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光线微弱,38岁的她独自潸然泪下。
这么多年,这还是她人生的第一次落泪。
8岁那年,父亲骤然离世,她因为没有哭,被母亲责骂,说她是无情之人。
那这次是为何而哭?难道人生还有比父亲离世更悲的事吗?
还真的有,她之所以哭,是因为自己又要嫁人了。
自己是高知青年,对方却是大字不识的老农民。
也没人逼迫,这是她自己作出的决定。
更让人好奇的是,就连自己也不看好的婚姻生活,却成了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她叫许燕吉,散文《落花生》的作者许地山,就是她的父亲。
文人后代,为何遭遇离奇?让我们一起去看看这位女性的曲折人生。
1
在小学语文课本里,令人印象深刻的《落花生》,就是出自许地山之手,他是老舍从文的领路人,也是张爱玲的人生导师。
在许燕吉两岁左右,她就跟随父亲,一家人迁移到香港去,那6年,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
父亲在香港大学文学院任职,一有空闲,就陪孩子们玩,白天你追我赶捉迷藏,晚上就讲故事,天文地理、神话现实、古今中外,无奇不有,兄妹两听得津津有味、拍手顿足。
他们当时住在一栋小洋楼里面,家里有佣人,有轿车,生活条件非常优渥。
可天妒英才,1941年8月,父亲因心脏病骤然离世,一切美好在许燕吉8岁时戛然而止。
宋庆龄是第一个去家里送挽联的,陆陆续续,香港的大部分文人都去了,香港大学下半旗致哀,学生们自发去吊唁。
年幼的许燕吉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死别,她吓傻了!
家里不能没有主心骨,母亲周俟松毅然挑起了养家的重担,去到学校教书,两位家佣也竭尽所能,靠劳动维持生活。
一转眼,四个月过去了,正当一切走向正轨时,日本的轰炸就接踵而来,在艰难的战争岁月,在港的中国人不得不纷纷逃离,想尽一切办法回到内地。
于是,一家人开启了颠肺流离地逃亡生活。四年时间,他们一路南下,湛江、柳州、桂林、贵阳、重庆等地,都有他们的足迹。
直到1949年4月23日,南京解放,才终于在南京安定下来。
2
1950年春节后,还没找到工作的母亲心急如焚。
一天,许燕吉独自在家,一名女子不请自来,说是找她妈有事,十分多钟过去,对方等不了了,留了一张纸条就离开了。
第二天,母亲回家高兴地告诉女儿,她的工作有着落了。
原来那位女子是徐悲鸿的女儿徐静斐,他知道好友遗孀在南京求职,就让女儿帮忙,这场及时雨,来得正是时候,滋润了周俟松的后半生,她在南京五中工作,直至70岁退休。
那时的许燕吉还在读高中,她不仅学习成绩好,还喜欢关注时事,特别是遇到一些不公正的事情,她总是喜欢拔尖儿,为别人出头。
高二时,一位老师提出了一个观点,而她不赞同,也在班上大肆辩解了一番。
1950年3月,南京出现了“柳贝贝”事件,爱打抱不平的许燕吉又一次露出锋芒。
原话本是:“烫伤了孩子,修女们当然有责任,这是工作过失,绝不是残害儿童的罪恶,那些健康成长的孤儿就是证明!”
这句话在现在来看无关紧要,可在当时,却成了一颗毒药,祸害了许燕吉的大半辈子。
3
1950年夏,许燕吉考上了北京农业大学,在入学报到的表格上,她看到有信仰的一栏,她想都没想就填上了,却遭到了对方的质疑,她又为自己辩护了一番,引来了众人的关注。
许燕吉后面知道,自己从那天起,就被贴上了“思想不正”的标签。
之后校党委找到许燕吉,她说明了一切,对方说她的这些事情都不是问题,还鼓励她好好学习,更上一层楼。她心里很感激党组织,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她太不长记性,单纯的她,依然口无遮拦。
毕业后,她和吴富融去到了石家庄畜牧场,上面要求她写履历,那天是礼拜天,同事喊她一起去逛街,她说去不成,要写写那鬼材料。
她没想到,这无心之说,被同事传到了周场长的耳朵里。
同年夏天,她就和吴富融结婚了,几天后,许燕吉正在午休,忽然一大帮人拥进了屋子,还亮出了搜查证,随即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搜走了一批材料和一个日记本,她脑子一片空白。
没错,她被限制人身自由了,半年之后才解禁。
