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房是西协区人,很会吃黑这个字,需要开黑枪的时候也不温柔。
别廷芳的亲家王谦禄,有二百多亩地,在西峡口也算是个大户人家。上百年来的积攒,盖了连进三道院,买了十七八条枪,养了十七八个守宅的兵丁。在别廷芳只有两条汉阳造和五条老锛桩的时候,王谦禄在别廷芳面前,是可以趾高气昂的。别廷芳做一些拿不到桌面上的事,别人都三缄其口,王谦禄在别廷芳面前却是大嘴一张挥斥方遒的。到了别廷芳赶走了杜元凯,有一百多条汉阳造的时候,王谦禄仍然是十七八条枪,势力虽然没有萎缩也没有壮大。和亲家别廷芳比起来,却是蚂蚁比蚂蚱,小了一大截。王谦禄在此时,不知道自己已经江河日下,还把自己摆在别廷芳的前面,对别廷芳评头论足。别廷芳赶走了阳城清乡局长杜元凯,在阳城清乡局辖制的地盘上,没有一个人称快,也没有一个人贬剥。王谦禄却是大嘴一张,嘴角快挨住了后脑勺子,在酒桌上留着涎水说:“别廷芳把杜元凯杜局长赶走了,就不怕阳城杜家打黑枪?别廷芳对待乡邻街坊心狠的跟蜈蚣尻蝎子、土布袋尻磙子虫一样,就不怕几个人背地里把他脑袋割了喂老豹子?”
王谦禄的弟弟王谦光说:“大哥,现在咱们和别廷芳的人枪比起来,简直就是咱们门前的土疙包子跟霄山相比,人家别廷芳想捏死咱们,比捏死一个鸡娃还容易,咱们想捏死别廷芳,比捏死一个金钱豹都难。再说,你就是想打人家别廷芳的黑枪,也不是在酒桌上说的。一个老牤牛跑不远,一句话却能跑得很远,钻进别廷芳的耳朵里。人家不跟咱计较咱就安生了,别廷芳要是跟咱们计较,打咱们黑枪可是如同铁丝捆芝麻杆,你想跑也跑不了。”
王谦禄说:“谦光啊,他别廷芳撵走杜元凯,那是在大清。现在是民国了,他别廷芳敢动我们王家一根汗毛,我弄不过他,国家的王法还弄不过他?”
王谦光说:“大哥啊,现在的民国,和前清差不多。总统换得比流水还快,咋能顾上收拾别廷芳这样的刀客胚子。”
老汉的鸡巴硬得慢,说谁的坏话传得快。没有几天,王谦禄说打别廷芳黑枪的话,别廷芳就知道了,刘顾三就知道了。一个雨夜,别家的人都睡了,别廷芳端出来两碗玉米酒说:“刘顾三啊,天下雨,人喝酒,是一大快事啊。”
刘顾三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下雨喝酒,在乎你别廷芳大哥第一次端出两碗玉米酒,跟我刘顾三对喝。”
别廷芳说:“都说你刘顾三心里的点子比脸上的点子还多,听你说话,我就知道了这是真的。”
刘顾三咕咚咕咚喝干了一碗玉米酒,又把别廷芳碗里的玉米酒一大半倒进自己的碗里,脖子一昂就咕咚咽到了肚子里。他对别廷芳说:“大哥,有些人有害人之嘴,没有害人之心;有些人有害人之心,没有害人之手。王谦禄这个人有害人之嘴也有害人之心,就是还没有害人之手。等他有了害人之手,再加上害人之心和害人之嘴,大哥你的肉疙瘩就掉下来喂狗了。”
别廷芳圆脸蛋子墩下来说:“刘顾三,我和王谦禄是亲家,我都没想到打他的黑枪,他咋能想到打我的黑枪?人心都是肉长的,他王谦禄的心能是麻窟石长出来的?”
刘顾三说:“大哥,打王谦禄的黑枪,还用你动手?你只要点一下头,我去做这个活。”
别廷芳说:“我咋能点这个头呢。”
刘顾三说:“啥球亲家不亲家,跟咱搿犋搿的好了是亲家,跟咱搿合的弯扭别棒就不是亲家。”
别廷芳说:“对王谦禄这样的混账亲家,还是不要打黑枪为好。”
刘顾三说:“你不打他黑枪,他打你黑枪咋弄?你头都掉了,还说啥子亲家?谁先下手谁占住上风口,这一点你别廷芳大哥还不知道?”
别廷芳沉闷了半天,吭叽了一声,说:“这事和杜元凯不一样,那是明事要明办,王谦禄这事是黑事,要办就要黑办,不能明办。”
刘顾三说:“大哥真是个明白人。”
别廷芳说:“我明白个啥,我啥也不明白。我别廷芳是不会点头打我亲家黑枪的,我别廷芳也不会点头让你刘顾三打我亲家黑枪的。”
刘顾三说:“我不说你不说,老鸡巴老蛋知道你点头没点头。”
别廷芳说:“刘顾三啊,就是至死,我也不会点头的,我的为人你是知道的。”
刘顾三摇晃身子回厢房睡觉,对别廷芳嘟囔了一句:“你不点头,我刘顾三点头。你别廷芳,就是个杀人不拿刀不点头的大哥。”
过了两天,刘顾三就悄悄把王谦禄的大儿子王光明做了。他对别廷芳说:“大哥,已经做了一个。”
别廷芳问:“谁?”
