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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到自己割腕自杀

这个故事作者:核聚变路,每天可以读故事的应用程序独家发布,下属相关账号“每天读故事”获得合法全权发布,侵权必须调查。

“我们的城市下面,有一座桃花源。”

1

2019年,我25岁。过年那会儿,我待在异乡租住的单身公寓里,没有回家。

当然那破房子没什么好流连的,它甚至存在于大都市恨不得直接推平的小区里。

那小区住户流动大,治安差,每天有人提着行李来,每天有人提着行李走,也有人什么行李也没提,就不见了。这么一个地段偏僻的贫困地,愿意住的几乎都是像我一样的人生失败者。

当时住我楼下的吴先生,算是住得最久的租户。

我身心状态差,不仅没回家,还失联了两天。年三十晚给家里拜了年,手机就一直关到年初二。

年初二深夜,我打算洗澡。我半身探入淋浴房,用花洒接满一盆热水,然后移开盆,走进去淋浴。

那夜很静,只有水流声和我的呼吸。光线却亮堂,缺乏安全感的我晚上习惯开着所有灯,可惜这几乎消减不了独居的恐惧。

雾气蒸腾,令人智昏,不知洗了多久,我昏昏欲睡。

窗上的黑影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那是什么?我清醒了些。我住二楼,以前也经历过被精神不正常的人恶作剧。

我睁大眼睛,看着那黑影越爬越高,越变越大,像随时要破窗而入。浴室里的光线都暗了几分。

黑影爬到窗户顶端,灯随即灭了,水也停了。

四下沉寂得自然而然,只余我愣在漆黑一片的淋浴房里。

发上一滴水落进盆中,激起微小但清晰可闻的水花,这才拉回我的神智。那盆水已被黑暗染成黑暗的颜色。

真倒霉啊,大半夜洗澡,停电又停水。不论是恶作剧还是巧合,这等糟心事大概也只有我这衰人才能碰上。

哭了有一会,电脑屏幕亮了,是收到新邮件。

满屏灿烂的粉色,竟是一封缀着成片桃树的邀请函——

亲爱的厌世者:

请搬来地心桃花源,过你想要的生活。

桃花源入口:本栋楼101室卫生间进门右数第二块地砖。

来自:桃花源村长

地心……很离奇。

101室正是楼下吴先生家。吴先生是个面容和善的独居男子,101长期租客。他总穿风衣,系一条围巾,言笑温柔。

年前我碰见过他,他说他会回家过年,初七回来,所以现在101室没有人。但我还是象征性敲了敲门,得出真没人的结论后,才沿着楼体找他家窗户。

所幸有窗户没锁,我翻了进去。

陌生的男人房间,静得只有秒针走道的声音。黑暗中勉强能看出,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

我没试图开灯,只放轻脚步在他屋里转了一圈,巡视完每个角落,再次确定家中无人后,才向卫生间去。

卫生间进门右数第二块地砖,果然不是一个普通地砖该有的样子,或许叫“九又四分之三地砖”之类,其四边缝隙隐隐透露出光。

我屏住呼吸,正欲走近,视线无意间上行,猛然发现前面淋浴房里有个矮矮的黑影正对着我。猝不及防,我险些尖叫。

太黑,又隔了道移门,看不清是什么。

地砖下的光更亮了,从四条缝隙中直射上来。到这时,某种恐惧感才骤然升起。

停电停水——或者说被人掐电断水——紧接着就收到邀请函……这发展似乎太蹊跷了。

我有了退缩的念头,却被那强光刺得渐渐失去意识。

2

仿佛踏上了不归路。

土地平坦广阔,房舍齐整有致;稻田如棋盘格,田中水如明镜映着碧空和云,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空气中夹杂桃花香气,沿途落英铺陈,满目茂盛桃林。春和景明的人间仙境。

一切都太美好。我阴郁的心透进一点光,微妙的担忧也暂时搁置,花费几分钟接受了这怪诞的旅行。

景致好,人也是正常人的样子。

农人们直起腰见了我,都笑着打招呼,说“你来啦”一类的自来熟话。

这时,远远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戴着斗笠,卷着裤脚,沿长长田埂向我走来,迎着太阳朝我展露一个明朗的笑容,然后举起手臂大力挥舞,步伐加快。

快活的少年几步来我跟前,“叶小姐,你是桃花源接待的第134位厌世者。我是来接你的,我叫解鸣琅。”

我愣着:“哦。”

解鸣琅领我往村上走,一路亲切地闲聊。

“叶小姐,你芳龄几许?”

“叶小姐,你喜欢这里吗?”

“叶小姐,你爱吃什么菜?”

