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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冠之路 青年队球员】瞧!这个人

这篇文章刊登在《三联生活周刊》 2020年第49期,原文题目《瞧!这个人》严禁秘密转载,侵权必须调查。

他慷慨地向球场展示了人类足球天赋所能达到的极限,同时用自己富有戏剧性色彩的一生,将人性本身的天真和复杂性、浅薄和高贵、黑和白、光影融为一体。

最强的强没有掩盖最弱的弱;相反,它们以一种坦然和真实的方式贯穿在这个人全部60年的经历中:这正是迭戈·马拉多纳如此独一无二的原因。

文/刘怡

2010年6月17日,阿根廷国家队主教练马拉多纳庆祝球队在南非世界杯小组赛第二场击败韩国队(视觉中国供图)

名流·“小子”

没有第二位超级足球明星会在自己临近花甲之年时,把一支以“犯罪之城”作为主场的墨西哥第二级联赛球队当作延续教练生涯的下一站。国际奥委会评选的两位“20世纪最佳球员”之一贝利不会:60岁之前,他已经担任过巴西体育部部长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亲善大使,接受了英国女王亲自颁授的骑士爵位,正准备作为德国世界杯开幕式嘉宾以及里约热内卢申奥大使继续展现自己的外交天分。绰号“皇帝”的弗朗茨·贝肯鲍尔不会:60岁这一年,他将以组委会主席的身份迎来在自己祖国举办的第18届世界杯,并继续以34年如一日的耐心撰写在《图片报》的个人专栏。就连欧洲足坛公认的谦谦君子加里·莱因克尔也不会:作为英国广播公司薪资最高的雇员,他每年从BBC领取的节目解说酬劳超过175万英镑,同时在英超劲旅莱切斯特城俱乐部拥有一间名誉副主席办公室。至于非洲体育史上最伟大的球星乔治·维阿,他在51岁时已经当选为利比里亚总统了。

然而迭戈·马拉多纳就是那么做了,并且没有人对此感到意外——在7年里先后接掌两家阿联酋俱乐部,并在一支从未谋面的白俄罗斯球队挂名主席一年之后,迭戈做出任何匪夷所思的新决定看上去都显得那么自然。经历过2010年糟心的南非世界杯之旅的阿根廷球员都清楚,迭戈不喜欢画战术,在关键时刻也缺乏迅速做出调整的能力。他的“执教”更像是一场真人秀,为的是能重新亲近改变了他整个人生的绿茵场,再近一些。

但至少,锡纳罗亚剑鱼队(Doradosde Sinaloa)的年轻人因此拥有了他们职业生涯中最值得骄傲的一段回忆。哪怕这一切只持续了短短9个月,哪怕在本州以外,能完整念全他们队名的球迷仍然屈指可数。

“剑鱼队没有超级球星,青训梯队也很差。这里唯一家喻户晓的名人是‘矮子’古兹曼”,25岁的球队队长维克托·托雷斯告诉美国纪录片导演安格斯·麦昆。

2018年10月6日,担任锡纳罗亚剑鱼队主教练的马拉多纳旁观球队的赛前训练

位于墨西哥西部沿海的锡纳罗亚州,在21世纪初曾是美洲最大的贩毒、洗钱和有组织犯罪集团“古兹曼卡特尔”的大本营。该集团首领、绰号“矮子”的华金·古兹曼一度控制美墨边境毒品贸易达十多年之久,视墨西哥政府为无物,曾经连续四年被《福布斯》杂志评为“全世界最臭名昭著的通缉犯”。当马拉多纳于2018年9月17日第一次在剑鱼队的主场北方银行球场亮相时,当地球迷以一种正常人无法理解的礼遇欢迎了他——他们高举着一幅古兹曼的画像,只是把画中人的脸改成了马拉多纳。

