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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广记谢小娥传》
01
唐朝元与年、江西南昌()拒绝了谢姓，女谢小娥，八岁时母亲去世。
小娥年纪虽小，但身体壮硕如男子，父亲把她许给一个历阳侠士，名叫段屈贞，此人为人仗义，喜欢结交朋友，也是做大生意的人，两家经常合为一家，同舟载货，往来吴楚之间做买卖。
他们两家人，包括弟兄、子侄、仆人等等，加起来有数十人，都在一条船上，浩浩荡荡，蔚为壮观，时间一长，江湖上都知道了那是谢家船，名闻遐迩。
十四岁那年，谢小娥与段屈贞成婚。
大约一个月后的一天，他们的船行至鄱阳湖口，遇到几只汪洋大盗的船，强盗们手执兵器，把他们团团围住，为首的两人先跳过船来，一刀一个，先把谢翁和段屈贞杀了，然后一齐动手，见人就杀，人们躲无可躲，藏无处藏，有人跳入水中，也只能落个全尸——湖水湍急，跳入水中的人，全都淹死了。
把人杀光后，强盗们把死尸抛在湖中，席卷了船上财物，弃船而去。
谢小娥命大，失足落水的她，也不知在水中漂流了多久，被一对渔民夫妇救起。
被渔民夫妇救上船后，谢小娥吐了无数清水，醒来后想起父、夫被杀情景，放声大哭。
在船上调理了几天，谢小娥的身子好多了，想到船上生意不好，渔民夫妇自己也很拮据，便决定离船上岸，另找安身立命之处。
她离开渔民夫妇，沿途乞食为生，来到建业上元县，一座名叫妙果寺的尼姑庵，住持净悟见她口齿伶俐，可怜她的悲惨遭遇，便想收她为徒，小娥也愿出家，但大仇未报，不敢落发，从此白天在外化缘，晚上回到寺中安歇，早课晚课，都在心里祈祷，祈求那些杀人越货的强盗，早日得到报应。
02
一天晚上，谢小娥梦见了父亲。
父亲对她说：“现在我把杀我的人的名字告诉你，你要牢牢记住，千万别忘了。”
父亲告诉她的，却是两句谜语：车中猴，门东草。 谢小娥不知何意，正要问，父亲已撒手而去。
几天后，丈夫段屈贞也给她托了一个梦，把杀他的人的姓名，也告诉了她，但也是两句谜语：禾中走，一日夫。
她很纳闷：为什么不把强盗的名字，直接告诉我？想必冥冥之中，天机不可轻易泄露，所以才这样吧，我虽然不解其意，但这世上总有一个聪明人能解出来，待我慢慢访寻。
这样一想，她就来到师父房中，对师父说了梦中之事，又把那十二个字在纸上写了，藏在身上，对师父说：“我外出化缘，逢人便请教。”
净悟想起不远处的瓦官寺有个高僧，法名齐物，学问高深，而且与不少官员、士大夫都有往来，也许他能参透。
谢小娥便来到瓦官寺，求见齐公，齐公看了一会，又想了一会，想了一会，又看了一会，摇摇头说：“老僧也解不了。不过老僧这里来往人多，老僧记在心上，逢人便问，若有高明之人解得，立即相告。”
“若得师父如此留心，小娥感激不尽。”
从此以后，谢小娥沿街化缘，逢人就请教，齐公有客人来，也是如此。
几年过去了，却没有一个人解得。
小娥便在心里安慰自己：这是时候未到，时候一到，解得开的那个人，自然会出现。
03
直到元和八年春，这个聪明人才出现。
那人叫李公佐，原为洪州判官，解任后扁舟东下，路过建业时把船停了，到瓦官寺游玩，齐公与他是老相识，出来接着，陪他登阁眺远，谈古论今。
找个机会，齐公对李公佐说：“施主博学多才，今有一谜语，想请施主猜一猜。”
李公佐笑道：“师父是位高僧，为何也爱这小孩子玩的把戏？”
齐公说：“这可不是作戏，是有个缘故的，这个十二字谜语，是寡妇谢小娥的，中间藏着她仇人的姓名，老僧不能解，遍示来往游客，也无人能解，已经很多年了。”