……

真是个话痨男孩。

我其实脑子还处于糊涂状态,边老老实实和他聊,边还有余裕跟自来熟的路人们打招呼。

这些人都能长出这么温柔的脸,究竟是过着何种幸福生活?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按理说桃花源是美好到令人不想离开的。可“不想”和“无法”,又是两码事——我不知道怎么离开,毕竟意识恢复时就直接脚踩桃花源平地了,就像做题跳步骤一样干脆利落又招骂。于是我有些忧愁地低下头。

却在阳光下发现左手腕上有条印子。洗澡前我摘了手表,之后就没有戴,印子却一直在,很奇怪。我迟疑着停下脚步,又被解鸣琅催“叶小姐,别停”只好接着走。

边走边回头看来路,抬眼又注意到了太阳。阳光明媚刺眼,但太阳上似乎有个奇形怪状的黑影,一眨眼又不见了。

心中却莫名生出一些欣喜,又生出一些恐惧,是矛盾又诡秘的心情。我感到我正在步步远离我所熟悉的生活和世界,正在走向未知。

未及细想,已来到解鸣琅家。

解家是三进四合院,解鸣琅是家中长子,此外还有父母,祖父母,两个妹妹。是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

一进门,两个小妹妹就围着我的腿转;院里歇在藤椅上的祖父,见了我连忙拄拐站起,连声说“欢迎”;在游廊绣花的祖母也立刻放下活迎了上来。

解父解母笑意盈盈地将我请进厅堂,热茶都已泡好。似乎全家都在等我这个客人。

热络寒暄一阵,我喝掉半盏茶,又被请去吃饭。

年初二一整天,我都没胃口吃东西,此时心情好些,终于感到饥饿。

桌上十几道菜都费了心思,恰巧都是我喜欢吃的,甚至有妈妈的味道。宾至如归,我不客气,很快不顾矜持狼吞虎咽起来。

已经很久没吃这样的家常饭菜了。我吃得眼泪掉。

解祖母轻抚我的背,“慢点儿,我们知道你在外面受了苦,现在一切可以重来了。”

嗯,重来。我边吃边哭。

??重来?我停止咀嚼。

还没弄清现状,稀里糊涂就到了这种境况。

什么准备也没有,就要重来了?外面世界的我,就消失了?

爸妈怎么办?

见我食不下咽,解祖父立刻热情地介绍起了桃花源历史给我下饭。

地心桃花源明末战乱时建立,已经存在了四百多年,桃花源人一直过着无忧无虑无战乱纷争的理想生活,且为世人不知。简而言之这里就是一个神秘又隐蔽的遁地隐世之佳境。

近几年听闻外面世界不好过,厌世者多,自杀率高,桃花源人心生怜悯,于是开放了联通口——吴先生家卫生间的那块地砖,以收留部分厌世者。

解父:“很多厌世者收到邀请后都会选择来地心桃花源,然后融入这里的家庭,现在都生活得很好。这里不愁吃不愁穿,什么都不愁,享受生活就行了。叶小姐,解家欢迎你。”给我夹了一筷子菜。

解鸣琅:“叶小姐,放下过去,成为我们的家人吧!”抛来一个阳光灿烂的笑。

两小妹妹:“姐姐,留下来!”一边一个晃我的手。

解家一桌人都在安慰我。原来刚刚无意间,我哭着将苦楚全部倾诉。

再次做了些必要的心理斗争,我决定留下。

可惜那一刻,我只看到了充满希望、桃花盛开的美好下半生,却遗忘了桃花源的奇怪之处,也遗忘了我自己的奇怪之处。

3

阿桑:“奶奶,您这太离谱。我们城市下面怎么可能有另一个世界?我也读过《地心游记》,就算地下真的有,也不可能和地上这么像。何况‘地心人’不是已经证伪了吗?”

孩子长大了就不可爱。我慈爱地说:“你姑且当异世界吧。”

“而且有点诡异,他们不会这么好心吧?否则那地方早人满为患了。”

我露出高深的长者微笑:“我先接着讲。”

我在解家住了下来,无忧无虑享乐至上。也很快适应了解家健康的生活习惯。

解家七口人早晨六点准时起床,排队上卫生间,再一起洗漱。

然后祖父院中打太极,祖母上街买菜,两个妹妹朗读诗词,解母做早餐,解父带着解鸣琅和我出门晨练。最后大家一起吃早餐。

其他时间,解家每个人也都有各自的事做。他们的生活很规律。

我钓鱼,喝茶,逗猫,晒太阳,随心所欲。置身于仙境一般的妙地,嗅着桃花的香气,做着自己喜欢的事,还有什么比这更快乐呢?