如果不是剑鱼队的老板何塞·安东尼奥·努涅斯恰好是阿根廷国家队的狂热球迷,并在美洲足坛颇有人脉;如果不是锡纳罗亚州温暖干燥的气候恰好有助于马拉多纳治疗他的呼吸道和心脑血管疾病,这样一份怪异的执教合同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达成的。成立于2003年的剑鱼俱乐部只在墨西哥顶级联赛活跃过三年,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无人问津的第二级联赛厮混。它的全部球员没有一名入选过国家队,训练设施和球场条件都只是刚刚达到及格线。马拉多纳正式上任之后一周,剑鱼队就在主场吃到一场败仗,连续两年升级失败似乎已成必然。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开始令所有人都感到吃惊:马拉多纳对这份新工作的投入程度,超过了99%的旁观者的估计。他依然是那个很少画战术、会以失恋为理由缺席季前合练的迭戈,但剑鱼队的年轻人获得的是一种远远不止于竞技层面的关怀。马拉多纳会细致地打听每个球员的家庭背景和经济状况,鼓励他们为梦想坚持奋斗。他乐于了解锡纳罗亚州球迷被罂粟、可卡因和犯罪活动困扰的过去30年,希望足球能成为他们疗愈精神创伤的止痛剂。他会毫不留情地呵斥在比赛中射失关键球的前锋,但也会在球员向老板要求奖金以及休息时间时同他们站在一起。骂球员、骂老板、骂裁判:在愤世嫉俗方面,迭戈与他的青年时代毫无二致。

除去这些以外,维克托·托雷斯和他的队友们还进入了那个属于普通人马拉多纳的世界。在肥胖和多种慢性疾病的折磨下,昔日的球王迭戈已经无法再向他们示范一度独步天下的足球技巧。他向队医寻求帮助的次数远比自己的队员来得频繁,在满座的主场比赛中好几次因为过度激动需要立即吸氧。他也会向在当地认识的新朋友表达自己对于过往人生的悔悟:悔恨自己不该沾染毒瘾,悔恨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父亲。几分钟后,他重新点起雪茄,带着炫耀的口气聊起了自己最新的一段情史——浪子从来都不会真正变作圣徒。和过去半个多世纪里一样,马拉多纳总是在天黑后开始忏悔,天亮前又变回浪子。这是一个连上帝也无法改变的人物:当马拉多纳还在那不勒斯队效力时,他曾经在一次会面中当面批评过梵蒂冈教宗若望·保禄二世,而现任教宗方济各是他的朋友。当教宗和卡斯特罗都无法劝服迭戈改变他的生活方式时,他人的建议只会是徒劳。

奇迹开始在剑鱼队出现了。在2018年7月开始的墨甲联赛春季赛季中,球队状态一路飙升,令人大跌眼镜地杀入了11月底举行的升级淘汰战决赛。在2019年上半年的秋季赛季中,他们同样在不被看好的情况下屡屡爆出冷门,打进了决定升级名额的两回合制淘汰赛。这支曾经长期生活在毒品和谋杀阴影下的小球队,因为一个人的来到,变成了一个充满凝聚力和友爱精神的共同体。这一切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但它也到此为止。弱小的剑鱼队最终输掉了全部两次决胜战,无缘升入超级联赛,每一次都只差一个进球。第二次失利之后一个月,马拉多纳宣布离开墨西哥,他的健康状况已经不适合在锡纳罗亚再待下去了。北方银行球场的工作人员拍下了迭戈告别时的背影:步履蹒跚,需要保镖搀扶,已经是一个不堪重负的老人。马拉多纳回到了祖国阿根廷,和甲级球队拉普拉塔体操签下两年执教合同,接着越来越频繁地入院、归来、入院、归来。2020年11月3日,他在拉普拉塔接受了最后一次颅内出血手术,接着返回蒂格雷的家中进行康复治疗。11月25日上午,家庭护士发现迭戈的呼吸停止了:他死于术后并发症引起的心脏病,享年60岁。

没有哪一场足球比赛曾经像1986年世界杯阿根廷对阵英格兰的1/4决赛那样,展现过一名球员个人天才的伟大和叛逆精神的极限。同样,也很少有球队可以复制锡纳罗亚剑鱼在2018~2019年那短短的9个月间,经历过的跌宕起伏、命运操弄。而迭戈·马拉多纳是唯一可以将这两段充满戏剧色彩的故事融于一身的人物,正如他曾经在巴塞罗那、那不勒斯乃至古巴展现过的一切。这正是他如此独一无二并且难以被取代的原因。

