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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续冬:在夜间神勇穿梭的流浪猫 | 纪念

《浮生胡言》,后续东,中国工人出版社,2006年6月。

北大的流浪猫

北大校园里多流浪猫,这似乎是一个传统,不知源于何时,至少我读本科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这一点。不过,那时候我正处于“动物凶猛”阶段,每日里忙于以饿狼般焦灼的双眼观察出入于校园的社会各界女性,自己都是一头禽兽,当然不会认真地关注同样作为动物的流浪猫了。后来开始读研、读博,体能衰减、兽性渐弱,这才开始以散布于校园各个角落的流浪猫为趣,经常在下午时分混迹于燕南园,懒洋洋地在葡萄架下和一群土地爷一般的老猫一起颐养天年。

我从巴西回来以后,和娘子在校内19楼的教工宿舍小住了一段时间。虽然我出国之前就曾在那里居住过,也曾经在楼前看见流浪猫的踪影,但是我那时居然不知道,19楼所在的那个院子竟然是北大流浪猫的除燕南园之外的另一个圣地。只是在回国之后的那段时间里,我才逐渐明白了那个普通的小院子在广大以爱猫为己任的校园各界人民心目中的重要地位,同时也深切地认识到,虽然我曾经涂写过数首以北大里的猫为题材的小诗,这些诗曾被收入到香港著名猫科诗人廖伟棠同学拍摄的猫猫图文集之中,但在19楼那个爱猫重镇里,我只是一个爱猫界的极度业余、极度边缘的人士。

由于业余的缘故,我至今也没搞明白那个院子里一共有多少只猫在活动,只知道平时常见到的大约有五六只左右。这些猫居住在19楼地下庞杂的暖气管道体系中,睡足了觉就跑出来,在小树林里展开花样繁多的晒太阳、跳跃、群殴、独斗、发情、发呆、发神经等运动,当然,最重要的运动形式还是进食。这是我所见过的最最“饭来张口”的一群高度幸福的流浪猫,每天中午时分,都有各式各样的人以开车、骑车、步行等多种方式赶到此地,为这帮懒猫带来大鱼大肉、专业猫粮和娃哈哈矿泉水。院子里专为流浪猫用膳而备的小碟、小碗从来就没有空过。每天中午,我都能看到如此的人间奇景:一些爱意昂扬的女性在离猫还有数百米远的地方就开始撕心裂肺地大喊“小白”、“小灰”之类的猫名,而后像20世纪80年代国产电影里经典的重逢镜头一样缓慢而深情地跑向一只猫科动物并缓慢地将其按倒在地,一面抚摸其毛皮一面令人毛骨悚然地大声自语:“你好坏呀,我来了你都不高兴,人家想死你了……”这些猫的胖瘦变化、心情起伏、婚孕状况会被专业爱猫人士在第一时间公布在各大BBS上,也就是说,它们的一举一动会通过互联网影响一大批人类的工作和生活,这些人类既包含出入于北大校园的人类,也包含远赴重洋的北大相关人类。我有一个哥们儿娶了一个走在爱猫阵营最前列的妻子,该妻子近来身在日本深造,不能每日躬身与群猫相嬉,就定期从日本寄来海外猫粮,责令其夫坚持每日赡养。

我搬到现在住的北大家属区之后,以为就此远离了北大的流浪猫族,不曾想在这里还是发现了流浪猫无处不在的踪迹。我所在的小区有一群性情远比校园里的流浪猫强悍的坏猫,它们不需要人赡养,常于夜间在家属楼间神勇地穿梭,拖走中青年知识分子们存放在楼道里的物品,并发出得意扬扬的笑声。从我的本性来说,我更喜欢这样的流浪猫。

胡续冬

我也有被虚构的一天

还在我回国之前,就不断收到国内一些记者的来信,央我为他们的报纸“再度采访”世界顶级大师加西亚·马尔克斯。我坚信这些记者一定是喝多了或者是被版面逼疯了,因为我那时作为一个身在巴西的无名之卒,怎么可能见到一个秘密穿梭于墨西哥城、洛杉矶和马德里之间的哥伦比亚重病老人?而且还是“再度采访”?我干脆没有理会这些在我看来神智错乱的央求。没想到,回国之后,我又数次在饭局上听到有人提起我和加西亚·马尔克斯之间的某种关联,看大家说起此事的那种无须说明前后语境的自然而然的神情,仿似我和马尔克斯之间真的有什么事情而且已经成了朋友圈里的一个众所周知的典故了。

