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撰文/立山
如同公元4世纪的许多年份一样,383年不是一个好年头。
那时,几乎整个中国都沉沦在著名乱世“五胡十六国”的阴影中。但对于“大汉族主义者”来说,这却是值得庆幸和纪念的一年,因为此年发生的一场会战,避免了中国全部陷入“异族”统治的局面,或者说,是推迟了。
这一年,前秦帝国天王、氐族人苻坚率领千军万马,从首都长安(今陕西西安)出发,一路向万里长江急进。他打算倾全国之力,一举灭掉偏安建康(今江苏南京)的东晋政权,最终统一全国。如果他的计划最终实现,将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由少数民族政权完成统一。这是汉族政权一次史无前例的巨大灾难,但对苻坚来说,却美好得恍如梦境。
最后的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苻坚没能走到长江边上,他的脚步停在了寿阳(今安徽寿县)东南一条名为淝水的小河西岸,在这里,百万前秦大军输给了总兵力不足八万的东晋。这场著名的以少胜多的经典大战被史书详尽地记载下来,千百年来像神话一样广为传播,获胜一方东晋的总指挥谢安更是获得了至高无上的美誉。古人总结道,“正统”是不可战胜的;现代人人则说,落后的文明(指前秦)不可能击败先进的文明(指东晋)。
一千六百多年后,当我沿着苻坚进军的路线最终抵达淝水之畔,细细梳理史书上的蛛丝马迹,我终于明白,不该赢的赢了,而且还被过分美化。要明白这个问题,必须从两个国家的背景说起。
(淮河与淝水交界地带)
东晋,苟安的王朝
自公元304年开始,“胡人”反叛西晋的烟尘迅速弥漫在大地上,中国迎来了一个长达一百三十多年的大混乱时代,史书上简单粗糙地称之为“五胡乱华”。
公元316年,汉赵中山王、自称汉室后裔的匈奴人刘曜攻陷长安,中国历史上第三个统一帝国西晋窝窝囊囊地结束了五十二年的短暂寿命。一年后,西晋琅琊王司马睿在建康先是自称晋王,尔后称帝,东晋开始。
这个偏安江左的小朝廷在一开始给了汉人复兴晋室、重整河山的错觉,大批士族名门纷纷收拾金银细软,携家带口南逃,此番情景史称“衣冠南渡”。可惜,南渡而来的不仅有财富、人口和所谓的文明,还有名门望族们早已习惯的奢靡生活和崇尚清谈的名士做派,以及各豪门士族间的争权夺利。大半国土已经丢了,北方的百姓日日祈盼王师北上,建康城里却笙歌如旧,早已将收复故土的的豪言遗忘。其间虽偶有人领兵北伐,但都因各种原因半途而废,比如“闻鸡起舞”的祖逖,以及被誉为“一代枭雄”实则徒有虚名的权臣桓温。
东晋的皇帝们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弱智化倾向,大都窝囊至极,并且难得善终,以至于有人怀疑他们的遗传基因是否有问题。最夸张的是倒数第二位安帝司马德宗,史书如此记载:“帝不惠,自少及长,口不能言。虽寒暑之变,无以辨也。”是个标准的傻子,却居然在位长达二十二年。从公元317年元帝司马睿登极,至公元420年恭帝司马德文让位于南宋武帝刘裕,一百零四年间,建康的龙椅上共坐过十一位姓司马的皇帝,其中不满十五岁登基者五人;被权臣废死者五人,服药死者一人,被后宫妃嫔杀死者一人;其余四人虽死因未明,但多死于二十来岁,也是十分可疑。
(魏晋风度)