20世纪南美洲最伟大的体育记者、《博卡青年队史》的执笔人博罗科托(Borocotó)曾经描绘过他心目中阿根廷人的民族形象——一个有着狡黠眼神和浓密乱发,混迹于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头的克里奥尔人“小子”(Pibe)。他曾经一次次迷失在血缘、政治和经济造成的漩涡中,最终在艺术与竞技那里收获了慰藉。毫无疑问,马拉多纳正是那个“坏小子”在足球领域的投射,并且难以复制。而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头一位悼念民众告诉《纽约时报》记者的感受,浓缩了阿根廷人对他的全部感情:“迭戈给我们带来了太多欢乐。我们都亏欠他。”

2018年9月26日,墨甲升级淘汰赛1/8决赛开始前,身为客队主教练的马拉多纳在克雷塔罗受到主队球员的热烈欢迎

天才·凡人

时光退回到1986年6月22日下午的墨西哥城阿兹特克体育场。第13届国际足联世界杯足球赛1/4决赛,阿根廷对阵英格兰,上半场双方都没有进球入账。下半场第6分钟,英格兰队后防线的注意力被左路带球推进的阿根廷队头号射手马拉多纳吸引住了。后者短传分球给中路的队友巴尔达诺,但当巴尔达诺尝试将球搓起时,负责盯防他的英格兰中场史蒂夫·霍奇机警地顶了一下。皮球沿着一道飘逸的轨迹飞向球门,经验丰富的传奇门将彼得·希尔顿已经出击,准备伸拳将这记危险球打出。正在这时,马拉多纳迎头冲了上去。

在2016年出版的回忆录《被上帝触碰:我们如何赢下86年墨西哥世界杯》中,马拉多纳用了一整章去回忆和英格兰的那场戏剧性比赛。他记得一年后与莱因克尔复盘全场比赛时双方说的每一句话,记得自己在下半场遭遇的一系列黑脚犯规,甚至记得自己在打进第一个球之后观察了看台上父亲和岳父的表情。但同样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迭戈至少用了全书2/3的篇幅去抱怨那些被他视为敌人的人——他嘲讽“吃着鱼子酱,喝着最贵香槟”的阿根廷足协官员,攻击时任国际足联主席阿维兰热及其日后的继任者布拉特是“奴隶主”“黑社会”。法国队头号球星普拉蒂尼在他眼里是“最恶劣的人”“两面派”,带领阿根廷队拿下冠军的功勋教头比拉尔多则是“在将近三十年之后背叛了我(马拉多纳)的人”。很少有赢家会像他表现出的那样,将愤怒置于和愉悦同等重要的地位;并且直到事情发生整整30年后,依然没能学会那种煞有介事的“大度”或者必要的表面客套。

更不用说,在冲向希尔顿之后,他做了一个违背一切体育道德的动作:用拳头和手一起把球顶进了门。

在上世纪80年代的世界足坛,作为一种新兴产业的足球还远没有发展出与之相契合的规则约束乃至制度安排。1982年,马拉多纳的第一次世界杯之旅终结于对阵巴西队时的一张红牌:暴力犯规、裁判的无动于衷乃至场上斗殴在当时属于“正常”情况。1983年,毕尔巴鄂队中后卫戈耶切亚的一记危险铲球几乎断送了迭戈刚刚步入巅峰的职业生涯,而他本人的回应则是在第二年的西班牙国王杯决赛上直接和毕尔巴鄂队队员扭打在一起——当着10万名现场球迷以及全西班牙电视观众的面。而他所在的巴塞罗那俱乐部高层的反应不是声援自己身价高达690万英镑的巨星球员,而是立即把他卖去意甲,因为“我们不能指望再和他站在一起了”。

