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 3号按钮
爸爸去世已经20年了,他去世的时候,我才上班两年。
那天,他才过了生日没几天。父亲去世之前那天夜里,我跟他吵了一架。
父亲已经持续打嗝好几个月,从早到晚不停歇,有时候会稍微好一点。每天都会吐出黑色的东西。
母亲一直让他去医院,他不愿意去。
我们家房子小,那时候我哥已经结婚,父母和我住在租来的房子里。我睡里屋,父母睡外屋。
房子已经很旧,许多地方的水泥都脱落,墙壁隔音不好,每天夜里隔着薄薄的墙壁,我都能听到父亲不停打嗝。
在母亲的一再劝说下,父亲终于同意去医院了。但是他不去医学院的附属医院,他对附院的印象不好。
我小时候胸膜炎就是在附院住的,药物过敏差点不行了。从此父亲就对附院产生了不好的印象。
母亲赔父亲去了另一家医院,好像是做的钡餐,医生说是萎缩性胃炎,开了药。
药吃过不少,可是父亲打嗝、吐黑水的症状一直都没有改善。
那时候我还没有结婚,男友的母亲还不是我婆婆。
她是一名中医,我把父亲的情况告诉她,她让我给父亲买香砂养胃丸吃。
父亲吃了一段时间香砂养胃丸果然好些了,可是药吃完就买不到了,父亲依旧继续打嗝,不断吐出黑色的东西。
终于,母亲说不能再拖下去了,她让我跟她一起把父亲架去附院。
附院人很多,内科在二楼,父亲一点走路的力气都没有,我们就去坐电梯,电梯里挤满了人。
我虽然已经到外地念了大学,而且已经工作两年,可依旧没有见过世面。
我不会按电梯按钮,眼睛近视又没有戴眼镜。我不知道进电梯还要告诉电梯员去几楼,也不敢说,只好自己瞎按,结果被电梯员训斥一顿。电梯到了三楼,又下到二楼,我们才从电梯出去。
母亲一坐电梯就头晕,我们出电梯的时候,母亲晕乎乎,我傻乎乎,架着父亲进了诊室。
父亲往椅子上一摊,直喘。
看诊的是一位年纪很大的医生,看起来比父亲年纪还大。
他让父亲躺在看诊的床上,撩起父亲的上衣,招呼那帮医学院的学生围过来,指着父亲的腹部说:“你们看,这就是胃癌。”
母亲告诉他说,别的医院说是萎缩性胃炎。
老医生摇头说,不是萎缩性胃炎,萎缩性胃炎不是这样的,这不仅是胃癌,而且是晚期胃癌。
他说了一堆专业术语,我完全听不懂,只知道父亲得了很严重的病。
在我的认知里,病人如果得了重病,医生是不会当着病人的面说出真实病情的。而瘦弱的父亲,肋骨根根分明,躺在床上,像个标本,由医生给学生教学。
这个老医生一定不会想到,他的话给父亲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天母亲和我没有带父亲去医院,或者没有遇到那个医生会怎么样。
医生给父亲开了人参,他说没有什么药有效果了,也没有手术的价值,就用人参吊着吧。
他让父亲第二天再去医院做更详细地检查,最好能住院。他肯定想不到,第二天,父亲已经不能再去医院了。
我们拿了药打车回家,母亲坐出租车也晕,我们依旧晕乎乎傻乎乎地回家了。
母亲给父亲熬粥,我给父亲切人参。
人参很硬,医院药房不给加工,加工要另外收钱。母亲要节约每一分钱,我就用家里的菜刀一点点锯。锯下一点递给父亲让他含在嘴里,我再继续锯。
父亲问我:“你明天陪我去医院吗?”