事实上,真正掌握着东晋实权的是实力强大的门阀士族,皇帝不过是个摆设。司马睿登基时,就曾打算邀请王氏士族集团的领袖王导和自己一起坐在宝座上,其他皇帝也如《晋书﹒简文帝》所云:“帝虽处尊位,拱默守道而已,常惧废黜。”士族与权臣势大,皇帝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仅没有治国的能力,甚至早已丧失治国的胆量,避祸成了他们的第一要务。孝武帝司马曜在位时,为了避免上一任皇帝简文帝司马昱被权臣桓温所杀的噩运,终日以酒为念,在朦胧沉醉中度过了二十五年的屈辱皇帝生涯。最后虽然逃脱了权臣的利刃,却死于后宫妃嫔张贵人之手。
这位孝武帝司马曜,是整个东晋时代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他于公元372年登基,当时仅只十岁,公元396年被杀身亡之时也不过三十五岁。正是司马曜在位期间,远在北方黄河流域的前秦天王苻坚,萌生了统一天下之意,对偏安江左的东晋虎视眈眈。“醉卧后宫君莫笑”,自愿被酒精麻痹的司马曜无从知道,招致如此大患的实际上正是一百年前他那些开辟西晋基业的列祖列宗,是他们错误的政策、糟糕的统治、贪暴的官员点燃了天下反叛的烈火。现在,这些债要由他司马曜来还了。
就在司马曜登基后的第二年,公元373年,东晋大司马桓温经历了三次以失败告终的北伐之后,终于一命归西。桓温虽死,但桓氏家族威风尚在。此时与桓氏争权的是以谢安为首的谢氏集团。
谢安此人,由于史书尤其是《世说新语》的记载,被涂抹上了一层浓重的诗意,成为所谓“魏晋风度”的代表人物之一。谢安四岁时就被当时的名士们冠以“风神秀彻”之名,惊为天人。年轻时代,他高卧东山,做起了隐士,终日以清谈为乐。何谓清谈?就是崇尚老庄,空谈玄理,谁说得最玄,谁的名气就大。名气一大,政府就会征召他去做官;他若坚决不去,名气就会更大。那真是个奇怪的时代。谢安深得此中奥妙,天子呼来不上船,结果名声冠绝一时,朝野上下越发觉得他是安邦定国之材。
名士谢安在四十多岁时宣布出山了,因为当时谢氏集团逐渐式微,颇受排挤,再隐居下去,恐怕朝中再无谢氏立足之地。这位以隐士身份闻名天下的人,一入庙堂就显示出高超的政治手段,他首先阻止了桓温篡晋的阴谋,然后在桓温去世后,三分其职权,大幅削弱了桓氏的势力。一番动作之后,谢氏重新站稳了脚跟。
昏庸的皇帝、争权夺利的大臣,东晋从诞生那天起,额头就贴上了不祥的标签。
此时,遥远的北方传来了令人心惊的马蹄声。谢安有些坐立不安。
(夕阳下的淮河)
前秦崛起
马蹄声来自前秦,一个氐族人建立的国家,他们想做东晋的掘墓人。
从公元304年成汉帝国建立,至公元439年北凉王国灭亡,一百三十多年间,匈奴、鲜卑、羯、氐、羌“五胡”以及一些汉人,在北方先后建立了十九个王国,最长的立国时间不过五十七年,最短的仅仅三年。这些国家无休止的混战,给中国北方的人民带来了巨大灾难。
十九国之中,前秦帝国立国四十四年,寿命在十九国中排第二位,但其全盛时的版图却几乎超过了其余十八个国家的总和。事实上,它统一了北方。
这个国家的出现,就像一篇眩目的神话,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短短四十四年,经历了从地上到天堂,又从天堂到地狱的剧烈转换。它的创始人名叫苻健,一个氐族部落酋长。《诗经﹒商颂﹒殷武》中说:“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可见氐族是个古老民族,至迟在商汤时就开始与中原来往。公元351年,苻健乘混乱在长安建立秦国,史称前秦。苻健自称天王,并于第二年登基称帝。
像其他少数民族政权一样,前秦在它建立的初期很快陷入了内部的混乱。苻健称帝仅仅三年后就死去,他的儿子苻生即位。苻生是整个中国历史上少见的暴君之一,幸运的是,他在皇帝宝座上待的时间不算太长。公元357年,苻生的堂弟、东海王苻坚领兵闯入皇宫,结果了苻生作恶多端的一生,然后自己登上宝座,去帝号,仍然称天王。