李公佐问他是哪十二个字，写出来让他猜猜，齐公就取了笔墨，写了出来，李公佐念了又念，又不停地点头，靠在窗槛上冥思苦想，又把手在空中画了又画，沉思了一会，双手一拍：“是了，是了，万无一差！快去把那个寡妇叫来，我说给她听。”
齐公当即叫行童去妙果寺找来谢小娥，李公佐告诉她：“杀你父亲的，名叫申兰，杀你丈夫的，名叫申春。所谓‘车中猴’，‘车’（编者注：繁体）中去上下各一画，是‘申’字，申属猴，所以叫‘车中猴’，‘草’下有‘门’，‘门’中有‘东’，是个‘蘭’字，所以，杀你父亲的是申兰；所谓‘禾中走’是穿田而过，‘田’出两头，也是个‘申’字，所谓‘一日夫’，‘夫’上一画，下面一个‘日’，是个‘春’字，所以杀你丈夫的，是申春。”
04
谢小娥向齐公借了笔墨，把仇人的名字写在内襟一条带子上，依旧缝好，李公佐问“写它干什么”，小娥说，既然知道了仇人的名字，我虽然身为女子，不管他们在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们报仇！
李公佐既然为她解开了这个谜语，就是她的大恩人，她问了姓名，再三拜谢，流涕而去。
从此，谢小娥心里只有两个字：报仇。
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女扮男装，并改名谢保，又买了一把利刀，藏在衣襟底下。
想到那些强盗是在湖里遇到的，她也应该在江、湖上行走，才能探听到消息，便经常候在码头，若有船上雇人，就给他们打工度日。
时间稍长，很多船家都愿意雇她，因为她勤快，做事干净利落。
船所到之处，无论到了哪里，她都要上岸查访一番。
这样过了一年多，一点消息也没有。
一天，随着打工的那条商船来到浔阳郡，谢小娥上岸行走，看见一户人家的竹户上贴着一张广告，上面写着“雇人使用，愿者来投”，她问邻居这里要雇人的是谁家，邻居回答说这里是申家，家主叫申兰，经常到江湖上做生意，家里只有一些女人，没有得力的男子看家，所以想雇个人。
申兰——这不是仇人的名字吗？谢小娥心想，世上果然有这个姓名，难道杀我父亲他们的，就是此贼？
忙对邻居说，小人愿意给他家打工，麻烦您引见一下，邻居说申家急缺人手，你若想来，肯定一说就成，不过你要做个东道谢我，小娥说这个自然。
05
邻居问了她姓名，带着她径直走进申家，只见里面踱出一个人来，长相凶恶，像怒目金刚，把谢小娥吓了一跳——难道这个人，就是杀人越货的强盗？
申家果然急需用人，申兰简单问了谢小娥几个问题，得知她在船上干过脏活累活，是个能吃苦的小伙子，二话不说，当场就决定雇她。
写了佣工文契，请邻居吃了一顿酒，申兰领她见了妻子蔺氏，谢小娥正式成为申家的佣工。
但这仅仅是一个线索，要证明这个申兰就是杀人的强盗，还需费一番功夫。
她首先要做的，是取得申兰的信任，不能露出一点破绽，若被其察觉，那就完了，所以从此以后，明知伺候的是一个仇人，她也得尽心尽力，周周到到，有求必应。
之前也雇过不少佣人，但那些人加在一起，也不如眼下的这个，所以申兰对她的喜爱程度，可想而知，时间稍长，他就离不了她了，什么话都和她商量，什么事都交给她去做，俨然把她当作了心腹，连金银财宝之类贵重财物，都交给她保管。
当她看到仓库里许多锦绣衣服、宝玩器具，正是当初他们家和丈夫家的财物，方知梦中之事非虚，证实了这个申兰，正是当初杀害他父亲的那个凶手。
当初她没看见他杀人，所以最初不敢肯定，但这些财物，她是不可能忘记的。
证实这个申兰就是杀害他父亲和其他亲人的那个仇人后，谢小娥睹物思人，免不了痛哭一场，却又担心被他看出，从此愈加小心。
06
申兰找到了，但还差一个申春。
申春乃申兰的堂兄弟，还是申兰自己告诉谢小娥的——我有个堂兄弟，名叫申春，住在隔江独树浦。
但她一直没有见到这个申春，倒是申兰去了他家几次，每次都要带好多财物回来，都交给她保管。