那是一个没有国际比赛周和运动医疗学的年代。一名效力于欧洲的南美球星若是希望参加世界杯预选赛,需要自费购买机票在两个大洲之间穿梭,同时兼顾两条战线的赛事,还得担心会被自己所在的俱乐部甚至职业联盟罚款。豪门球会已经愿意为顶级球员砸下重金,却始终拒绝在支付薪水之外给予他们必要的帮助与保护。马拉多纳在巴塞罗那效力时意外染上过一次肝炎;当戈耶切亚的铲球造成他重伤休战时,俱乐部找来的手术医生甚至不及迭戈自己的医疗顾问来得靠谱。他感到自己生活在一个充满敌意的环境里,危机四伏。

但马拉多纳不惮于承担责任。卓越的足球才华和优异的场上表现被他当成了武器,对手不仅是场外的竞争者,还有足坛本身。他清楚那些球技并不及他的国家队和俱乐部队友的每一项个性,愿意为那些“小”人物的尊严和权利据理力争。他保下了已经遭到阿根廷足协高层怀疑的比拉尔多,他要求为国家队成员支付数额更高的参赛津贴,他直截了当地建议阿维兰热把世界杯开球时间定在气温更适宜的下午。他甚至把自己意图保护的对象扩展到了整个阿根廷民族——作为一个在胡安·庇隆的照片注视下长大的拉努斯年轻人,马拉多纳从未掩饰过他对主动挑起马岛战争、又耻辱性地输掉这一仗的阿根廷军政府的蔑视。1986年世界杯之前,阿根廷依然处在政权更迭造成的社会动荡之中,但马拉多纳认为民众是无辜的:惨淡的现实之外,他们渴望足球给他们带来心理上的欢愉和宽慰,尤其当对手是战场上的敌人英格兰时。而马拉多纳有的,恰好就是球技。

30年之后,马拉多纳依旧不曾为那记用拳头轰进的争议入球道歉。他告诉莱因克尔,帮助他的是“上帝之手”:“在那样的场合,主裁和边裁同时没有发现手球的概率非常低。上帝向我们伸出了手,他帮助了我们。”而英国头号足球作家布莱恩·格兰维尔对此的评价是“魔鬼之手”:“马拉多纳看上去是那么无耻,又那么无辜。”

1987年8月8日,莱因克尔(左)与马拉多纳在温布利球场举行的一场纪念赛开场前合影留念

四分钟后,第二个进球到来。马拉多纳在中场接到队友传球,以一种昂首挺胸的奇怪姿势跳跃着向前推进,连续甩开四名英格兰球员的防守,在被出击的希尔顿以及身后的追抢球员放倒之前推射皮球入网。为阿根廷电视台担任现场解说嘉宾的乌拉圭体育记者维克托·乌戈·莫拉莱斯以近乎癫狂的声线迸发出了一连串金句:“我要哭了,神圣的上帝,足球万岁!迭戈进球了!马拉多纳!马拉多纳,漂亮的跑动,世上最佳表演!宇宙的风筝(马拉多纳当时的绰号)啊,你是从哪个星球降临,把那许多英国人甩在身后,却让阿根廷变成了喜极而泣的拳头?感谢你,上帝,为足球,为马拉多纳,为所有人的眼泪,为阿根廷2比0正领先英格兰!”

没有第二位球员曾经在不到5分钟时间里以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征服过足球这项运动:首先是最臭名昭著的手球,接着是被誉为“世纪之球”的完美个人表演。一场被赋予了远远超出足球本身意义的大捷,使阿根廷随后的夺冠之路竟有些像是高潮之后的余兴了。在通往大力神杯的道路上,马拉多纳的阿根廷队逼平了由贝尔戈米和卡布里尼领衔的意大利队,击败并羞辱了莱因克尔的英格兰队,最终在决赛中以一场酣畅淋漓的对攻压倒了贝肯鲍尔执掌的联邦德国队。在阿根廷队的全部14个进球中,马拉多纳打进或助攻了10个。26岁这一年,他征服了阿根廷,征服了墨西哥,征服了整个世界。没有人再去计较他的离经叛道和睚眦必报了——由于他无与伦比的足球天赋,马拉多纳终于可以像凡人那样展露自己的真实性情。而他其实一直在承重。