我们无从知道苻坚早有篡位之心,还是忍无可忍为民除害,但后知后觉的史书还是给他争取了一个光彩夺目的“预兆”,《晋书﹒苻坚载记》中说:“其母苟氏尝游漳水,祈子于西门豹祠,其夜梦与神交,因而有孕,十二月而生坚焉。有神光白天烛其庭。背有赤文。隐起成字,曰‘草付臣又土王成阳’。臂垂过膝,目有紫光。”这段拙劣编造集黄帝以来诸多帝王降生神话之大成,赋予这个氐族人“天子”应有的神圣意味与合法性。
汉人撰修的史书如此描绘一个少数民族领袖,隐约透露出一种矛盾心态。
(苻坚曾南游霸陵)
但无论如何,苻坚的出现都堪称整个东晋时代最令人高兴的一件事,因为他为这多灾多难的百年黑暗带来了一线光明,甚至称之为盛世都不为过。这种神奇局面的出现,是因为苻坚有一位得力的助手——刘备遇到了诸葛亮,而苻坚则遇到了王猛,苻坚觉得这都是天意。
王猛是个汉族人,年轻时隐居在华阴(今陕西华阴)。《晋书》说他学识广博,喜读兵法;谨慎坚毅,志存高远,对那些情趣不相投者,根本不屑交往,因此常被人嘲笑;但王猛怡然自得,不以为意,颇有些诸葛亮躬耕隆中的风范。公元354年,东晋桓温第一次北伐入关,王猛以为机会来了,连忙“披褐往见,扪虱而谈”。这次会面令桓温对王猛十分赏识,直言江东无人可与之相比,并力邀王猛南下。但王猛何许人也,他不仅看出桓温难成大器,大概还从谈话间发现此人有篡位之念,因此婉言谢绝了。
要到几年之后,苻坚当上前秦天王,召见王猛,我们才能感觉到,王猛不入晋,冥冥中似乎确有天意——一个人即便天纵奇才,但若遇不到一个真正赏识他的人,也只能徒唤奈何,淹没在众生之中。王猛与苻坚的相遇,成为古代中国君臣相得的经典范例。
与诸葛亮出山即位居要职不同,王猛是从低级官员开始干起的,自县令至京兆尹,最后升任宰相。但他所采取的治国手段却与诸葛亮治蜀颇为相似,即严刑峻法,大刀阔斧。任县令时王猛就曾鞭杀一吏;升任京兆尹几十天内又诛杀或罢免了二十多位当朝权贵,而且还把强太后的弟弟强德收斩。王猛这一系列动作招致前秦贵族的强烈不满,连苻坚也有所怀疑,他质问王猛:“为政之体,德化为先,你上任没几天就杀了这么多人,是不是太残酷了?”但王猛有自己的道理,他告诉苻坚:“宰宁以礼,治乱邦以法。”——管理安宁的国家宜用礼,但对于混乱的国度则必须运用严厉的法制。结果没多久,前秦便呈现出一派“百僚震肃,豪右屏气,路不拾遗,风化大行”的气象,苻坚不仅疑虑顿消,而且大为叹服:“吾今始知天下有法也!”
国内政治形势基本安定之后,在王猛的建议和主持下,苻坚“举贤才,修废职,课农桑,恤穷困,礼百神,立学校,旌节仪,继绝世。秦民大悦”。这一系列刻意向中原王朝学习的措施,使得前秦迅速成长为先进国家,在一堆少数民族政权中鹤立鸡群。陈寅恪先生曾说:“氐人不仅学儒,而且学玄,汉文化水准之高,在五胡中,鲜能与比。”事实上,苻坚对汉文化的认同和追慕,在王猛到来之前,就已经开展,只不过王猛加快了这个学习的进程,并将其提升到一个较高的层次。
(灞河)
天王苻坚的终极理想
就是这个时候,“大一统”这三个字开始在苻坚的头脑中越来越频繁地出现。
“大一统”是儒家思想的核心内容之一,汉代儒生董仲舒曾经说过:“《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今之通谊也。”将“大一统”摆放在至高无上的地位。而在少数民族政权领袖苻坚看来,他追寻汉文化的终极理想也恰恰是这三个字。
这个念头,在苻坚初登帝位之时,就已经在心里扎下根来。公元357年,他南游霸陵(西汉帝陵),将自己比作汉高祖刘邦。刘邦出身底层,但最终以关中膏腴之地为依托,廓清四海,统一了天下。如今,他苻坚又成了关中的主人,抚今追昔,如何能不浮想联翩?