那些财物，来路不可能正当，也不知又有多少无辜的性命，被他们害了。
谢小娥倒也不急，急也没用，申兰出门后，她便利用空闲时间大搞公关，出去结交邻近左右之人，时常给他们买酒买肉，那些人见了她，就像见了家人般亲热。
她甚至还有了几个结拜兄弟，都是经她挑选过的，豪爽仗义之人。
大搞这类公关是要花钱的，她的工钱当然不够，反正申家有的是不义之财，申兰对她又极其信任，不会查账，所以她就来了个不花白不花。
她无时无刻不想手刃了仇人，而且申兰在家时有的是机会，但又怕打了申兰这个“草”，惊走了申春那条蛇，所以一直忍着。
大约两年后，她终于见到了申春。
那家伙突然就来了，而且来的是一伙，都是“拳长臂大”之人，一看就不算好东西，其中一个大汉进来就问：“我大哥在哪里？”
小娥说大官人在里面，等小的他出来。
谢小娥便进去跟申兰说了，申兰问：“二弟很久没来了，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又是和兄弟们一起来的，有何贵干啊？”
那人说，小弟申春今天在江山得到个二十多斤重的大鲤鱼，不敢独享，买了一坛酒，来和大哥同享。
07
这样的稀罕物，当然首先得敬神，申兰又叫谢小娥出去买了一些食物，很快就办得齐齐整整，摆得整整齐齐，得到申春称赞：“此人果然能干，难怪大哥外出可以把家放心地交给他。”
敬神时，申春带来的同伙也有“份”，申兰便叫谢小娥把他们的名字一一记下，“告诉”神灵别把他们忘了，也保佑保佑他们。
谢小娥把名单暗中留了一份。
敬完神，厨房里其他菜肴也整好了，大家开始吃酒，谢小娥心想，今天不报仇更待何时？
便走出来殷勤地服侍，用大碗频频给申兰、申春斟酒，两人都是酒徒，见她如此殷勤，一发喜欢，来者不拒，哪里知道她有别的企图？
直到天色将晚，其他人才醉醺醺地各自散去，只有申春留在这里过夜。
谢小娥又斟了满满一大杯热酒，恭敬地给申春奉上：“小人谢宝，在此两年，不曾服侍二官人，今日小人借花献佛，多敬二官人一杯。”
又斟了一杯给申兰：“请大官人陪一陪。”
申春大喜：“好个谢宝，会说会劝！”
申兰说我们不要辜负了他孝敬之意，尽量多喝两杯才是，申春大声说好好好，谢小娥便一杯接一杯地灌，直到他们酩酊大醉。
申兰再也不能喝了，而且醉得走不动了，就在庭中坦胸露肚地睡了。
申春也要睡，但还能走动，谢小娥就把他扶到另一个房间，倒在床上就睡。
该动手了。
而且老天保佑，申兰老婆蔺氏在厨房弄下酒菜时闻得酒香扑鼻，忍不住偷喝了一碗，现在也醉了，两个丫头递酒出来时也忍不住偷喝了些，加上劳累了半天，此时也睡得如死猪一般，像着了孙行者的瞌睡虫。
08
谢小娥想：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女人倒不打紧，只怕申春这狗杂种没有睡死，若惊动了他，麻烦就大了。
这样想着，她就去拿了把锁，把申春的房门锁了，然后来到庭中，从衣襟里拔出佩刀，一刀割了申兰的头。
然后她就犹豫了——申春那狗杂种刚才还能走动，只怕不是很醉，若不能做到一刀致命，力大无穷的他反抗起来，那就前功尽弃了。
关键时刻，她之前的公关起了作用。
谢小娥走出来，请求邻里帮忙：“麻烦诸位与我出力，帮我拿个贼！”
邻里们平时与她相好的，听到她的声音都走出来：“贼在哪里？我们帮你拿！”
谢小娥说这可不是一般的贼，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今天被我灌醉了锁在房中，我一个人奈何不了他，所以请大家帮个忙。
“是什么人？”邻里们已经摩拳擦掌了。
“就是我的主人和他的兄弟，他们不是什么好人，是强盗，家中财物无数，都是赃物。”
