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达 1
是2017年7月的一个周末。
我在超市买东西，突然接到远房姑父打来的电话。我心里一惊，猜一定是有什么事。
我在杭州，姑父在湖南的县城，平常很少联系。
我接起电话，姑父在那头开心地说，你哥和童晓今天登记了，真是谢谢你呀。
我客套了几句挂了电话，呆呆地愣了好久。
原本我以为他们早就分了，没想到竟然领证了。而我居然，不知情。
我有些失落。
他俩是我牵的线，能走到一起，原本应该为他们高兴。
但我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头。
说起来，我也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会给人做媒。
其实我和姑父家平时很少往来。
我家在湖南的农村，而表哥家在县城。加上又是远房亲戚，只有过年过节，大人之间才会联络。
是2015年春节，姑妈和我奶奶打电话拜年时，聊起了表哥。
从小到大，表哥都是众多亲戚拿来教育自家孩子的榜样。老老实实地上学，一路读到硕士毕业。
现在在上海找了工作，前途稳定，算是亲戚里最有出息的孩子。
但因为精力一直放在学业和工作上，感情一直空白。
姑妈是当年的上海知青，娘家人都在上海。自然也希望表哥能回沪扎根。
那天我刚好在旁边，于是姑妈问我，你有没有朋友或同学在上海工作呀？介绍给你哥呗，我急啊。
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我的闺蜜，童晓。
童晓是我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我们是室友。她来自湖南另一个县城的农村。
我和她性格相投，所以成了朋友。天天一起吃饭逛街、上课，以及做兼职。
毕业后，我去了杭州，她去了上海。人生有了不同的轨迹。
说实话，随着时间的推移，距离也会让友情变淡。
我和童晓相隔那么远，我真怕和她慢慢断了联系。所以姑妈问起上海的朋友时，我一下就想起了她。
从小到大，人人都说表哥优秀。而童晓各方面也不错，俩人很搭。
如果他俩真的成了夫妻，那我和童晓就成了亲戚，一辈子不会断联。
2
我在电话里和童晓介绍了表哥。
原本我还怕她会拒绝，因为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并不喜欢相亲这种事。
没想到童晓欣然答应说，你介绍的，我当然要见一见啊。
她无条件的信任我，让我心头一阵暖。
没多久，表哥给我发来一张照片，他和童晓坐在咖啡馆里，有种男才女貌的般配感。
我在电话里八卦，怎么样，我闺蜜不错吧。
他腼腆地说，挺好的，我们先试着交往。
他还问了我许多关于童晓的情况，什么爱好了，性格了，生日了……我知无不尽地告诉了他。
而童晓也在微信上问了表哥的情况，也像是动了心。
那时我真开心啊，友谊和亲情都有了，世界要不要这么美好。
但可能因为我自己的爱情比较简单，就把所有爱情都想象成简单的两情相悦。
从不知道两个人走到一起，哪有那么容易。
2016年，我结婚了。在杭州和老公办的婚礼。
表哥和童晓一起从上海来参加婚礼。私下里，我问童晓他们关系到了哪一步。童晓欲言又止，只说还在磨合。
在我的追问下，童晓才慢吞吞地说了他们的事。
表哥从小被父母溺爱，性格上比较自我，不懂照顾别人的感受，动不动就发脾气。不管在街上，还是商场，一发脾气就扔下她，自己走了。
童晓说，我一个女孩子都还没这么任性呢。
说实话，我有一点意外。虽然我见表哥的次数不多，但在我的印象里，他始终是懂事乖巧的形象。
更过分的是年初春节的时候。
那时我忙着筹备婚礼，过年没有回老家。而童晓去了表哥家。
按说第一次登门，该有的礼数都应该有。可表哥一家一点都不客气，一会让童晓烧水倒茶，一会又让她洗菜做饭。
美其名曰，考验未来儿媳妇。
我听着，真的就有点生气了。我说，怎么这样啊，我哥见过你爸妈没？
童晓没好气地说，你哥说了，他不敢。他说你家那边彩礼高，要是你父母找我要彩礼怎么办？
我当即沉默了。我都怀疑这是不是我认识的表哥。
要不是那天我婚礼，我怕是要当面质问他。
可婚礼一结束，表哥和童晓就回了上海，我没顾得上和表哥私聊。
3
第二天，我给表哥打了电话。