公元369年,苻坚开始了他“大一统”梦想的第一步:统一北方。强盛的国势,加上一代著名政治家王猛的辅佐,这一过程可以用“势如破竹”来形容。到公元376年,仅仅八年时间,偌大中国版图上,已经只剩下前秦和东晋两个国家南北对峙。天王苻坚顺利地统一了北方,他的国家面积广大,并且与新罗、大宛、康居甚至遥远的天竺都建立了外交关系,那些国家纷纷遣使向前秦朝贡。
然而,功高盖世的王猛没能等到这一天,他在公元375年积劳成疾离世,年仅五十一岁。临死之前,他最后一次为苻坚出谋划策:“晋虽偏安江左,却是‘正统’。亲仁善邻,是国家的财富。臣死之后,希望陛下不要攻晋。但鲜卑、羌虏却与我们秦国有深仇大恨,日后必将为患,应该慢慢除掉,以利社稷。”
王猛不同意苻坚攻打东晋,理由很简单:东晋是“正统”。
王猛之死虽然为苻坚的终极理想涂抹上了一层阴影,令他心痛欲绝,但这并没有打消他南下攻晋的决心。
这个志向高远而又倔强的君王为南下做着各种准备。
(襄阳夫人城)
公元379年,前秦长乐公苻丕攻陷东晋在长江以北的重镇襄阳(今湖北襄樊),生擒守将梁州刺史朱序,把触角伸到了江汉之间;公元380年,苻坚派大将吕光远涉西域,将西域三十六国一一征服。至此,他的国家已经东至大海,西达龟兹,南到襄阳,北连朔漠,地域之广,远远超过南方的东晋。
在此之前,苻坚重点处理的是国内的民族关系。苻坚以“怀柔”政策安抚降服的其他民族,将大量异族降众分散迁徙到肥沃的关中地区,他认为这样既可以削弱异族的实力,还可以就近控制。而对于投降的异族高级将领,苻坚一律采取宽容对待的处理方式,并且多加重用,其中就包括鲜卑人慕容垂和羌人姚苌。王猛在世时,多次劝告苻坚杀掉这两人,甚至不惜设计陷害,却都被苻坚拒绝了。这件事成了王猛的一个心病,直至临死之时也没忘记最后一次叮嘱苻坚。
这两个被苻坚保护而幸免于死的人,在此后的岁月中,将令苻坚懊悔不已。
对于本民族氐族,苻坚采取了一项极端措施:公元380年,他下令将聚居在今陕西、甘肃各地的十五万氐族人,分散迁往全国各军区。五胡之中,氐族人数最少,苻坚的意思是让自己的民族占据全国重要的枢纽地区,以点带面,便于掌控全国局势。这是一个极其庞大而艰难的计划,放眼历史,没有任何成功的先例。当长乐公苻丕率领三千户氐族人准备出发时,苻坚在霸上为其置酒送行。即将离别故土亲人的氐族人哭作一团,声恸天地。侍宴的赵整因此时抚琴而歌曰:“阿得脂,阿得脂,伯劳舅父是仇绥,尾长翼短不能飞。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旦缓急当语谁!”——把鲜卑人迁来,把自家人迁走,一旦你有难了,谁还能帮你呢?
