:“观棋不语真君子!”
小时候我只觉得这些人一上门,洗杯泡茶添水很麻烦。妈妈嘴上不好说什么,但总觉得这时候的父亲很无用,大小事一点儿也指望不上他。五十多岁时的父亲赢多输少;六七十岁时的父亲输多赢少。其实输赢都没关系,结局只有一句,“明儿再来玩嘛 ”,“要得、要得”。
有点爱好的人好像都让人觉得奇怪。父亲之前说,我的某某大爹在临终前非常怀念麻将,自己打不动了,叫他的儿孙们组织人在病床前打给他看。看来,爱好比信仰更让人执着。
父亲执着的爱好还有两样。
一是帮人理发。我们老家农村的习惯是正月里不能理发,说是会“折舅 ”。大家都是在腊月下旬拣个晴好天气,把头发理了。只要我父亲把理发工具拿出来,周边的大人小孩就都跑过来,理、剃、洗一条龙免费服务。这样的时候,去井里挑水的事情,自然就落到我和我三哥的身上。挑一担水回来,往返半个小时,我们多少有些不情愿;我妈心疼的是这些人洗头用了大半包“龙门 ”洗衣粉——父亲那时候工资不高,而洗衣粉的价格当时还是比较贵的,早些时候要凭票供应,每次洗衣服,我母亲总是只舍得少少的放一点,主要是靠揉搓。
二是年前写对联。家族上、邻居们到除夕那天,胳膊下夹着两张大红纸就来了。一张写”天地国亲师位”和供桌两边的“神对 ”——歌颂祖德宗功或乞求神灵庇护的内容,另一张用来写门两边的对联和圈门对联,裁纸稍微宽大些。裁纸小的写小窗对联以及“开门大吉利,关门大吉昌”的封门条,贴在对开门两扇对口的门框上。还会故意留下十来平方厘米的两片纸,用来字个“好”字或是“福”字,贴到门框上方两个突出来的户对上。在下笔书写之前,要认真规划,一点儿纸都不浪费。被浪费的是父亲一整天的时间和墨汁,换来的是腰酸背疼和母亲的报怨:“猪脑壳也不去烙了!”父亲只好呵呵地陪着笑脸说:“给娃娃们锻炼锻炼,学着整嘛!”
这样看来,父亲好像有些不务正业。当然不是,这只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时候。日子过得清苦,就得苦中作乐。父亲的正业是小学语文教师,应该算是比较称职的,还去给当时的营上校区和竹园校区的老师做过讲座和培训。在课堂上宽严并济。宽的是对其他的学生,严的是对我。我读三年级时就是他的学生。有一次,我和一些学生上午放学后去水库里面游泳,当时大家都没有手表,结果玩着玩着一高兴就完全没有时间概念,回来的时候下午课已经开始了。我们迟到了,其他学生被口头批评一下就放进教室上课,我却被叫去边上的竹林里折了一些细竹枝回来。然后父亲扯着我的耳尖,极具弹性的竹枝尖就那么一下下地落在那块忍受力极差,却倒霉透顶的皮肤上。按他的说法,我当然应该知道“小锅的耳子是铁铸的,可我不知道”。疼痛只在其次,最主要的是不公平感和羞辱感,恨怕交加、与爱无关。不过,那顿痛打,真的让我痛改前非。从此以后,无论学习或工作我都没有因为主观原因迟到过。杀鸡儆猴,其他的学生听到我类似杀猪般的嚎叫,各种调皮捣蛋的行为,自然消停了。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父亲退休的那年,我也走上了教学岗位。2012年立春后,在父亲病危时刻,因为要到美国参加骨干教师研修,我得先去成都办签证。离开家的时候,我用相机给父亲拍照。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多数时候处于昏迷状态的父亲,竟然挣扎着抬起头,努力地露出一个微笑,更像呲牙咧嘴地面对镜头。我把父亲的头放下去,帮他掖好被子,让他好好休息,不敢多做一秒钟的停留,赶紧离开家门。那一刻,我潸然泪下。我只道第四天就可以回来,没想到这一去,竟成永别。父亲在我离开老家的第三天晚上,溘然长逝,“走得安详”。
当然应该是安详。鬼子进中原那一年出生的父亲,吃尽苦头。20多岁的大伙子,被押到黄泥河“背称板 ”、戴“高帽”,居然能微笑面对,泰然处之,被骂以“威风不倒 ”。三年自然灾害,全家人一起忍饥挨饿,吃狗谷子叶、胡萝卜叶掺饭,也甘之若饴。“人穷未必志短,屋小必须心宽(横批:亦工亦农)”是他自拟的对联,既是自嘲,也算是自励,倒有几分像我老友钱永兴当年贴在富源一中陋室上那副对联“半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 ”。我爷爷多年卧病在床,虽然我还有二叔、小叔,并且条件比我家好,但爷爷一直敬养在我家,八个人挤在二十来平米的瓦房里居住。有一次三个月的工资一起补发,被家族中一个混蛋潜入盗走,在查访找回一部分之后,父亲坚决不告诉我们弟兄四个是何人所为,也从未对外人张扬。
三尺讲台之上,父亲激情澎湃,耘人心田;数亩农田之间,全家笑语欢歌,乐在其中。顶着烈日刨洋芋,沐浴月光背粪草,西风烈烈搞冬耕,汗流浃背收秋粮,都是一年最忙碌最脏最苦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在别人羡慕、嘲讽和不解的眼神中,在笑声和歌声里完成。旁人总说“做个活嘛,这家爷儿父子咋个那么疯天阔地的!”即便是在昆明肿瘤医院化疗期间,父亲也会安慰我们,说七十几的人了,“遍尝人生百味,看透冷暖炎凉”,叫我们不必掩瞒,要告诉他真实状况,该治疗的他会主动配合,人总会死。“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 ”,父亲担当得起“走得安详 ”这几个字。
送父亲上山的日子,定在2月27日,而我不得不在26号早上离开老家,到北京去和其他赴美研修的骨干教师集中,乘坐27号的航班去洛杉矶。13个小时的航程,以及难熬的时差,我竟然毫无睡意、一眼未合,心里面只有一个念头,我在太平洋上空飞着,父亲的灵魂也在天上,我们能否再次相遇。既然不能参加父亲的葬礼,只能把这遥远的航程当作一次特殊的永别。父亲辞世,我不在场;送父安葬,我又缺场;枉为人子,泣涕如雨;无以为报,泪洒巨洋。
一个家族中的侄女,同在富源一中教书的尹明莉写了一篇文章,怀念她的小学老师、按辈分叫“大公公”的“刘大彪先生 ”。世界太小,我父亲是明莉父亲和明莉的老师,明莉父亲是我的老师,我又是她们姐弟的高中老师。才突然意识到,父亲已走了太久,快到十年祭日了,往事历历在目。不怕了,恨少了,爱却来不及了。仿佛多次相见,唯有别梦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