我还没说话呢，他就先和我吐起槽来。他说童晓太脆弱，总是喜欢哭。一句不对就掉眼泪。
姑妈也在一旁，听见我们在聊童晓，接过电话和我说，你这个同学长得一般般，却爱使小性子。邻居都说她只有本科学历，和我们家良羽不般配。
我听了连翻白眼。我觉得连回怼的必要都没有了，心里只想着可别让童晓受了委屈。
放下电话，我就在微信上联系了童晓，开门见山的劝分了。
我和她道歉，没想到表哥一家是这样的人。都怪我之前和他们接触得太少，就贸然给她介绍了。
童晓说，我也想放弃了，就是不知道怎么和你说。
我说，分了分了，赶紧分了。
这之后，我一心扑在新项目上，童晓也很少找我，我以为他们也就分了。
但我实在没想到，时间转进2017年，童晓和表哥，竟然直接领了证。
几天之后，童晓在微信上告诉我她领证的事。
我说，啊？怎么回事。
可她好像不太愿意和我说。
我心里有些难过，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闺蜜之间最尴尬的地方大概就在这儿了，你劝她分手，她最终却结了婚。自己仿佛成了挑拨离间的那一个。
原本我还想着手握友情和亲情，可是等童晓真的成了我嫂子，我们的友情却变淡了。
登记之后，表哥带着童晓去旅行。而我还是看了朋友圈才知道的。童晓一个字都没和我提。
我看着两个人的合影，心口一阵堵。
不过，我终是希望他们幸福。毕竟一个是哥，一个是闺蜜。
4
童晓是旅行回来之后，才和我联系的。
我们在微信上视频。姑妈也在。
姑妈看起来，比童晓还开心。她说表哥旅行时吃坏了东西，一直拉肚子。童晓天天熬粥给表哥喝。还陪他跑医院，打点滴。
姑妈说，童晓还真会照顾人，她对我们家良羽，是真的好。
童晓在一旁，笑得好贤惠。
许多年后，我在网上看到一个词叫“PUA”，一下就想到了当时的童晓。明白了她为什么会突然嫁给表哥。
因为她一个女孩子，只身在上海，周围人都在打击她，什么学历不够啊，长得不行啊，工作不好啊。
童晓不自觉地放低了自己，觉得可能除了表哥，找不到更好的男人了。
当时的我看着他们一家和和睦睦，以为童晓是幸福的。
可事实上，这种虚浮的幸福，根本抵不住命运的风浪。
这还要从表哥拉肚子接着说。
去大医院做了各种检查，没查出个所以然。表哥和童晓也都没放在心上。
可是一个多月后，表哥无法排便了。
这一次，医生也警觉起来，额外做了其他检查，结果竟是肠瘤。
我们听到这个消息，全都惊呆了。
表哥身体一直很好。爱打篮球，每年也会体检，谁也想不到会得这种病。
姑父也从湖南老家赶去了上海。每次通电话，姑妈都以泪洗面。而童晓就相对乐观很多。她总是说，没事的，一定可以治好的。
不知道是说给表哥，还是说给她自己。
其实表哥的病情还算稳定，毕竟发现得早。只是化疗的费用太过昂贵，一针就要27000。
童晓没有一句怨言。每天一下班，就往医院跑，守着病床忙前忙后。
她相信，困难并不可怕，只要风雨同舟就能闯过去。然而船里面的人还在努力，岸上的人却开始担心这条船够不够结实了。
不知道是谁提醒姑妈，刚结婚的小夫妻，哪有那么深的感情。头几天装装样子，后面肯定是要离的。你儿子名下两套房，你可要抓牢了。
说的人多了，姑妈也开始慌了，生怕童晓离婚，分家产。
她找我传话，不要离，即使有一天表哥保不住了，将来也不会亏待她。
可这话要我怎么开口呢？太不尊重人了。
但姑妈说，当初是你介绍的，当然要你说了。你也为我想想啊。不先讲清楚，万一儿子没了，还要分给人家上百万啊。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能不传话吗？
可是我把这话和童晓说了一遍，隔着电话都能感到她黑了脸。她愤愤地说，太不把我当一家人了。
虽然她看不见我，可我的脸依然羞得通红。我说，对不起啊，我也不想……
她打断我说，不关你事，我懂的。
5
可有些事，一旦发酵起来，就没有了边界。
没过几天，表哥家在上海的亲戚，开始轮番上阵了。名义上是来看表哥，可每一个都要和童晓谈谈话，里里外外都是那套说辞。
童晓都要崩溃了。
她在电话里说，不就是两套房子至于吗？我又不是要饭的。你们家到底是有多瞧不起我！
一句“你们家”，把我怼得无话可说，所有闺蜜的情谊，都被划出了界线。我只能连说对不起。
我让我妈劝劝姑妈。我妈说，跟他们家一年都见不到一次，过年也就因为老人打个电话，我哪说得上话。说到底，都怪你当初乱介绍。
我悔不当初。
第三天，我就和单位请了假，跑去看她和表哥。