苻坚听了,微笑不语。此时,他表现得像一个智者,深藏着内心的秘密,期待着秘密公开之日万人惊讶的那一刻。苻坚不知道,这是一步过于急进的棋,因为表面强盛一时的前秦国内,实际上隐伏着危机处处——公元380年夏,幽州刺史苻洛和镇北大将军苻重同时起兵反叛;公元382年春,员外散骑侍郎王皮(王猛之子)、尚书郎周飏等人谋反……这些叛乱虽然都被一一平定,但前秦国内的危机已是昭然若揭。
(襄阳夫人城)
一场关于“正统”的辩论
没有了贤相王猛的时时提醒,苻坚似乎逐渐进入了一种亢奋状态,“大一统”的迷梦激荡着他,使他对国内丛生的问题视而不见。公元381年的时候,他曾派荆州刺史都贵试探性地进攻东晋的竟陵(今湖北钟祥),不克。苻坚不以为意。
第二年冬天,苻坚终于按捺不住内心强烈的冲动,决意大举伐晋。在太极殿,他召开了一次高层会议,商讨具体事宜,结果引发了一场激烈的大辩论。
苻坚说:“我继承祖先的基业已经快三十年了,如今四方归顺,只有东南一隅未沾王化。秦国现有士卒约九十七万,我打算亲自领兵伐晋,各位意下如何?”此处苻坚将东晋称作“未沾王化”之地,显然他已经将前秦列入了“正统”的序列。
秘书监朱 立即表示赞同:“陛下恭行天罚,必不战而胜,晋王要么投降,要么走死江海。统一天下,让中原士民重返故土,现在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啊!”这番拍马之论令苻坚大喜:“是吾志也!”。
太子卫率石越持反对意见,他说自己夜观天象,见岁镇守斗,福德在晋,伐之必有天殃;况且东晋据有长江天险,不可伐。苻坚听毕反驳道:“当年武王伐纣,不也是天象不吉?天道幽远,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春秋时的吴王夫差和东吴的孙皓,何尝没有江湖做屏障,不也难逃灭亡?以我秦国士卒之众,投鞭于江,足断其流,长江天险不足惧。”
太子苻宏说,晋君无罪,不可伐。苻坚则针锋相对:“秦灭了六国,难道六国之君都有罪,都是暴虐之徒?”
众人各执一词,争论半天,苻坚不耐烦,于是令群臣退出,只留下阳平公苻融一人。苻融是苻坚的弟弟,苻坚原想从同胞兄弟口中听到支持的声音,却没料到苻融也是坚决反对,并且列出三条理由:其一,天道不顺;其二,东晋没有挑衅;其三,秦兵多年征战疲惫不堪,人民有畏敌之心。
苻坚听了非常不高兴:以强兵百万,击垂亡之国,有什么好担忧的?苻融泣曰:“晋不可灭,昭然甚明。陛下如果一定要劳师远征,恐怕不会有什么收获。但这不是我最担心的,我担心的是,陛下宠育的鲜卑人、羌人和羯人遍布京城四围,他们可都是与我们秦国有深仇啊。陛下如果只留太子和弱卒守京师,一旦有不虞之变生于腹心肘腋,连后悔都来不及了!我说的陛下可以不听,但王猛一代英杰,陛下常比之为诸葛亮,他的临终之言,陛下难道忘了吗?”