我说还要上班,本来我那天就是请假陪他去医院。我让他喊我哥陪他去。
其实我心里想的是:我哥是儿子,又是老大,这样的事为什么要让我去。
父亲没说话,我看出他不想让我哥陪他去,我就说我再请一天假陪他去医院,父亲脸上才又有了笑容。
下午,父亲一直在喘,不停地深呼吸。
他要吃速效救心丸,说心里难受。我认为他是受医生的话影响,知道自己患了重病,过于紧张了。
我不知道速效救心丸在哪,母亲找出来递给他,父亲抠了一把塞进嘴里。
我想起来药不能乱吃,就去他手里夺,怕他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可是,父亲明明早上一点力气也没有,这时候力气却大得吓人,他手里攥着药,怎么都掰不开。
当我好不容易把药抢过来,发现已经空了,药已经都被父亲拿出去了。
趁我愣神的时候,父亲把所有的药店塞进嘴里。
我心里很慌,不知道父亲把那些药都吃下去会怎么样。
母亲说,父亲以前脾气就很倔,她又说了父亲原来的事,她具体说了什么我已经忘了。只记得我把心里的慌乱化作了怒气,朝父亲发作一番。
我明明是担心父亲,却又怨恨父亲不体谅我们的心情,也埋怨他不该对母亲不好,让母亲老是抱怨他。
夜里,父亲还在打嗝。
中间停了一会儿,我听到母亲喊他,喊了好几声他都没有答应。
我心想:父亲的倔劲肯定又上来了,因为我们下午讲他了,所以他不高兴,生气不理母亲了。
我正想着,母亲喊我,说父亲不动了。
我连忙下床看了一眼父亲,然后去打电话。
那时候我们家才装电话,我打了急救电话,然后披上外衣去楼下等急救车。
正是深冬,我只披了一件外套,套了一条薄裤子,可是一点也没有觉得冷。
急救车来了,开不进院子,车停在路边,我带医生走进狭窄的楼道,走上黑洞洞的楼梯。
我疑心如果我们家不是住在这样的环境,医生还会再给父亲拉到医院去抢救一下医生跟我上了楼,我好像从他的表情里看出来一种“还有人住这种地方”的意思。
医生随我进屋,让我们把父亲从床上挪到地上。他翻翻父亲的眼皮,趴在他胸口听了一会,说人没了。
我没有丝毫准备地发出一声疑问,然后哭声完全不受控制地冲出嗓子。
母亲问医生,不用去医院吗?
医生说父亲的瞳孔已经扩散了,心脏也早已停止跳动,他说:“你看你们家这……”他环顾四周,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小小的屋子里堆满了东西,父母的床挨着小厨房,黑漆漆,油腻腻,站在门口,一眼就能看到屋里所有的一切,这样的家庭哪有钱送人去医院抢救。
花钱续命的重点在“钱”。
母亲送走医生,把我哥找来,又找来老邻居家的大哥帮忙,给父亲准备丧事。
嫂子也来忙活,我去照看小侄女,她睡得正香。
我陪着小侄女也睡着了,梦中被人晃醒,嫂子喊我去吃饭。
我吃不下,跟着邻居大哥去父亲单位报丧。
他说,报丧本来应该是我哥的事,可是我们家人少,亲戚都在外地,我哥还有别的事要忙。
他教我,报丧的时候,他来说话,我只要进门就下跪磕头,人家看到我的孝衣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我跟着他,下跪磕头,有人拉我起来,大哥跟人家说我父亲去世了。然后我们再去下一个地方。
等我们回家,灵棚已经搭好,母亲也给老家的亲戚发了加急电报。
我跪在灵棚前,有人来就磕头。
大姑从老家赶来,她一直哭。大姑说的是老家方言,我虽然听不懂,但是我大概明白大姑的意思,她说父亲可怜,没享过福。
父亲还在家躺着,一会就有殡仪馆的车来拉他。
我盼望有人来告诉我,弄错了,父亲只是睡着了。
我不吃不睡,坐在灵棚里面,一直都没有人来告诉我这个消息。
直到遗体告别的时候,我看着躺在菊花丛中的父亲,大声叫他。我以为自己声音大点,父亲就能听见,他会坐起来,告诉我,他只是跟我开玩笑。
可是父亲一直没有动,我想扑上去,把他拉起来。邻居大姐拽住我,不让我去拉他。
我只好盼望着火化的时候,有人突然来说,弄错了,人还活着。
骨灰盒寄存在殡仪馆,等公墓那边办好手续才能移过去。
我在梦里见到了父亲。
天气很好,晴朗的天空很明亮,却不刺眼,父亲穿着一身白衣,撑一把大伞,站在那里,还是像原来那样对我笑。他的脸颊虽然还是凹陷下去,却显得红润有精神。
“爸爸。”
我从来都是叫他“俺爸”,“爸爸”这样小女孩的叫法,我印象中没有。
可能这个叫法太陌生,父亲不说话,只是笑。
醒来后,我把梦说给母亲听。母亲说梦见已经去世的人穿白衣撑大伞是好事,说明那个人在“那边”过得好。
我不知道母亲是不是安慰我,我一直认为要不是我跟父亲吵了一架,父亲不会那么快就离开。他病得那么重,我还跟他吵架,要是我,也会伤心的。
每天回家,我都幻想一推门还看见父亲坐在那把椅子上,对我笑。
我走在路上,看到瘦瘦的老人,就疑心是父亲,他会回头对我说:“跟你们开了个玩笑。”
梦里,我经常见到父亲。
我们一起旅游,我像小时候一样坐在自行车大梁上,父亲骑车带着我。
其实,我小时候倒是经常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大梁上,只不过,他从来不骑车,都是推着车。因为他不敢骑,怕骑不好把我摔了。
梦里的我很开心地想:原来父亲真的只是跟我开个玩笑,他又回来了,然后我们一家人平淡又幸福地度过一天又一天。
我想母亲居然都没有发现父亲是不见了很长时间又出现的吗?真是粗心啊。
等我从梦中醒来,才发现父亲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