我过得充实满足,也从未觉得桃花源人的自律生活有什么可供推敲之处。

入夜,桃花源人会举办篝火晚会。认识和我同样来历的人就是在这晚会上。

这些厌世者和我一样,在这儿生活了短短数日,就被幸福的桃花源人同化成幸福的人。

更巧的是,很多厌世者以前都和我住同一个小区。他们正是在小区中失踪的那批人——原来不是失踪,而是隐世来了。

遇上志同道合者,心中芥蒂顿消。

我是新客,大家毫不掩饰对我的喜欢。他们跳舞,唱歌,夹好菜到我碗里堆得小山高,拉着我围着篝火转圈。欢歌笑语持续到深夜。

篝火熊熊燃烧,火星摇曳升空;繁星漫布,一条璀璨的银河横贯天穹。美极。

我在现世一直是个存在感极低的路人角色,长相不出众,身材瘦小,人缘不说差也只堪堪维持场面关系,总之是丢在人海中就捞不出的普通人,从未肖想受此礼遇,从未肖想如此理想生活。

分明才来桃花源几天,曾经的痛苦就恍如隔世。感谢吴先生家的神奇地砖,给我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

顺带想起了吴先生,那个住我楼下的男人。他初七回来后,会发现他楼上的女人失踪了吗?会知道那个女人搬到他家地砖下去住了吗?

也许那块地砖是厌世者才知道的秘密。吴先生那类人种,满脸被世界温柔以待的可恨模样,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好地方……

脑中一个霹雳闪过,我的联想刹那间止住了——

说起来,在那个小区里,我几乎没见过其他像吴先生一样的人。我见过的脸不是丧气满满,就是呆滞无神,都是被残酷现实压到最底层的惨样。而吴先生永远微笑。

我倒吸一口冷气,又想到,那小区住户流动大,愿意住的人都生活困顿,十个中有八个厌世。

可吴先生穿上好面料的风衣,系羊毛围巾,永远眉目含笑,表现出的无论物质条件还是心理状态都与小区格格不入。他却还住得最久。

看着眼前无数张映着火光的盈盈笑脸,我忽然头脑发沉。很多事果然经不起细想——

吴先生回家过年,公寓里收拾得细致得当。这么严谨的男人连日出门,没道理面面俱到却唯独遗漏了锁窗……

缭乱人影晃得我眼前发晕,我仿佛看见吴先生站在沉沉黑雾中,穿着黑风衣,系着围巾,一手插袋,一手抬起跟我打招呼,嘴角勾起温柔的弧度,眼睛弯弯眯着笑。像以往在楼道里碰上时一样。

可这次嘴角的弧度却勾得越来越夸张,慢慢超过了阈值,笑容逐渐狰狞起来。

我禁不住发抖。

他是故意不关窗吗?因为经常有人收到桃花源邀请函,需要爬他的窗……

我孤身一人来到这里,身边都是表面亲热实质完全不了解的桃花源人,全凭下意识的信任去相信他们说的话。

我不知道这到底算是什么地方,不知道离开的方法,更奇怪的是,我现在明明怕得想走,却另有一股喜悦幸福的情愫在稀释恐惧心情。

当染上阴谋的嫌疑,一切美好都变了味道。世上哪儿有无须成本的好事,他们掐了我的电断了我的水,发邀请函把我骗来所谓桃花源,究竟有什么目的……

看着跳舞唱歌的人群,我浑身冷汗。他们围着我,笑得开心,笑得和吴先生一模一样,似乎所有感情都过了筛,只剩下喜和乐。这样幸福得诡异的表情可以隐藏很多秘密……

抬头,银河璀璨;遍望四周,载歌载舞,笑声喧天;低头,左手腕上忽然有个黑影,我吓得甩手。

腿一软行将倒下,旁边解鸣琅立刻扶住了我,在我的耳边关切道:“叶小姐,你怎么了?”

明明还是那个开朗活泼的少年声音,我却听得身体发冷,下一刻便吓昏过去。

4

睡梦中隐约有窃窃私语声。

我费力撑开一点眼皮,昏黄微弱的烛光下,解父解母站在不远处,解父盯着我,解母在他耳边说悄悄话。

目光收回,又猛然发现解鸣琅站在床尾。瘦瘦高高的少年,脸隐在黑暗中看不清。

解母朝我走来,吹灭了蜡烛。她身上有好闻的桃花体香。我又睡了过去。

做了很多梦,先是梦到吴先生家淋浴房的矮矮黑影,再是太阳上一闪而过的黑影,最后是篝火晚会时我手上突然出现的黑影。——那样多我看不真切的黑影,正在阻止我接近真正的事实。