因为化疗，表哥瘦了好多，看着让人心疼。而童晓看起来，比他还要憔悴。
那天，我们聊了一个晚上。
她说，当初和他恋爱，他们家人都说我高攀。现在变本加厉，把我当贼一样，天天怕我分走房子。他们不过是出了个首付，每个月的房贷都是我还啊。你不知道，给你哥看病，我仅有的几万块私房钱都拿出来了，你哥的存款，他却一分都不肯动。
我气愤地说，他们这样，那你也别出。
童晓冷哼了一声说，我不出，人家自己去要啊。我娘家人知道你哥病了，过来看望。出门就被你家亲戚堵住，说什么这种大病，娘家也要出点钱。最后我哥出了5万走了，说以后再也不会来。
我又羞又气，脸涨得通红。我说，我对不起你。
她沉默了，半晌才说，你知道，你家亲戚都在和我讨论什么吗？
我僵硬地摇了摇头。
她说，除了房子和钱，就是让我赶快怀个孩子，然后催你哥去存个精子。你哥还活生生躺在床上呢，医生都没判他死刑，一群人就在研究他的后事。在他们眼里，人与人之间，除了钱与利用，没有一点感情。
我忽然就哭了出来。为自己和这样的家庭是亲戚关系感到羞愤，更为童晓忍受的屈辱而心疼。
可童晓呢，眼里没有一滴眼泪。大概是过于绝望吧。
回杭州之前，我找姑父一家聊了下。
可能真的是见面太少，也可能是从前年纪小，读不懂人心。
直到这一天，我才对他们家有了全新的认识，刷新了我的三观。
姑妈说，表哥的几万存款是应急的，不能动。
于是我提意众筹，表哥却死要面子，不肯干。
其实还有一个选项，就是卖一套房子，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可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不行。
最后治病的钱是怎样来的，我没有深问。
不过表哥经过十几次的化疗，病情稳定下来，只用再做几次巩固化疗。
如果五年内不复发，就是正常人了。
本来应该是件高兴的事，可童晓却高兴不起来。
她要上班，还要照顾表哥。各种保险报销，忙得焦头烂额。
姑父一家非但不感激她的付出，还时不时冷嘲热讽地说，有钱人更小气。
童晓听在耳朵里，却扎不进心了。因为真的已经麻木了。
童晓知道这话的意思，他们那时还想从童晓姐姐那拿钱。童晓姐姐做生意的，手头宽裕。
但童晓拒绝了。凭什么让她姐姐拿这个钱呢？
就因为童晓的拒绝，所以姑父才会冷嘲热讽，说那样的话。
童晓彻底心寒了。
6
童晓就是那一天决定离婚的。
她打电话告诉我，语气又平静，又坚定。
我从杭州赶过去，陪着她。姑父姑妈知道后，骂我，你怎么能帮外人呢？
我没理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该把闺蜜介绍给表哥。
表哥所谓的优秀，只是听说而已。而这个姑妈，因为是远房的，平时接触特别少。
是我不该做这个媒。
从民政局出来，我默默地看着童晓，心疼到不行。
我问，还好吗？
童晓微微笑了笑，说，有什么不好的。
我问，你真的就这样净身出户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傻？你应该争取应得的，我会帮你。
她说，算了，你哥的病，以后还需要钱。
童晓到底是个善良的人，即便在淤泥里打了个滚，依然洁白通透。
就在那一年底，童晓离开了上海，回了老家。她找家人借了钱，开了个小店。
我在朋友圈上看到她的新店开张，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吗？
她语气淡淡地说，还好啊。就是以后不要再联系了吧。
我看着那一行字，难过得哭了。
那段时间，我整晚整晚的睡不好，经常梦到和童晓在学校里的样子。
我们一起学习，一起逃课，然而青春的信任，就因为这场牵线搭桥，生生被敲得粉碎。
我想让她做我嫂子，和她成为一辈子的亲人，可最终我却成了她最不想提起的回忆。
有时想想，当初我真的把现实想得太过美好了。
其实越是亲密的朋友，越要慎重介绍给自己的亲戚。
因为爱情和婚姻充满了变数，而亲戚的关系你永远无法改变。
当她婚姻破裂之时，你天然地站在了她的对立面，所有的情谊，都变成了触景伤情。
我默默地期望，时间可以修补我和童晓之间的伤口。
可童晓换了手机号码，换了QQ和微信，从此我只是她最熟悉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