2006年德国世界杯期间,身着阿根廷国家队蓝白色球衣的马拉多纳在看台上为后辈们呐喊助威

巨星·赤子

赢家总会希望在每一个层面都做到尽善尽美。他们会逐渐学会自我包装,发表“符合身份”的言论,小心翼翼地隐藏可能引起争议的爱好。但迭戈·马拉多纳不是。他在回忆录里嘲笑年轻时的普拉蒂尼“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香水味,官腔十足”,甚至讽刺说“或许他把有些见不得人的钱存在了哪家银行,只是不让你知道”。在马拉多纳口中,“喝香槟、吃鱼子酱、把酒言欢”是作为一种负面文化符号出现的——熟知他中年以后生活方式的人当然清楚,迭戈绝不比普拉蒂尼更讨厌美酒、鱼子酱或者雪茄;作为及时行乐的信徒,他从年轻时起就不曾约束自己的口腹之欲。但马拉多纳反对把香槟和鱼子酱当作上流社会生活方式的象征,更不认为成为巨星、名人就意味着要和某些特定符号相捆绑。他不止一次称赞过自己心目中优秀的后辈球星:疾恶如仇的斯托伊奇科夫,对腐败深恶痛绝的罗马里奥,用足球将科特迪瓦团结起来的德罗巴……他们都属于“不打领带的人”。

墨西哥世界杯之旅使世人第一次见识到了马拉多纳身上冲突的两面性,随后四年的经历则让这种冲突和分裂进一步放大了。在天主教氛围浓郁的那不勒斯,迭戈是人们在世俗世界中唯一共同的偶像。那不勒斯队的球迷把夺取冠军的微薄希望寄托在他的天才上——那是一支崭露头角的优秀球队,但还远远称不上杰出;1984年夏天马拉多纳到来之前,他们正在为保级而战。在意甲联赛的势力版图中,尤文图斯拥有普拉蒂尼、罗西和佐夫,国际米兰有马特乌斯、鲁梅尼格、克林斯曼这“德国三驾马车”,AC米兰延揽到了巴雷西、古力特、里杰卡尔德、范巴斯滕等潜力新秀,罗马队也有法尔考、济科的巴西组合。1929年以来的意大利足球史上,这四支豪门连同其他北方球队包揽了所有的联赛冠军。而那不勒斯不仅声望远逊,还只有一个马拉多纳。

2017年10月23日,马拉多纳(右)作为特约嘉宾出席在伦敦举办的国际足联年度最佳足球奖颁奖典礼

但大卫击倒戈利亚的奇迹却在1987年上演了。以马拉多纳为绝对核心的那不勒斯队爆冷拿下了历史上第一个属于南方球队的联赛冠军,坎帕尼亚大区的狂欢因此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激进球迷点燃写有“尤文图斯”和“AC米兰”字样的纸棺材,大声宣读他们为北方强队起草的讣告。和一年前世界杯上的胜利一样,这也是一次意义超出了足球的欢庆:在意大利南北方经济差距和社会矛盾正在急剧激化的80年代后期,足球被投射的情感超过了体育竞技本身。随后三年里,马拉多纳率领那不勒斯队再度拿下一个联赛冠军和两个亚军奖杯,并在意大利杯决赛以及欧洲联盟杯决赛中各取得一场胜利。他以累计进球115个的成绩成为了当时那不勒斯队的历史射手王;2011年,那不勒斯俱乐部宣布为表达对迭戈的敬意,将永久退役他曾经身着的10号战袍。

也是在那不勒斯,那个属于“坏小子”的第二人格也开始变得膨胀。马拉多纳并不讳言他是一个喜爱热闹的人;某些场合下,他对家人、朋友尤其是异性的依恋达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程度。在1986年世界杯之前往返于南美和巴塞罗那之间的那些日子里,迭戈每一趟都要拉上一个包括母亲、未婚妻克劳迪娅、弟弟在内的庞大随行团同行。1990年他告诉美国《体育画报》记者,为了和远在阿根廷的父母以及兄弟姐妹保持联络,他每个月单单在跨国电话费上就要花费1.5万美元。那不勒斯人对他过于充沛的爱以及近乎宗教崇拜的情感使马拉多纳变得无所不为:这个“不打领带的人”,如今也习惯了每日享用香槟酒、雪茄和鱼子酱,并开始沉湎毒海。在克劳迪娅忙于照顾两个年幼的女儿时,迭戈开始越来越频繁地结交年轻女朋友,并留下了至少一个私生子。由于身体状况不佳,他开始缺席球队训练,甚至编造理由逃避“不重要”的比赛,因此被俱乐部罚款7万美元。马拉多纳与南意大利地下社团人物的往来也变得令人生疑:在他口中,那些只是“普通的本地崇拜者”。