画面最后定格在吴先生不复温柔而阴霾密布的脸上,那张脸又渐渐隐没在黑暗中,一片黑中又出现爸妈焦急地四处打听我下落的身影。

我想爸妈,明天我要想办法离开。

……

有阳光渗入眼帘,鼻端是桃花香气,我醒来,但神智仍然不清。

昨晚似乎发生了什么,睡觉似乎梦到了什么,我一概想不起来。我只知道我现在很幸福,告别了悲惨过去,和温柔的一大家子住在四合院里,正过着美好的新生活。

每一天,早上,上午,下午,晚上,解家每个人都有固定的事做。他们的生活极度规律,永远没有意外,都在意料之中。

如果他们要写日记,大概只需写一天的,再复制很多遍就行。因为明天,后天,大后天,都和今天一样。

我隐隐觉得怪异,但也并不介怀。他们自己规律,却不强求我也规律,所以我一直很自在。

太过自在也不是好事。没过几天,现代人通病初露端倪,我开始懒散了。

原本我和解家一起六点准时起床。这几日总会赖床。赖床久了,解母直接将早餐端来给我。

这种事容易得寸进尺。

随时日推移,我赖床时间越来越久,甚至最后怠惰到一整天都待床上。他们从未责备,每餐按时送饭来。真是温柔的一家人,要是在地上世界,这种好日子是痴心妄想。

我内心深处也有思念过爸妈,但由于爸妈比不上桃花源人,所以往往思念个几秒就忘了。

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桃花好景,嗅着桃花香,一天就能快活地过。但人只要躺着,就容易困倦,我的赖床渐渐不再是怠惰不肯起,而是实打实的昏睡。

昏睡的时间与日俱增,最后竟直接睡掉一整天。往往醒来后,三餐都在床头,一顿都没吃。

日子就这样日夜不分、春秋不辨地过了好几天。

某夜,朦胧间,我看见那个俊朗的少年坐在我床边,凝着我不住叹气。

解鸣琅轻声低语:“叶小姐,我不希望你走……”

我疑惑,但不能动不能说话,因为意识虽回归,身体却仍在昏睡。

我从未说过要走,即使近日都缠绵床榻度过,我内心也是快乐的,比在现世好的多。

难道是我太懒惰了,解家终究忍不下去,要下逐客令了?

我很慌,鬼压床的状态下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可我想醒来。

“你不适合桃花源,你会走,但我不希望你走……”床边的少年幽幽说完,声音哽咽了。

我不走!我在心中大喊,喊完又唾弃自己。

那么多厌世者都在这儿过得挺好,为什么唯独我越来越懒,令人生厌?我唾弃自己,现世中过不好一生,隐居到桃花源也仍然不讨人喜欢。

我的人生注定是失败的。

“我很喜欢你,因为你像我的姐姐,我真想她……”

解鸣琅摩挲着一条红绳。那绳上穿了一枚润白的璞玉。

姐姐是哪里来的?他不是只有两个妹妹吗?

“这是当年姐姐给我的护身玉,”解鸣琅说着,将红绳系在了我的右手腕上,“叶小姐,我送给你,希望你早日好起来……”

他的声音隐忍着不舍和痛苦,明明说的都是善语,但一种阴森的恐怖感骤然爬遍全身。有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接近了真相。

桃花源人真的有这么善良吗?我的身体又怎么会怠惰到如此奇诡的地步?

一切都是谜。

解鸣琅摸了摸我的头发,桃花暗香盈袖,我再次沉入梦乡。

睡梦中天光一片大亮,我身处一间茅草屋中,看见肩背单薄的英气少年站在门口,身体背对着我。

逆着光的解鸣琅,背对我挥了挥手中的红绳,说:“姐姐,我走了……”

我心中饱涨了悲痛感,想追上去拦他,却又掐着大腿生生忍住了冲动。

这之后,我梦到很多次这间茅草屋,没有后续发展,只是一遍遍的分别场景。

我想解鸣琅也绝不仅仅是个单纯少年那么简单。

5

后来每一夜,我在鬼压床的状态下意识苏醒,都会看到解家所有的人,僵尸一样直直站在我床边。

解鸣琅,解父,解母,祖父,祖母,两个妹妹,都立在黑暗中,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的我。

七张脸悬在半空,看不清表情,但似乎有幽幽的叹息萦绕耳畔。

解鸣琅的护身玉并没有让我精神好转,甚至身体还越发差了。每次醒来都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每次吃饭都不知上一顿是何时吃的。

脸色愈渐枯槁如久病。直到某次咽下一口饭,却吐出一捧血,我才意识到我是真的病了,不知缘由地病得很重。

那些饭中大概下了毒……所以这帮人到底想对我做什么?