我越是犯晕,朋友们就越是以为我在卖关子、装糊涂。我终于忍不住揪住了一个叙事能力高超的哥们儿让他帮我解开这团无辜的迷雾,这哥们儿撂给我了一位向姓青年少数民族挚友去年出的一本自印的小说集,叫我自己回去看。

该向姓土家族挚友是一直为我所激赏的短篇小说高手高手高高手,生于湘西,为人猥琐而诡秘,为文则高妙而奇谲,后来虽投身商海、衔拜某总,但本着“汉土一家亲”、关注土家族精神文明建设的原则,我还是一直鼓励他在商务洗浴、泡脚之余继续从事小说写作,看到他将自己十年来的文字以《军功》的书名结集付梓,虽然装帧略显猥亵,但我仍感到由衷的欣慰,仿似看到了他身着灿烂的土家民族服饰、佩戴着熠熠发光的小说写作军功章、面带猥琐的微笑巍然屹立在湘西的青山绿水之间,身边环绕着大把大把周星驰《大内密探零零发》里的“后宫佳丽三千”一样的文学女粉丝。但是,当我打开这本《军功》,看到里面的序言的时候,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而后仰天大笑———这篇序言名叫《香蕉种植园对湘西的乡愁》,在作者的位置赫然写着“(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其后,在译者的位置上,赫然出现了我的名字!

在这篇所谓的序言里,所谓的马尔克斯以标准的大师口吻讲述了他和所谓的我在拉美“邂逅”之后进行的一次所谓的访谈,其间,所谓的我和所谓的马尔克斯在纵谈拉美和湘西的魔幻的时候,所谓的我向所谓的马尔克斯盛情推荐了中国的一位向姓小说兄弟,于是,所谓的马尔克斯就应我之邀欣然写下了这篇所谓的序言。这篇序言完全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把马尔克斯的文风模仿得惟妙惟肖,尤为以假乱真的是,所谓的马尔克斯所描述的所谓的我,其举止、言谈和真实的我如出一辙!作为一个所谓的“译者”,所谓的我还在文中加了很多郑重其事的译注,完全符合我偶尔讲求严谨的作风。在这本书的后记里,我的向姓兄弟交代了这篇“序言”的来源———来自所谓的我在去巴西之后发给他的惟一一封没有正文只有附件的电子邮件。向姓兄弟还煞有介事地盛赞道:“这篇文章,从其字里行间中所透露出的那股老辣之气,不但可以看出马尔克斯这位文学巨擘在技艺上的炉火纯青,更能体现出译者小胡的心力之苦……”

以往我一直以自己善于胡说八道而沾沾自喜,没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连我都有被彻底虚构的一天。在感叹之余,我不得不佩服我的这位向姓兄弟,他所开的这个天大的玩笑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他作为一个小说异人的惊人实力。

《旅行/诗》,胡续冬著,海南出版社,2010年2月。

文字之谶

写作容易中谶,这个道理很多写字的人都知道。早些年我对此还没有明确的意识,只是很郁闷地发现,每当我在诗里写到生病,我就会连续生病住院;写到失败沮丧,就会出现一连串钥匙丢了自行车被偷了电脑中毒了钱包没了考试被当了等一大串没屁眼的事情。后来有一次我和我的神仙姐姐翟永明聊天,她说起自己好长时间没写死亡、黑暗之类的话题,因为写作之谶来得异常凶猛、诡谲,令人闪避不及。我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由写作催生的种种生活异像的确切来源。于是这些年来,我一直有意识地写快乐的文字、避开伤痛的话茬。可是即使这样,文字之谶也会不期而至,虽然这些“报应”都比较旁逸侧出、无伤大雅,不似灾祸之谶那样惨烈,但每每碰上,仍然有朝天上扔一个汽水瓶子最后落下来砸到自己的感觉。

最近的一次中谶和我前几天写的那个作老师以后常被学生吓着的专栏有关。悔不该把那篇小文的名字叫做《千万别叫我老师》,我一时间忘了文字背后总有那么一股冥冥中的捣蛋之力,你一写下“千万别××”,它就要把××给你。