谢小娥说，我家几十口人，就是被他们杀害的，我家的财物，也是被他们抢走的，“那些金银器皿上面，都有我家的名字、记号”。
邻里们都相信她，因为他们是好盆友。
其中一个老成一点的说：“此话不会有假，我早就怀疑申家有问题，行踪可疑，既经常不在家，又不做正经事，却如此暴富，难道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们都怕他凶暴，所以不敢去查他的底细，如今谢宝既然这么说，我们就助他一臂之力，把他们兄弟两个抓送到官府，让官府去追究。”
谢小娥说他已经杀了一个，大家帮忙抓住另外一个就行，众人听他说杀了人，更加意识到事情必须经过官府，加上他们平时也恨申兰，便一齐点了火把，朝申家走来，只见申兰已经倒在血泊中。
开了房门，申春却鼾声如雷，正在做春秋大梦，众人用绳子把他捆了，他挣扎了几下，还以为是大哥跟他开玩笑呢。
09
众人不但把申春绑了，还把申兰老婆蔺氏也绑了。
绑蔺氏的时候，蔺氏以为是强盗打劫，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前整天去打劫别人，没想到今天却被人打劫了。”
众人一听，更加相信谢宝之言非虚。
蔺氏还算心眼不坏，说那些事都是她老公和他兄弟干的，与家奴们不相干，众人说相不相干我们说了不算，到了官府自然有分晓。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就把申春等人押到浔阳郡衙门来了。
太守张公升堂审理。
申春的酒早就醒了，知道东窗事发，但见告他的是谢宝，还以为是他知晓了大哥的秘密为民除害，哪里会想到眼前这个英俊的仆人，是多年前被他们杀害的谢翁的女儿！
所以，不知就里的他一阵乱喊：“这是雇工背叛主人，捏造出来的！”
从全家被杀到好不容易访得仇人，再到女扮男装在仇人家卧底，不知不觉过去了十年，这些年来，谢小娥吃过的苦受过的罪，此时此刻都化作了对仇人的控诉，听得太守也潸然泪下，由衷感慨：“有志者，此妇人也！”
直到太守命公人押了谢小娥，同到申家起获了赃物，又把申春严刑拷打，对蔺氏也用了刑，他们才抵赖不过，一一招了。
太守追究同党，申春又不肯说，谢小娥拿出一份名单，呈给太守说：“这是群盗的名字。”
太守问她如何搞到的，她便对他讲了来历。
太守又是一番赞叹，让申春交代那些人的住址，一一记录了，先把申春下在牢里，蔺氏和丫鬟讨保官卖，然后点起兵快，往各处缉拿同伙，有如瓮中捉鳖，手到擒来，一个也没跑脱，均被问成重罪，和申春一起关在死牢。
10
忙完了这些，太守才有空对谢小娥说：“如今案情大白，自不必说了，但你擅自杀人，也该一死。”
谢小娥说大仇已报，立死无憾！
太守说，虽然法律如此，但你杀人事出有因，志节堪敬，没必要那么死板，待我申请朝廷，讨个明降，免你死罪，小娥赶紧磕头称谢。
谢小娥本为女子，如今既然已经恢复真身，便不可再与男子混处，于是求太守把她安排在尼姑庵，听候发落，太守同意，便把她安排在附近的尼姑庵。
然后，太守将案情详细上报，特别注明：
谢小娥立志报仇，梦寐感通，历年乃得。明系父仇，又属真盗。不惟擅杀之条，原情可免；又且矢志之事，核行可旌！
朝廷的旨意很快就下来了：
谢小娥节行异人，准奏免死，有司旌表其庐。申春即行处斩。
申春等罪犯被正法后，谢小娥忍辱负重十年为亲人报仇的事迹，轰动了整个豫章郡，前来说媒的踏破了门槛，但她发誓不再嫁人，后来做媒的人越来越多，她干脆剪了头发，用剃刀剃得干干净净，穿了褐衣，打扮成一个行脚僧，出家访道，云游天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