我很怕,但浑身没有抗争的力气,就只能大半夜由着那七个人围在床边看,像是一只养肥待宰的羔羊接受审视。

这是我自作孽的结果,世上哪有只需享乐的好事?我还是太贪。

身处没有痛苦的桃花源,生病也不会难受,也许我会在幸福中耗尽生命。

我的父母,会感应到女儿快死了吗?

我其实一直想念现世的父母。可惜那想念就像限时收费一样,每次只持续几秒,又莫名快乐起来,如同发痴。我现在下不了床,从怠惰赖床到缠绵病榻,中间不知经历了多久时光。

我的父母大概正在拼命寻找他们不争气的女儿,而生性懦弱的我,不声不响擅自躲来了这里,即将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默默死去。

可我还不想死。

在现世中我曾无数次想过一了百了。可是熬过每一个失眠的夜晚看见新的太阳后,走出家门遇到前一天见过的小猫后,挤在地铁中一个喜欢的旋律穿过嘈杂人声推送到耳机里后,我心里又会重新燃起微渺的希望。

想着总有那么一天,不用在电话里违心说“我很好”,工作会从容走上坦途,会碰到共度余生的良人。

可惜总是遥遥无期。现世生活艰难,而如此差劲的我,即使隐世来到桃花源,也依然过不上几天好日子,重病如斯。——好吧,如果这桃花源的一切只是阴谋,那也符合我衰人的人设。

病重,但无痛苦。也许能拥有幸福地走向死亡的资格,已是这世界对我最后的垂爱。也许我曾经还心有不甘,但此刻我彻底认命。

这一晚,解家七口人再次包围了我的床,直直站着看我。

这种情景出现了太多次,我终于明白那异样的感觉——这多像是我躺在棺木中,由棺外的人瞻仰遗体啊。

我每夜都被他们围了一圈瞻仰遗体,真可笑。

这时,第八个人走到我床前。

“你们先回房吧。”黑暗中是一个男人清冷的声音。其他七人离开了。

我认出声音,是吴先生,那个永远带着温柔冷笑的男人。

他出现得自然又突然,巨大的恐惧令我神智猛然回归,我登时从床上坐起,因动作剧烈咳出一口血。

“叶小姐,你不该来这里。”吴先生说着,点了烛灯。

微弱的光都刺得我睁不开眼。我瑟瑟发抖。

吴先生仍然穿着风衣,系一条围巾,面容和善。我却觉得虚伪至极。

他拿出一个长罐子,我还未看清那是什么,他便俯身过来。

我很怕他,掀开被子想下床逃走,却被他一手箍了左手腕,力气很大,我挣不开。他拿了什么软管,直接往我鼻子里塞,我连忙捂住口鼻,不让他得逞。

他叹气,坐在我床边,执起我的左手腕放在我眼前,缓声说:“叶小姐,你看不见,对吗?”

我的左手腕上有个手表印子。

我捂着口鼻声音颤抖,“我看得见。”

“不,你看不见。”吴先生说,又把那罐子拿给我看,“你把右手拿下来。我不会害你,这只是氧气瓶。”

我看清那东西,才迟疑着放下手,那软管随即插进鼻子里。

只是毫无味道的空气。

我心情平静了些,哑声问:“这到底是哪里?”

“地心桃花源。”他叹气,“我是来带你离开的。这都是我们的失误……”

我泪流满面,“我真的不明白。”

“叶小姐,一会我要解释的事情,你可能会难以接受。事情很复杂,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可怕,但比你所能想象的要恐怖得多,这听起来有些矛盾……总之,你先多吸几口氧,安定心情。”

6

在我静静吸氧的那段时间里,吴先生将原委告知我。

很多繁华都市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有些不切实际却被添油加醋成了都市传说,有些因为有悖常理,难以深究,虽切实存在但鲜为人知。而地心桃花源是后者。

所以这里并不是异空间,而是现实世界真实存在的地方,就位于这城市地下。

可叹,眼见未必为实。地心桃花源是死后世界,而我作为活人误入了。

那么本质上究竟是什么地方?可以举巴黎为例。巴黎是国际时尚大都市,与流光溢彩其表相悖的,是黑暗恐怖的另一面——著名的地下世界,巴黎圣母院下的尸洞。

巴黎圣母院曾发生过一次大屠杀,上万具尸体就地填埋成一个万人坑。时间一长,万人坑发生了尸洞效应,大量尸体产生强烈腐蚀性尸气,将城市地下深处腐蚀出一个巨洞。而地心桃花源,也同理。