刘顾三说:“王谦禄的大儿子王光明。”
别廷芳说:“这黑枪,只有你刘顾三能下去这黑手。”
刘顾三说:“没打黑枪。”
别廷芳问:“咋弄的?”
刘顾三说:“一块黑布蒙住了王光明的双眼,另一块黑布塞住了王光明的嘴巴,还有一块黑布带子,把王光明勒死了。连一点声音都没有,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别廷芳说:“你这是三黑,比打黑枪还毒辣。”
王谦禄和别廷芳住得不远,一条河沟,从张堂流到丹水陈沟。王谦禄的儿子王光明死了,就埋在河沟旁边的山坡上,一个新坟,王谦禄看得见,别廷芳也看得见。
刘顾三用三黑手段,弄死了王光明,还没有罢手。过了七天七夜,他带着人深夜来到陈沟,把王谦禄黑了,把王谦光也黑了,把王家五个像模像样的男人都黑了。
别廷芳就顺着河沟去给亲家王谦禄吊孝。他趴在王谦禄的黑漆棺材上,嚎啕大哭。眼泪和鼻涕交织在一起,挂在下巴颏上。别廷芳对亲家母说:“我日他妈,谁有这样大的织布机,织出了一块子这样大的黑布,谁有这样大的胆量,用这样大的黑布,胆大包天的黑了我的亲家一家六口啊。逮住了这是剥皮之罪啊,这是点天灯之罪啊,这是下油锅之罪啊。我日他妈,谁这样秃子打伞无法无天的黑了我亲家啊,我别廷芳几辈子都要给亲家报仇雪恨啊。”
最后,别廷芳说:“我别廷芳的家底不厚实,卖了十几杆枪,才凑够了五百块袁大头,来厚葬我的亲家,你们可不要嫌薄气啊。”
事毕,别廷芳对刘顾三说:“打黑枪是背良心的,是要折寿限的。”
刘顾三说:“西峡口有句老话,杀人放火翘犍犍,积福行善疙阉阉。”
别廷芳说:“这是刀客的话,咋从你刘顾三嘴里冒出来。”
刘顾三说:“大哥,你以为你是绅士?在阳城十几个保,说不定把你看成是最大的刀客。”
别廷芳说:“胡鸡巴说,刀客不论好坏人都杀,我别廷芳杀的都是头顶长疮脚后跟流脓的人,杀的都是黑心烂肝肺的人,都是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的人。”
刘顾三说:“啥叫好人,啥叫坏人,他要杀你,就是他把你看成了坏人;你要杀他,就是你把他看成了坏人。”
别廷芳说:“刘顾三,你说这话是魔葫芦头,坏人和好人是不一样的。”
刘顾三说:“咋不一样?你看那个好字,是女和子。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在一起就是好人,男人单独存在,或是男人和男人在一起,这些男人都是坏人。你看那个坏字,一个土一个不,土都不埋葬的人,才是坏人。但是你看看,天底下哪个人死了不都埋在土里,就是说,天底下没有一个是坏人。”
别廷芳说:“这话有点在谱,人们骂秦始皇多少年,你看秦始皇的坟骨堆,比谁的都大,用的黄土比谁的都多。洛阳东刘秀的坟骨堆,头枕黄河睡,土谷堆也是一座小山包子。好人坏人最后死了,埋在黄土里,谁还知道他活着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
刘顾三说:“所以,打了你亲家王谦禄的黑枪,你说算个事,也就是个事;你说不算个事,也就不是个事。”
别廷芳说:“一家死了五六口子,咋不是个事?人命不是大麦,今年收割了,还能再种一茬。死了就死了,就再也活不过来了。夜黑里,亲家王谦禄给我托梦了,他拿着一把手枪,黑乎乎的枪口对着我,说要打我黑枪。王谦禄最后打了我十枪,后脑勺子一枪,心顶门一枪,胸口一枪,肚脐一枪,蛋包子一枪,屁股眼子一枪。最后一枪打在我脚巴掌上,枪子穿过去留下滴流圆一个洞。王谦禄说,梦里挨了十枪,等于是减去了十年寿命。”
刘顾三说:“梦就是一股烟,醒了啥都没有了。再说,你活着,才能做梦。王谦禄已经死了,睡到棺材里,连梦也不会做了。”
别廷芳说:“打了亲家的黑枪,十年寿限是要短的。我爷曾领着我在内乡县衙前面大街上算过命,说我的寿限是六十八岁,黑枪一打就折寿十岁,我别廷芳再折腾,也就是五十八岁的寿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