苻融的意见,虽然天道之说纯属妄言,但他对京师形势的分析却是直击要害。对此,苻坚当然听不进去,因为自始至终,他戮力践行的都是“黎元应抚,夷狄应和”的恩德感化式民族政策,而且他坚信自己的宽厚仁德必然能交换到对方的感恩之心。
这是苻坚的可敬之处,也是他的盲点。
苻融依然不肯放弃,他后来又再次进谏:“秦乃戎狄之国,不在‘正统’的序列之中。晋虽微弱仅存,却是中华‘正统’,天意必不绝之。”显然,为了说服苻坚,苻融绞尽脑汁,实在没辙了,只好把王猛的临终之言拿来重复了一遍。他没料到,这番“正统”之论不仅没起作用,反倒深深刺激了苻坚:“帝王历数难道是上天预定的?关键要看德之所在。刘禅是不是汉代苗裔?终究被魏所灭。你之所以不如我,就是因为不懂此中道理。”
我疑心,苻融和前述王猛关于东晋才是“正统”的说法,是修史者的杜撰。这不符合王猛的追求,也不符合苻融的身份——他居然自称“戎狄”!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前面已经提到,苻坚自己早已将前秦视为“正统”,所以才会置王猛临终所言于脑后。这种“正统”资格要想得到公认,只有一个办法:征服素来被视为“正统”的东晋。
“正统”这个魔力十足的迷人事物,早已把一心追慕汉文化的苻坚牢牢握在手中。斥责苻融之后,他再也听不进任何的人反对意见。
这时候,慕容垂站了出来。这个鲜卑人是在公元369年来到前秦的,当时贵为前燕帝国吴王,战功赫赫,是公元四世纪一个著名的将领。树大招风,慕容垂在击败东晋桓温的第三次北伐之后遭到排挤和陷害,无奈之下投奔了前秦。苻坚怀着如火的热情接纳了这个异族人,并赐以“冠军将军”的要职。如今,在满朝波涛汹涌的反对声浪中,慕容垂站在了苻坚的一方,他说:“弱并于强,小并于大,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陛下威名远扬,猛卒百万,朝中大将云集,此时不灭晋,难道要留待日后贻害子孙吗?《诗》云:‘谋夫孔多,是用不集。’陛下自己拿主意就行了,何必问遍所有人?当年晋武帝(指西晋武帝司马炎)平吴,所依仗的也不过两三个忠臣而已,如果听从朝众之言,他怎能统一天下?”
至此,伐晋已成定局。
“卧底”朱序,一个意外
公元383年8月,前秦天王苻坚正式下达了伐晋诏书。他宣布,战争结束后,将任命司马昌明(即东晋孝武帝司马曜)为尚书左仆射,谢安为吏部尚书,桓冲为侍中。他语气悠闲地说,考虑到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就先在长安城里为他们建好府第吧。
9月,苻坚从长安出发南下,戎卒六十多万,骑兵二十七万,浩浩荡荡,前后绵延千里。同时从各地出发的,还有凉州兵团、蜀汉兵团以及幽冀兵团,东西万里,水陆并进。可以想象,当时整个长江以北都弥漫着大军行进的烟尘。为了凑齐自己当初宣称的九十七万人马,苻坚令“民每十丁遣一兵,其良家子年二十已下,有材勇者皆拜羽林郎”。也就是说,从平民百姓到富贵之家,适龄青年几乎征调一空。
(林木葱郁的八公山)
前秦大军出动的消息甫一传来,建康就陷入一片混乱之中。皇帝自然是指望不上的,一切都靠宰相谢安了。此时桓氏在东晋的声望已经有所下降,但桓玄、桓冲等人并非没有重新上位的可能,现在秦人南进,正好是全面提升谢氏实力的契机……念及此处,谢安做出了如下人事安排:
以尚书仆射谢石(谢安的弟弟)为征虏将军、征讨大都督,即总司令;
以徐兖二州刺史谢玄(谢安的侄子)为前锋都督,即前敌总指挥;
辅国将军谢琰(谢安的儿子)与西中郎将桓伊共同参与;
另派龙骧将军胡彬以水军五千赴援寿阳(今安徽寿县)。