当时听到这里,我汗毛倒竖,愣怔片刻后猛然凑到床边干呕,呕到眼前泛花,几欲昏厥。

那就表明,解家七口,邻居,所有友好的桃花源人……那些天我一直朝夕相伴的,同进同出同吃饭的,篝火晚会上一起唱歌跳舞聊天的,都是早为白骨的尸体。

这么多天,我实质上是一个人待在黑暗的城市地下洞穴里,除我以外都是几百年前就层层叠叠堆在洞穴里的死人。

我住的那小区是古战场旧址。明朝末年满清屠杀,战乱中死了很多无辜人。于是万人坑就位于小区正下方。

租住偏僻小区后,我身体越来越差,才知小区地基有问题。

而可怖的尸洞之所以呈现出美丽的世外桃源的样子,是由于那太阳造了假象。

初来桃花源,我便疑惑那太阳上的奇怪图案。不曾想奇怪的不是图案,而是太阳本身。

在这里只有幸福,没有战乱和黑暗,没有痛苦,除快乐以外的心情一旦出现,很快就会被消灭。从此坑中尸体就幸福地在虚幻的桃花源中永远生活下去。

我住的解家,实际上七口人并不是一家人。桃花源里所有的家庭都是战后重组的,每一家都分配了幼、青、壮、老四个年龄层次的人。组成完美家庭后,所有家庭又组成了乌托邦的桃花源。

桃花源人不老不死,不添新丁,他们多数留有掌管情感的一魂一魄,灵识残缺,只能不停重复着生前的习惯,以几百年前就定格的最终面貌过了幻境中行尸走肉的数百年。

而吴先生,也是他们之一。他是守门人。

我那小区地段差,愿意住的都是生活困顿的人,多半厌世。地上地下,同在一个世界,地上总有些消息流到地下。

桃花源人心地善良,听闻地上厌世者痛苦,一心想接他们到下面来住,却苦于无门。直到前几年,他们才终于发现那个联通口——一名吴姓男子家卫生间的某块地砖。

恰巧,那名吴姓男子不堪抑郁症之苦在家中自缢了,吴先生的魂魄相对最完整,就被派到地上附了体,成了地心桃花源入口的守门人,也是厌世者们的引渡人。吴先生之所以一直系围巾,就是为了遮挡脖子上自缢遗留的勒痕。

地上过年那几天,吴先生也想回地下看望亲人。不过他自己也没想到,他只下地待了一天,就又忍不住回了地上。

“我虽然可以自由来往两界,但较别人而言有了活体,不再甘于做幻境中的行尸走肉。”吴先生说,“尝试过地上的生活,就能感受到其中巨大的差别。看着父母每天定时定点做同样的事,我才真正意识到他们已经死了。死人再如何拼命生活,也只是凭着残魂重复千篇一律的每一日。”

“可惜由于守门的职责,在地上的生活也受制,晚上我总需要在淋浴房里站岗。年初二半夜,我有些瞌睡,坐在淋浴房里睡着了,结果刚巧错过一位下地的厌世者,就是你。直到刚才解家联系我,说你还是活人,叫我接你回去,我才知道你自杀了。”

我脑子糊涂,半晌才怔怔开口:“……我、我自杀了?”

“嗯。”吴先生点头,“来这里的都必须是自杀的厌世者,毕竟地心桃花源就是死人世界。他们死后如果接到桃花源邀请函,就会来101室由我引渡下地。这些人要么无亲无故,无人为他们报案;要么报了案,警方找不到失踪者,案子只能悬着。没人知道他们的尸体都在地下。”

“年初二晚,你在淋浴房割腕自杀,但你内心无法接受自杀的自己,最终也就不知道自己死了。”吴先生再次执起我的左手腕,我看到上面只有浅浅的印子。

“桃花源审核失误,我守门失误,让你误打误撞来了地下。桃源符会为每个人打造属于他们自己的完美桃花源,因此受符影响,很多细节在不同人眼里不尽相同,其实质是每个人的自我预期。你预期桃花源是什么景色,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想吃什么饭菜,都会在这里实现。

“同样由于预期,在这里你看不见左手腕上自杀的证明。因为你以为自己活着。”

我在乱如麻的思绪中终于理出一条若隐若现的事实。

我得了抑郁症,长期失眠,痛苦不堪。我不想轻生,但发病的我控制不了身体在做的事。

年初二深夜,我接了满满一盆热水,花洒不停,我冲淋了一会儿,便割了腕浸在热水盆里。

然后光线越来越暗,死神降临。昏死的那刻,我一脚跨入死后世界,四下从此一片黑暗寂静。

“你本就不想死,而根据这段时间你的表现,解家发现你确实还活着。活人吸入地下的尸气会中毒,这是你生重病的原因。”

我嗫嚅:“我只闻到桃花的香气……”

“那是你的预期。”吴先生说,“我需要尽快带你走。现在生病还是好事,而如果这场病开始好转,就表明你真的没救了,那样你就永远无法离开桃花源。

“解家人喜欢你,希望你留下和他们一起生活,但发现你活着后,他们还是不想耽误你。要知道活着比任何完美的桃花源都好。”

我苦笑:“吸了那么多天尸气,还能有救吗?”