事情还得从我和娘子去北大大讲堂看白先勇的《牡丹亭》第二本说起。那天我们的座位后面有一排嫩得喜人的MM,其中有一位姿色端的可赏。套用《牡丹亭》里的一句唱词“不进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我和娘子齐声赞道“不进戏院,怎知春色如许”。在看戏的过程中,我和娘子竞相回头赏玩该PPMM,并不时就其春色的细部加以讨论、评点。但我突然发现,该PPMM似乎也正在招呼左右的同党鬼鬼祟祟地赏玩我和娘子,那苗头颇有些“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的意味。我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果不其然,在彼此赏玩了几个回合之后,PPMM突然在我和娘子再次扭头偷窥之际大声喊道:“胡老师,您今天用的什么香水啊,怎么闻着这么熟悉!”我一时惊了,过了半天才嗫嚅着回答到:“大卫杜夫的。”PPMM又不依不饶地追问道:“大卫杜夫的哪一款?”我茫然地回答曰:“回声。”但见PPMM一边听着一边眉飞色舞地发着短信,似在将我的答案公布给她的同学们。唉!千不该万不该在学校里开大课,学生多了连美女都记不住模样,闹得今天这么糗……我正一脸哭丧地转过头来继续看戏,PPMM在后面又发话了:“胡老师,刚才您和师母那么亲昵,我一喊了您以后您手就缩回来了,您千万别这样,该怎么亲昵还怎么亲昵吧,就当我没喊你……”我和娘子两个人顿时搂也不是,不搂也不是。呜呼!现在的学生MM好厉害!都是那篇《千万别叫我老师》惹来的报应啊!关于这个话题我发誓再也不写了,免得再招来更多的惊吓……

电影《死亡诗社》剧照。

我的“流年碎影”中偶然的行翁

半个多月以前,我在为《新京报》写关于北大朗润园、镜春园拆迁的专栏“即将消失的后湖”的时候,提到了著名的“朗润园四老”季羡林、张中行、金克木、邓广铭。行文之时,我知道金、邓二老皆已作古,但疑惑于张老的现状,便问我娘子:“张中行老爷爷还活着吗?”一向被我当做“活体google”的娘子愣了一会儿,答曰:“好像还活着吧。”于是我就写道:“四老现在只剩前二老……”没想到不日前一上网,竟看见了张中行仙逝的新闻。一时间,我竟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罪恶感,好像老人家是被我问没了似的,当即和娘子商定,以后不再随便开口问老爷爷们的生死,避避口谶。

我是一个在知识架构上有重大缺陷的人,传统文化方面的知识积累浅薄得惨不忍睹,所以对张中行老先生的仙逝,我本当除了景仰与唏嘘便无话可说,无法和那些熟悉张老著作和学识的人一起分享行翁辞世之后的巨大悲憾。但命运那乖戾的偶然性曾经使我青春期校园布朗运动的混乱轨迹意外地和张中行老先生的人生踪迹发生过一次不起眼的交错,套用张老的书名,这种不起眼的交错亦是我十多年前小小的一片“流年碎影”,所以我想在此赘述一笔,算不上为行翁送别,权当感叹自己年少时浅薄的光景。

大约是在1993年左右,“文青”和“愤青”陋习交叉感染的我不像现在这样喜兴,经常在阳光明媚的下午一个人揣瓶二锅头跑到朗润园的后湖边,坐在那排白色公寓楼西边、从北边数第二把面朝湖水的长椅上对着后湖横练“痴呆功”,间或喝两口闷酒以进入想像中的孤愤状态。有一天下午我照例去“临幸”我的“专座”,却发现那上面已经坐了一个眯缝着小眼睛在阳光下出神的老人。我不知出于何种恶癖,就是不想去坐其他长椅,就蹲在老人附近的湖岸上喝酒,就等老人家晒完太阳走人。这时老人家突然对我说话了:“我好像经常看见你坐这儿喝酒。你过来坐吧,我回去了。”说罢起身把椅子让给了我。我点头致谢的时候,老人家说:“酒是好东西,但不是你这么喝的。”然后扬长而去。我后来琢磨明白了,觉得大白天独自到后湖喝酒的习惯实在是太二了,就再也没去了。

1994年那阵,学校为配合当时的“国学热”,命令各个学生社团联动,搞了个气势汹汹的“国学月”,当时由我主事的五四文学社被“分配”去请张中行先生来作讲座。我对所谓的“国学热”很愚钝,但一听说请张中行,还是颇有兴致的。一是因为我当时有个干姐是个资深的张中行迷,我可以借此向她献媚,二是我个人对张老和杨沫那段世纪大八卦也身怀鄙薄的兴趣。考虑到张老当时已经有85岁高龄,虽然从他当时所住的朗润园11公寓到讲座地点电教报告厅距离并不是很远,我还是决定在南门口拦了一辆黑面的开到11公寓的楼下去接老先生。上楼见到张老的时候,我顿时懵了———没想到他就是那个批评我“酒是好东西,但不是你这么喝的”的老者!好在张老已经记不得那个白日酗酒的混球了,和颜悦色地跟着我上了黑车。在车中,我斗胆问了张老一个很傻B的问题:“您老看起来怎么一点也不像余永泽啊?”老人家笑呵呵地说:“怎么不像啊?那书里的余永泽不也是小眼睛么?”跟我一起去接张老的哥们儿事后跟我说,我问出那个问题之后,他连把我杀了的心都起了,生怕老先生一动怒转身回去了。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行翁一路顺生而辞世,我彻底戒酒已有多年,那个曾让我偶遇行翁的园子也将旧貌不再了。将来的那些如我当年般年少晕乎的学子们,不知是否还有机缘于不经意中被世外高人从幻境中点醒。

