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小说中,很多诗词都是抄来抄去的。
不过,在抄这方面,《三国演义》做得最好。
比如,第三十四回《蔡夫人隔屏听密语,刘皇叔跃马过檀溪》,里面写刘备策的卢马跃过檀溪,化险为夷,书中写:“后来苏学士有古风一篇,单咏跃马檀溪事。诗曰:‘老去花残春日暮……’”
这里明确点出,诗是苏东坡作的。
但有很多地方是不点出的。
如,第三十八回《定三分隆中决策,战长江孙氏报仇》,刘皇叔三顾茅庐,诸葛亮盛情难却,决定出山,嘱付弟弟诸葛均,说:“吾受刘皇叔三顾之恩,不容不出。汝可躬耕于此,勿得荒芜田亩。待我功成之日,即当归隐。”
诸葛亮说完此话,书中出现一首诗,他这样写:“后人有诗叹曰:身未升腾思退步,功成应忆去时言。只因先主丁宁后,星落秋风五丈原。’”
这首诗,到底是作者罗贯中写的,还是其他“后人”写的呢?
他不说,由您自己想去吧。
同样,接下来书中又呈一篇古风,原文是这样写的“又有古风一篇曰:‘高皇手提三尺雪,芒砀白蛇夜流血……’”
书中关于这类“后人有诗”、“古风”多得数不清,您可以理由是作者写的,也可以理解为其他人写的,但就算是其他人写的,您也不能指责他是在抄袭。
相对来说,《水浒传》的抄袭是最明显的。
《水浒传》里原创诗,都是很low的。
比如,第十一回《朱贵水亭施号箭,林冲雪夜上梁山》,林冲在朱贵店里喝酒,愁绪堆积,“感伤怀抱”,问酒保借笔砚乘酒兴在白粉壁上写了一诗: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
江湖驰闻望,慷慨聚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
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不用说,这是一首十足的“口水”诗,毫无半点诗的意味。
《水浒传》中诗写得最好的,是第一百十回《燕青秋林渡射雁,宋江东京城献俘》,当时征方腊班师,途经秋林渡,燕青射雁,宋江有感于兄弟折损,大雁失群,心中郁闷。叫人取过纸笔,作词一首:楚天空阔,雁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草枯沙净,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的相思一点。暮日空濠,晓烟古堑,诉不尽许多哀怨。拣尽芦花无处宿,叹何时玉关重见!嘹呖忧愁呜咽,恨江渚难留恋。请观他春昼归来,画梁双燕。
词是写得真不错。不知内幕的人,都鼓掌为施耐庵、或者宋江的才情喝彩。
清人曾庆笃在《水浒撷萃》就称赞说:“耐庵此词,直追词家名手,惜韵稍感未谐耳。”
明人余象斗在《水浒志传评林》中说宋江这首词是“绝妙好词,文人才人,亦未必能作,是英雄有情人乃能之”。
实际上,这首词是剽窃自南宋词人张炎的《解连环·楚江空晚》,其中仅修改了几个字眼,也因为修改了这几个字眼,出现了曾庆笃所说的“惜韵稍感未谐耳”的现象。
《西游记》的抄袭手段稍微要高明一点——他不直接抄,而是使用“化骨绵掌”的手段来化,实在化不了,就囫囵吞枣,把原诗拆解得支离破碎,不伦不类。
举个例,其第二十六回《孙悟空三岛求方,观世音甘泉活树》,写观音菩萨随悟空到五庄观救人参果树,书中配了首诗:
玉毫金象世难论,正是慈悲救苦尊。
过去劫逢无垢佛,至今成得有为身。
几生欲海澄清浪,一片心田绝点尘。
甘露久经真妙法,管教宝树永长春。
这里面“玉毫金象世难论,正是慈悲救苦尊”、“甘露久经真妙法,管教宝树永长春”几句,都是大俚语、大白话、水平很低,但“过去劫逢无垢佛,至今成得有为身。几生欲海澄清浪,一片心田绝点尘”这几句,却是妙手独得,浑然天成。事实上,这几句是原封不动地照搬了宋朝惟白的《文殊指南图赞》。
模拟书中人物作诗的现象,《西游记》中也有。
比如唐僧在荆棘岭木仙庵和四个树精吟诗作赋,唐僧作了首诗,云:杖锡西来拜法王,愿求妙典远传扬。金芝三秀诗坛瑞,宝树千花莲蕊香。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立行藏。修成玉像庄严体,极乐门前是道场。
这首诗中“杖锡西来拜法王,愿求妙典远传扬”等句,都是口水诗,最好的是“金芝三秀诗坛瑞,宝树千花莲蕊香”这两句。但这两句,也是照抄自金元好问《赠答普安师》:“金芝三秀诗坛瑞,宝树千花佛界春。”
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中,公认书中诗写得最好的,就是《红楼梦》!