“幻境和梦的换算方式很像。桃花源的一个月时间相当于现世的一分钟。所以你没吸多久。何况百年过去,尸气已经稀释很多了。”

解家院子里,我抱着氧气瓶一边吸,一边和解家七口人告别。他们仍是和善温柔的样子。

我为我曾经的阴谋论感到愧疚,但还是打心眼儿里怕他们。毕竟我面前站着的一排人,实际都是森森白骨。

两个妹妹抱着我的腿大哭。解鸣琅眼中有不舍,却仍然笑着说“叶小姐,我不能说再见,那么一路顺风”。

解父解母嘱咐我“回去好好生活”,祖父祖母咬咬牙说“不能等了,快走吧”。

我终于放声大哭,他们这样好,又把生命看得重,却无辜冤死。那两个小妹妹不过才四五岁的光景,就已沦为枯骨。

比起他们我何其幸运,我还轻易糟践性命。

离开的时候是桃花源的深夜,漫山桃花在夜风中摇曳;村庄静静睡着,只有解家老小点了门前灯笼,正目送我。

稻田如棋盘格,静水映着星光,天空银河璀璨。一切仍旧仙境一样美。

地底下怎么可能看得到银河?我闭上眼睛苦笑。

7

“我经常想,或许那怪诞的城市地下之旅、那个阳光少年解鸣琅、那些淳朴善良的桃花源人,根本不存在;吴先生也只是个普通邻居。一切都只是我自杀昏死过去,于弥留之际做的一场春秋大梦。”

阿桑连连问:“那究竟是不是梦?”

“不是。”我很笃定,随后从抽屉里掏出一块沁色深沉的玉。

阿桑说:“这是解鸣琅姐姐留给他的防身玉?”

我接着讲下去。

离开桃花源,回到地上,世界仍旧一片黑暗。我意识还有几分,但控制不了行将就木的身体。

吴先生把我带回家,又带进淋浴房。那盆黑漆漆的水还在。

他让我坐在淋浴房里,左右看看又觉得哪里不对,最后不自在地说:“叶小姐,我必须让你恢复原样……”

“你马上就会得救。”吴先生说完,深深看我一眼,便翻窗走了。

这时,大门外传来窸嗦的响动,我妈妈在门口大声喊我的名字,又求开锁师傅动作快些。

听到妈妈喊我的那刻,我醒了。浴室顿时一片大亮,耳畔哗哗水声。温暖的水流打在身上,一切回归了应有的模样。是属于我的世界。

我奄奄一息靠在瓷砖墙沿,脖子向下动了动,看到了那盆血水,和左手腕上血肉模糊的割痕。

父母果真是对我有感应的。我决计失联的那天,知会过他们“加班忙,会没时间看手机”。但他们却像预感到什么,大年初一早上便千里迢迢赶到我所在的城市,找我离职的工作单位,又找到现在的住处,大费几番周章,终于恰巧在我自杀后不久赶了过来。

而吴先生正是趁他们去找开锁公司的间隙,把我原封不动送回。

我疲累地听着父母忽远忽近的焦急声音,恍然间以为刚刚只是小睡了一会。

我真是任性。

但我本来也不想死,我真实的感情还是舍不下父母的,也贪恋活着的光景。

不过精神上的毛病真的该治了。

————

一个月后,某个阳光灿烂的初春早晨,爸妈帮我一起收拾公寓,准备搬家。这是近来他们日日劝慰我的结果。

提着两件行李经过一楼,正看见吴先生站在101室门口,斜靠着门框像在等人。

他仍是和善面孔,得体风衣,系一条围巾。他温柔笑着和我打招呼,就像一个跟我无甚交集的普通邻居一样。

他帮我把行李提上车,又轻声问了句:“不再回来了吗?”

“这边租房还没到期。”我回答,“只是回老家住一段时间,调整一下心情。”

他便微笑起来。

我又问他:“你刚刚是在等人吗?”

他回答:“嗯,等房修部的人。”

我点点头,回身上楼继续搬行李。再次下到一楼,就看见吴先生等的人来了。

那人问:“家里哪里坏了?”