1957年春,许燕吉跟周场长进行了谈话,她发表了自己对工作的意见。周场长也很端正地给出了回答。
很快,这次谈话内容就被周场长散开了,她居然还傻得很得意,以为这是在表扬她。
她就像一只又瞎又犟的飞蛾,一次次地往火焰上扑去。
没过多久,许燕吉就被剥夺了本职工作。
那时的她已有身孕,畜牧场里最脏最累的活都给了她,怀孕后期,她的双腿肿胀,难以站立,领导好心,就把她开除了。
无奈之下,她只得投奔吴富融去。
儿时对畜牧的兴趣,大学对梦想的向往,在这一天,都破碎了。
4
祸不单行,许燕吉的肚子有了不适感。
那时的产妇医院医疗条件差,加上她心情不好,孩子也就没了。
赶到医院的吴富融,见到许燕吉就说了句:“死了好”,当时的她心如死灰,没细品这三个字。
出院之后,许燕吉回到了南京母亲家中,她把事情和盘托出,母亲对她说了很多严厉的话,要她好好表现,认识错误,尽力争取自己的前途。
听了妈妈的话,休养好之后,许燕吉又重新回到石家庄,她四处奔走,请求上级给她一些简单的工作,可都被拒之门外。
1958年7月30日,她被捕了,等她被送到派出所,她的头脑才逐渐清醒,4月1日之所以没被捕是因为她有身孕。
人生的苦痛纷纷向着许燕吉砸来,都容不得她细想,她就被坠入了人生的最低谷。
否已至极,泰终将来。许燕吉这样安慰自己。
许燕吉被捕,她寄了两封信之后,吴富融才来看她。
一见面,许燕吉安慰他,说这里一切都好,他交给许燕吉一条新内裤和半个肥皂。
半年之后,吴富融都没有出现,许燕吉心里没着落,就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他,那时的她就像是一个失足的小孩,无奈地乞求丈夫的可怜。
元旦后,吴富融才去看许燕吉,他说自己太懦弱,要她找个坚强的人,说白了就是要离婚,可许燕吉不肯,两人泪流满面,离婚的事就暂时被搁置了。
1959年4月底,吴富融带着法院的人来了,这次他一定要离婚,许燕吉想争辩,可她知道无济于事,她冷静下来,签好了字。
5
在监狱中,许燕吉秉承父亲的教诲,做一个积极乐观的人。
在那里,她织过布、养过猪、当过组长、挑起了个戏班子。
里面的生活待遇也不错,可到了自然灾害的那两年,他们吃的就成了榨芝麻油的油渣儿,这个东西原本是做肥料的。
一次,许燕吉分到了一块黑了一半多的红薯,她犹豫了四五分钟后,狠心地把它吃了下去,她希望自己的消化液能分解那些毒素,幸运的是,她没问题。
饿死的人不计其数,直到1962年春,生活得到改善,每人有了米饭和肉。
许燕吉不仅自己乐观,还带动和鼓励了其他妇女,她所在的妇女车间一个人都没死。
她心里始终记得哈姆雷特的话——整个社会就是座大监狱,她对自由的渴望减淡了。
1964年7月30日,她出狱了,可许燕吉想不能拖累母亲。
后来,她被安排到了一个特别贫困的新乐县坚固村。
旁人说那里很穷,不容易养活自己,可许燕吉不信,11年的苦难都走过来了, 现在她是自由的公民,只要勤快点,多做点,养活自己就不难。
许燕吉借住在姓张的一家屋里,都是朴素老实的农民,相处还算融洽。
可当许燕吉待了半年后,她只得到了十四元两角五分的分红,细算一下,每天一个工才两角几分!自己再怎么节约,还是会填不饱肚子,她忽然想起人们对她说的话,她养不起自己!
不久,她就听到队里一青年得食道癌的消息,那人还自嘲说:“自己走了还能给家人减轻负担”。
人活在世上,得站在自己的脚后跟上。
许燕吉真切地感受到坚固村不是她要待的地方,她必须自谋出路。
当时,一个叫吴一江的人对许燕吉很好,双方都有意,可眼下的坚固村太穷,她必须要离开,不能拖累任何人。
在生存都成问题的年代,爱情简直就是奢侈品。
痛定思痛,她只得“抛弃”那位有情人。
6
于是,许燕吉踏上了千里寻兄的路,哥哥周苓仲在眉县柳林滩种马场工作,两人17年后才重逢,话自然是少不了。
那晚他们秉烛夜谈,哥哥说让许燕吉转到他这里来,但想要落户,就必须得嫁人。
许燕吉说,嫁谁都行,哥哥说这里的贫下中农都不识字,许燕吉说这挺好好,她只求找一个能自食其力的地方,母亲已是古稀之年,不能让她再操心。
哥哥那晚一夜未睡,就想着妹妹说的“嫁谁都行”这句话,许燕吉却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时间紧,就先回南京看望母亲。
留下哥哥为自己把关,他们不要彩礼,许燕吉又是单身,身体好、勤快、随和,吸引了很多人前去。在一番挑选之下,留下了一位姓石的和一位姓魏的。