但是,有“红学家”的发现,《红楼梦》也有抄袭别人诗作的现象。
2006年,土默热先生出版了他的大作《土默热红学》,书中提出:“《红楼梦》中怡红公子的‘种菊’诗是剿袭冒辟疆的;枕霞旧友的‘对菊’诗是剿袭董小宛的;潇湘妃子的‘问菊’诗是剿袭杨龙友的;怡红公子的‘访菊’诗与梁湛至的诗几乎一模一样;枕霞旧友的‘菊影’诗是照抄照搬郑超宗的。”
土默热先生的言论一出,在红学界,不啻于一颗重磅炸弹。
以红学专家任晓辉先生的话来说,那是:“这位作者发现曹雪芹的大量抄袭行为,这条新闻足可以震动整个红学界,也是两百年来爆出的第一大新闻。”
但是,经过一番严密排查,最后的结果非常戏剧性。
土默热先生是从哪儿得知“怡红公子的‘种菊’诗是剿袭冒辟疆的;枕霞旧友的‘对菊’诗是剿袭董小宛的;潇湘妃子的‘问菊’诗是剿袭杨龙友的”呢?
土默热先生自己说了:“这是南京曹雪芹研究所的严中教授考证出来的,是《红楼梦》作品南明背景的铁证!”
任晓辉鉴于此,专门找到了严中先生。
严中先生坦承,他是在1996年读了一本名叫《历代名妓诗词曲三百首》,偶然发现了里面有与《红楼梦》高度相同的几首诗。
不过,这本书并非什么古典书籍,而是署名为刘引、孙安邦、潘慎三人所编,出版于1992年10月。
严中先生说,他自己也曾按图索骥,通过该书的责任编辑找到了编者中的潘慎,询问这几首诗的出处。但潘慎年纪已大,坦承自己已对这几首诗的出处已经失去了记忆。
严中先生后来在南京《周末》刊出了一篇《〈红楼梦〉中两首咏菊诗有“原型”》,目的是把《红楼梦》与《历代名妓诗词曲三百首》里的两首咏菊诗进行严格比较。后来又写了《金陵八艳与金陵十二钗》刊发在《南京社会科学》上。
土默热先生就是读了这两篇文章,发表了“曹雪芹抄袭”之说的。
任晓辉有一股子不服气精神,他对严中说,既然潘慎对这几首诗的出处已经失去了记忆,但编者共有三人,可以找另外的刘引、孙安邦两人核实。
刘引是南昌人,并不难找。
刘引对这几首诗的出处还有记忆,说是摘引自一部署名为刘培林写的《董小宛传奇》。
刘培林是如皋人,他的《董小宛传奇》出版于1985年,后又易名为《秦淮歌妓董小宛》再版。
任晓辉决定刨根问底,追查到底。
他从南京前往如皋,最后在南通找到了刘培林。
刘培林是个爽快人,他对自己的大作《董小宛传奇》(《秦淮歌妓董小宛》)非常满意,视为得意之作。对于任晓辉的调查,他沾沾自喜地说,《董小宛传奇》(《秦淮歌妓董小宛》)书中那几首诗,是他摘录自《红楼梦》、并对其中个别字作了调整!
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原来是这样:1985年刘培林写《董小宛传奇》,引用了红楼梦的诗,并且稍稍修改了一下。1992年刘引等人编写《历代名妓诗词曲三百首》时,从《董小宛传奇》中找资料。最后,以讹传讹,曹雪芹竟然成了抄袭者!
事件的结局,让人哭笑不得。
但经过这场风波,就更加可以彰显《红楼梦》里诗歌的原创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