2020年11月25日,身披国旗的阿根廷球迷聚集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共和国广场,哀悼马拉多纳(IC PHOTO供图)

他相信与生俱来的天赋依然和他站在一起,尽管可卡因和肥胖的侵蚀已经令它们变得岌岌可危。体形日益臃肿、脚踝伤病不断的马拉多纳再度作为队长出现在了1990年夏天在意大利举行的世界杯上;这一回,阿根廷在小组赛中仅仅名列第三,几乎无缘淘汰赛阶段。在对阵南斯拉夫的1/4决赛中,阿根廷通过点球大战才惊险晋级,马拉多纳罚出的点球被门将扑出。他最后的高光时刻出现在7月3日的半决赛上:在自己最熟悉的那不勒斯圣保罗球场,迭戈作为阿根廷队最后一个点球主罚者,骗过门将曾加将球罚进。之后的七年犹如过去的辉煌在阳光下拉出的长长倒影。马拉多纳输掉了世界杯决赛,并被查出服用可卡因,因此度过了15个月无球可踢的生活。在短暂签约西甲球队塞维利亚之后,游子终于归乡,加入了阿根廷甲级联赛球队纽维尔老男孩。此时的马拉多纳还有一个奢望:他要以1994年世界杯上的表现洗刷自己的耻辱;那届世界杯将在美国举办,距离他一战成名的墨西哥不远。但梦想在持续两场比赛之后就破灭了:对尼日利亚的小组赛结束后,马拉多纳在药检中被查出服用兴奋剂麻黄素,被直接驱逐出赛事。尽管迭戈直到去世前不久依旧宣称那是一次“误服”,但没有人会耐心听完一个瘾君子的辩解。他的球员生涯已经接近尽头了。

上世纪90年代的阿根廷,和他曾经引以为豪的儿子一样陷入了重重的经济和社会危机中。2001年,由于无力偿还外债,整个曾经的南美巨人几乎滑落到国家破产边缘。相比之下,马拉多纳在博卡青年队最后两年时断时续的职业生涯几乎算得上顺畅了。在阿根廷挣扎于政治经济失败泥潭中的那些岁月里,马拉多纳已经无法像1986年时那样给他的同胞以鼓励;他只是一次次地出入医院、戒酒疗养院以及私人戒毒所,足迹遍及古巴、阿联酋和墨西哥。人们一次次在报章上读到他被强行推上救护车的消息:无所不能的迭戈也老了。

但马拉多纳依旧认为他对自己的同胞负有责任,正如浮华散尽之后,阿根廷人也依然热爱那个被剥夺了曾经天赋的迭戈。在拉美社会被全球经济极度边缘化的21世纪前十年,马拉多纳作为一名公众偶像,持续在为贫穷者和弱势群体的利益疾呼。他甚至不自量力地希望依靠自己的感染力为阿根廷再一次拿下大力神杯——2008年,马拉多纳在完全不被看好的情况下接收了陷入内部斗争危机的阿根廷国家队,将这支实力犹存但发挥飘忽不定的球队带到了2010年的南非世界杯上。阿根廷最终止步于1/4决赛,以0比4不敌1990年击败过马拉多纳的德国队。最后一场比赛中,马拉多纳戴上了两块手表,仿佛已经清楚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在2005年一次接受电视采访时,马拉多纳曾经表示他已经选好了自己的墓志铭:“多亏了足球。这项运动曾经带给我最大的快乐与最大的自由,就像用双手触碰天空。多亏了这个球。”在他离开之后,成千上万的阿根廷人涌向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头,高呼“迭戈属于人民”。他的确属于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就像这里也属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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