1971年春节来临,哥哥带着嫂子回了南京,一家人都为许燕吉的婚事商讨着。石家虽富裕,但人多娃小,各种矛盾不可避免;魏家只有父子俩,孩子九岁算半个大人,虽然后妈不好当,但许燕吉有信心。
讨论下来,初步定在魏家,哥哥也是文化人,担心妹妹后悔,又说最好是她自己去看一下,于是许燕吉去到了魏家考察。
魏老头说:“我连工都不用你上,我一个人能养活三个人,我要再办个人(娶老婆),是为了娃回家有口吃的,我下工回来,我娃就蹲在那里,我心疼”。
第二天许燕吉就回去了,魏老头还给她拿了几十斤的全国粮票,她看清了他的面目,大鼻子、薄嘴唇、胡子拉碴。
5月份,许燕吉带着一张盖了八个大红印章的证明,离开了待了17年的河北省。
她前半生的苦难终于完结,从此就可以向前一步了。
7
1971年7月,手续都已办妥,她正式成为了魏兆庆的老婆。
初来乍到,魏兆庆教她做家务,做饭洗衣都给了示范,待许燕吉会了之后,这些任务都归她。
夜晚,他们都是分开睡,一是科科小还离不开爸爸,二是魏兆庆知道许燕吉不是真的爱他,很尊重她。
婚姻35年,他们真的是互不侵犯,和平相处。
当续弦老婆虽容易,可要得到一个九岁小孩的认可,并非易事。
婚后,燕吉的母亲要来陕西看她,这可让她犯难了,结婚快两年,科科从来没喊过她,而是用'喂'来称呼。
一天下午,许燕吉听着就生气了,对魏兆庆说:“叫妈开不了口,叫姨也行,就是不能叫喂。”
魏兆庆说:“就叫妈,叫别的都不对。”
果然,那天晚饭后,科科就开始叫许燕吉妈了,魏兆庆只用了两个问题,就轻松地将问题化解,许燕吉心想,这人还挺聪明。
等到科科上中学,他的英语成绩非常好,老师就问她谁教的,科科说是妈妈,物理老师也听了一耳朵,带给了许燕吉一个好消息。
她重新得到认可了!
之后的一年多,许燕吉都在武功县畜牧兽医站工作,想到她已年近五十,就没给什么任务,可她哪里闲得住。
那时全国奶业刚起步,急需发展,她每天跑一两个基层站,普及技术、给奶羊做鉴定,农民养羊卖奶还卖羊,收入扩大了不少,人们都称她为管羊的老婆儿。
之后,在陕西省奶山羊基地县会议上,许燕吉的调查报告受到了领导的表扬,说她大学时代的精神还没变,她觉得这才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自己被认可了。
1981年,许燕吉为了方便照顾81岁的母亲,就把工作转到了南京,那时,旁人又开始出主意,叫她和魏兆庆离婚,再给他些钱,可许燕吉才不是这样忘恩负义的人,她做了一个令大家惊讶的决定。
她将魏兆庆和科科的户口都转到了南京,魏兆庆本就比自己大10岁,当初在困境时受到了帮助,如今自己翻身了,也不能因为他是农民,就把他抛弃,凭着自己的良心,她得给他养老。
在许燕吉看来,每个人的受教育程度有高有低,但人格都是平等的。
8年的风雨同舟,他虽不是她的理想爱人,但却是不能割舍的亲人,经历过风雨,能拥有这样的平静生活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后来,魏兆庆在南京农科院干临时工,养猪养养,种树栽花,得心应手。再后来,科科结婚了,他就带小孙女,还帮忙照顾许燕吉母亲。
老两口一起爬过句容茅山,去过北京,小孙女陪爷爷坐过飞机,2006年,魏兆庆因脑梗去世。
之后的7年,许燕吉的生活清净了许多,可他们的故事被各大媒体争相报道,其中细节只有亲历者清楚,她就写了一本原名叫《麻花人生》的自传,后面被出版社改名为《我是落花生的女儿》。
2014年1月13日,许燕吉离开了。
她生前说过,一切从简,还要把自己的遗体捐献出去。
她一生都记得父亲的教诲,要做一个朴实而有用的人,她自觉对国家的贡献不多,那就在死后,再贡献自己的一点微光。
8
回顾老人的一生,快乐、幸福、天崩、逃亡、辗转、读书、风雨、碾压、心碎、绝望、饥饿、挣扎、迷惘、宁静。
许燕吉无疑是值得敬佩的,她虽是时代里的小人物,但她面对困境所表现出来的乐观,以及不卑不亢的精神,值得我们借鉴学习。
不羡靓果枝头,甘为土中一颗小花生,尽力作为“有用的人”,也很充实自信。
人生来就是要受苦的,可若是有一颗乐观积极的心,那任谁也打不倒你。
在没有人可以依靠的时候,自己就是自己的主心骨。
一蓑烟雨任平生 ,也无风雨也无晴。
愿你,在残酷的现实里,终将成为强大而坚韧的自己。
作者:汀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