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补光”和“贼光”是术语,但我认为更是专业术语。
曾经古董行鉴定鉴赏瓷器时常用,现在卖翡翠的玩紫砂壶的也时常挂在嘴边。
术语属于学术著作中的书面语言,而行话则是挂在嘴上的口头语言。我可能听玩瓷的人说,听卖翡翠的人说,听喜欢紫砂壶的人说,因为听得实在太多,即使是学术语言,也被我听成口头行话了。
但是必须承认,“宝光”与“贼光”到底是术语还是行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种说法都相当精微而精妙。
有人说“宝光”就是像玉一般温润的光,这不是定义,而是打比方。
从《诗经》的赋比兴开始,中国人就喜欢打比方。怀素的《自叙帖》在形容书法时就用了“寒猿饮水撼枯藤”、“壮士拔山伸劲铁”等许多比方。甚至孙过庭的书法理论著作《书谱》,里面也有一大段比喻:“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比喻得真好,如果不用比喻,我还真不知道他该怎么写。
中国人擅长打比方,不擅长下定义,可能一是因为定义不好下,二是定义抽象,没有比喻形象生动。
我宕开一笔宕得如此之远,是因为非如此不能说明“宝光”与“贼光”这两种说法的精微与精妙。
“宝光”,一个“宝”字,说明这种光是“宝”的光,是好的光,是对的光;“贼光”,一个“贼”字,说明这种光是“贼”的光,“贼”的光显然不好也不对。
但是到底什么是“宝光”,即使不下个定义,也得说明一二,于是就有了一种描述,说“宝光”就是那种内敛的光。因为“贼光”与“宝光”是相对的,于是我们就知道“贼光”就是那种不内敛的光。
什么叫不内敛的光?结合“贼光”一说就知道是贼亮贼亮的光。明白这个意思很重要,因为据此可以推想“宝光”的光是一种什么样的光。
我这样写会有读者觉得绕,但是没办法,行话就是这样,不绕怎么能显出内行呢?被绕晕了,说明你外行;被绕反倒明白,说明你内行了。
我不知道关于“宝光”与“贼光”为什么要如此之绕。既然我的口号是“非同寻常,张语独到”,我就要用我的独到之见破破这种种绕。
何谓“宝光”?直接去看,看就是了。看?“宝光”总得是“宝”发出的光,我哪里去找“宝”看啊。好了,我告诉你:去博物馆看!
博物馆里都是宝,去看那些青铜器、玉器、瓷器,虽然材质不同,可上面都有“宝光”。一开始你或许看不懂,仔细看,用心看,看多了就懂了。见过“宝光”,见多识广,最后“宝光”就会印在你的脑海中。然后再去地摊上看,你就会发现满地都是“贼光”了。
爱“宝光”,受不了“贼光”,这是一种审美眼光,“宝光”内敛其实是精光内蕴,是一种精神的光芒内蕴其中的含蓄呈现。而“贼光”也并不仅仅是贼亮贼亮,它还有贼人想要窃取你时贼眼一亮的魅惑在其中,类似一种致幻术。
但中国人的审美眼光是独到而挑剔的,在有了丰富的阅历和经验之后,是一定会深深爱上“宝光”的。
同样是宝石,中国喜欢玉的人多于喜欢翡翠的人,不仅仅是因为喜欢玉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还因为同样都有“宝光”,但更多的人喜欢玉的“宝光”,原因就是玉的“宝光”是内敛之光。
世界上宝石有多种,但没有一种宝石像玉一样给中国人带来心理上的温润慰藉,而这恰恰是由中国人独到的审美眼光及其更深层的文化心理决定的。
在中国人的文化心理中,内敛、含蓄是成熟的标志,也是可信任的品质。甚至评价一块玉,中国人都要看它的光是不是内敛含蓄,看它的玉质是不是足够老熟。
在张语独到看来,所谓“宝光”还不止于此,“宝光”有更深的意蕴,那就是“宝光”的本质是一种时间的光。就像一件宋瓷,必须在宋代烧出,然后经朝历代,让漫长的时间在它的表面慢慢附着,才能呈现出静谧而悠远的“宝光”。
而博物馆里之所以都是“宝光”,正是因为博物馆里所陈列的都附着有足够漫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