“卫生间的地砖松动了,请帮我封起来……”

吴先生边说,边领着那人进屋,声音越来越远。

那一刻我的心情豁然明朗。

我走路雀跃起来,奔到车后备箱扔进最后一件行李,抬头就见万里无云的天和灿烂阳光。

像是窥到了什么有趣又重大的秘密一般窃喜。

重获生命的吴先生啊,终究自私了一回。

想来活人世界和死人世界相通,也容易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世上伤心人那么多,小小桃花源没有广厦千万,又怎能大庇天下?

我深吸一口无味却清新的晨间空气,握了握掌心的玉。

解鸣琅送的护身玉,我是直到搬家才在淋浴房角落里找到的。一个月前等父母来救我时,这玉掉在地上,半死的我没有发觉。

现在乍一看,还以为是个石头。这玉在桃花源幻境中是润白的模样,一旦带回现世,上百年沉淀下的沁色便暴露无遗。而那条红绳是早已腐烂了。

这玉是此行非梦的证明。

8

我将护身玉放回抽屉,背着手走到窗前。

三月末,正是和暖的好时节,桃花灼灼盛开,盈盈摇曳间,恍然又回到二十五岁奇幻的那一年。

“如今我已到古稀之年,而生活在桃花源的解鸣琅,应该还是少年模样。”我说,“我至今仍然记得解鸣琅阳光单纯的笑容,至今仍觉得,那分明就是个活生生的少年郎啊。”

“可他们已经死了。”阿桑落寞地说。

“虽然死了,却能生活在无忧无虑的幸福之地。”我说,“阿桑,换做是你,你想去桃花源吗?”

阿桑摇头,“几百年如一日地生活,无穷无尽地轮回,这还是悲剧。虽然很幸福是真的。”

“对很多人来说,符合预期就会幸福。”我目光深沉看着孙女,“那时吴先生跟我说过,地心桃花源是个完美的地方,因为它总符合预期,总能满足任何人对理想生活的遐想。但人的遐想是有限的,那么事事能料、永远待在自己掌控自己的世界中,真的有意义吗?

“活人的世界之所以精彩,正是因为永远不知道下一秒发生什么,永远有新鲜,永远能进步。即使下一秒有发生坏事的可能,也值得人去探寻。生活有悲有喜,喜才更珍贵,幸福应该是螺旋式上升的,而不能禁锢在闭环中。

“所以,碰上预料不到的、不如意的事,很正常,要积极面对。如果所有人都像你这样,一不高兴就辞职回家找奶奶,那活人的世界也要倒退了。”

“可是生活真的很难。”阿桑叹气,“就和你25岁时一样。”

“当时我从吴先生那里,也得知了解鸣琅的身世。”我没搭她的腔。

阿桑又不得不入戏。

我继续讲:“解鸣琅是明末战乱时被征用的小兵,当年上战场才十六岁。他姐姐给他戴上这护身玉,希望保他平安,保他的命。但其实,他们事先就被告知了那场战役没有胜算,解鸣琅只是充人头、当炮灰罢了。

“覆巢之下无完卵,生死不由己。在这种情况下,这护身玉显得可笑又可悲。可这不是他姐姐的天真,而只是一点无望的挣扎。

“回到现世后,我时常想解鸣琅。他才十六岁,一个阳光开朗、热爱生活的孩子,在乱世中抓住一丝生机都想活下来,但迎接他的却不是人生伊始可照见的灿烂未来,而是成为万人坑众多尸体中一具的别无选择的命运。”

“在无法掌舵的生死面前,其他一切问题都算不上问题。人只要活着就有转机。生活在和平年代,没有什么坎过不了,除了自己。”

阿桑垂头思索片刻,叹了声:“这么一想,我那烦恼确实微不足道。”

松了一口气,教育孩子真累。

我继续慈爱地说:“你爸妈当年给你取名‘吴桑’,就是希望你能勇敢面对任何境况,永远不要丧。现在的你,可比我那时好多了。而我们,都比解鸣琅那时要好得多。好日子还长呢。”

吴桑重重点头,“知道了,奶奶!”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解鸣琅?这名字真是久没听过了。”

已经到了三月桃花开的季节,那人还穿着风衣,系一条围巾。他笑眯眯地拎着一条鱼走进家门。

“爷爷!”吴桑高兴地迎了上去。

细风吹送进淡淡的桃花香气,阳光洒落满地。

我坐在窗边看着言笑晏晏的爷孙俩,打了个哈欠,恨铁不成钢地捶了捶老腿。

心想我竟也是个漫游过奇境的人呢。

唉,好春光,不如梦一场。(原标题:《人间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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