电影《死亡诗社》剧照。

北大有家怪书店

北大里面,包括其周边地带,有好些个小书店书品齐全、打折力度大,像什么博雅堂啊野草啊第三波啊畅畅啊什么的,在读书人的眼里,这些小书肆就像爱买衣服的丫头们血拼谱系中的动物园服装市场一样廉价可人,而万圣风入松国林风之类的巨无霸书店越来越像血拼谱系里的东方新天地,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去打肿脸充胖子。最近,这个广大学子喜闻乐见的北大周边小型书店家族里,又添了一个新的成员。就像所有家族里的幺儿幺女一样,这家新书店最拽、最酷也最奇怪,套用昆汀掺和的那部《好莱坞有家怪酒店》的名字,我们完全可以用“北大有家怪书店”来描述它。

我是无意中在去逛畅畅书店的路上看见这家怪书店的。它和畅畅位置都十分诡异,都在北大资源宾馆背后的车库里,但畅畅好歹还有个歪歪扭扭的牌子,怪书店嘛招牌都没有,从外面看,酷似一个关押违规停车人员的小黑屋。进去一看,嗬,倒是没什么违规停车人员关在里面,就关押着一屋子稀奇古怪的旧书和一个眼珠子滴溜乱转的卖书丫头。怪书店里的书全是老板到处收来的旧书,中文的旧书就不消说了,1950年代到现在出版的书五花八门的什么都有,还有好多市面上根本见不到的各使领馆、港澳学术机构出版的书籍,譬如被我如获至宝一般买下来的一套由“纪念葡萄牙发现事业澳门地区委员会”翻译并出版的三卷本葡萄牙历史巨著《葡萄牙的发现》;最神奇的是北边一大排架子上的外文原版书,也不知道他们是跟哪儿收的,除了数量巨大、涵盖方方面面的英文旧书,架子上还居然有很多法语、德语、俄语、西语、葡语、意大利语、日语、韩语等小语种的原版旧书,有些原版书价格居然比中文旧书还便宜。我从里面刨出了一本葡语版的拉罗斯百科全书,在巴西的时候我见过此书,因为太贵,买不起,颇有没泡上名模的遗憾,这下可好,花了不到巴西书价十分之一的价钱,搞上了。而我原本以为在国内与此书哪怕打个照面的机会都小于等于零。我还弄了本西语原版的略萨的《绿房子》和科塔萨尔的中短篇小说集,本来还想买本意大利哥们儿艾柯的新书《鲍多里诺》,结果发现居然是个德语版的,看球不懂。

到柜台去结账的时候,那个刁钻古怪的卖书丫头片子居然不动声色地报出了我的江湖字号,惊得我倒吸一口凉气噔噔噔后退三步。原来,那丫头是我以前主持过的“新青年网站”的资深用户,也算是故交。在刁钻丫头的教育下,我了解到怪书店原来还是有名字的,叫“书铺胡同”,并且还有一块印有“书铺胡同”的北京街巷制式标牌立在进门的书架上。我这才想起,这书铺胡同原是北大小东门外一条老宅子密集的小胡同,我还经常路过。后来小东门外拆迁,刁钻丫头把落在地上的胡同牌子拣了起来,供在了怪书店里当门神。据说不久前有个大姐来怪书店里翻书,抬头看见“书铺胡同”的牌子愣了半天,觉得似曾相识,末了她终于想起来,原来她曾经在那条胡同里开了好几年的理发店。

怪书店的前身居然是大名鼎鼎的书友重镇“内在书店”,那刁钻丫头应该是跟着内在书店的老马过来的一个小书精吧,但见她一边跟小油子似的打理着店里的生意,一边不紧不慢地在电脑上招呼书店的网上订户,丁冬清脆的MSN之声不绝于耳。丫头刁钻得不是一般,我前脚刚从怪书店买书回去,一到家就发现这小书精在我博客上留言“欢迎常来怪书店!”我准备下次给丫头提个建议,“书铺胡同”这门神还是得接着供,但外面最好另立一个店名,就叫“北大有家怪书店”。

电影《书店》剧照。

作者 | 胡续冬

摘编 | 张进

编辑 | 王青

导语校对 | 危卓

关于作者: lu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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