算下来,东晋可以调动的军队总共不超过八万人,而最高指挥官几乎尽数为谢氏占有,堪称不折不扣的“谢家军”。这遭到许多人的质疑,认为谢安是任人唯亲,借战争之机刻意培植谢氏的势力。不过从另一角度来说,东晋可能的确缺乏可堪大用的将领。
当时,东晋最具战斗力的“北府兵”正由谢玄统领,驻扎在广陵(今江苏扬州)。前秦大军声势震天,脚步越来越近,谢玄十分不安,便跑到建康问谢安该怎么办。谢安毫不在乎地说:“我另有安排。”然后不再多说一个字。谢玄派张玄再去探问,谢安干脆置之不理,命人驾车游山玩水去了。碧水青山之中,这位被誉为风流名士的宰相与张玄还下了几盘围棋,赌注是别墅,结果一向棋艺高超的张玄输了。这一天,谢安流连山水,一直到夜里才回到家中。
古往今来,很多人都说谢安 “胸有成竹”,风流潇洒,真有名士风度啊。
(寿阳城)
转眼冬天已经来临,11月,前秦苻融率领的三十万先锋部队攻克了寿阳,奉命前往救援的胡彬来迟一步,只好退守硖石(今安徽寿县西北淮河之畔)。硖石口,号称“淮河第一峡”,2009年春天,我在此处俯瞰淮河,只见滚滚东流的河水被八公山阻挡,忽然折回倒流。当地人说,硖石口是大禹治水时所凿,地势险要,是据险屯兵的好地方。可惜,胡彬立足未稳,即被苻融大军包围。
谢石、谢玄闻讯,急忙领兵再来救援胡彬。苻融早已有所准备,他派大将梁成率五万人在洛涧陈兵以待。洛涧在今安徽省淮南市北部,属淮河的一个小支流。谢玄等人行至距洛涧二十余里处,不敢贸然再进。但胡彬粮尽,已经等不及了,他派人向谢玄告急:“今贼盛粮尽,再不来我就见不到大军了!”结果使者被秦军抓获。苻融得知东晋军情之后,大喜过望,立即派人飞马报告苻坚:“贼少易擒,但恐逃去,宜速赴之!”
苻融所说的“贼”,显然不是胡彬被围的几千人,而是指谢玄率领的“北府兵”。苻融知道,这“北府兵”为数虽不多,但却是东晋兵力的精华所在,倘若能将他们消灭在长江以北,那么后面的事情就简单多了。
此时苻坚已行至项城(今河南项城),见到苻融的报告后,不顾众人劝阻,将大军留在项城,自己率领八千骑兵飞奔寿阳。战局在此时开始悄悄变化——苻坚一到寿阳,就派人前往晋军营中,劝降谢石。这一步棋并没有什么不妥,但苻坚选错了人,他派出的使者,是公元379年被长乐公苻丕活捉的襄樊守将朱序。正像其他被苻坚无原则优待的各族降将一样,朱序也被苻坚重用,此时他的身份是前秦度支尚书。苻坚派朱序前往,大概是想让朱序现身说法:看,投降是有好处的!
(苻坚墓)
苻坚没想到,朱序原来是一个“卧底”。
当年前秦苻丕、慕容垂攻襄阳,朱序奋力反抗了一年,其间多次出城,并大破秦军。其母韩氏也曾参与守城,至今襄樊尚有“夫人城”遗址,高高树立着韩夫人的雕像。但是后来朱序部将开城投降,朱序才被生擒。有这样的背景做铺垫,可以推测,朱序并非真心归顺苻坚,他是忍辱含垢,以图来日,做起了“卧底”;及至苻坚南下伐晋,朱序又主动请缨前往“劝降”。
朱序成为这场会战的转折点。
一到谢石营中,朱序立即把前秦军队的虚实和盘托出,并提出了自己的建议:趁前秦的百万军队还未到齐,火速出击,败其前锋,夺其锐气,如此东晋才有获胜的些许希望。
谢石采纳了朱序的建议。12月,谢玄派遣刘牢之向洛涧的前秦军队发起攻击,大胜。谢石等人于是率军水陆并进,与前秦军队在淝水两岸形成东西对峙之势。
奇迹发生
朱序无功而返,前方又传来洛涧战败的消息,这让苻坚有些失落。他对苻融说:“看来,晋军也不算很弱啊。”《资治通鉴》记载说,苻坚登上寿阳城头,遥望远处八公山上风吹草动,以为其中都是东晋的士兵。这就是成语“草木皆兵”的来源。
从古城寿县到八公山,如今汽车只需十几分钟。站在古城上眺望,可一览无余连绵起伏的数座山头。淝水之战时,八公山属东晋的活动范围,用于藏兵或者练兵,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但我以为,将“草木皆兵”的帽子扣到苻坚头上,并不符合史实,实则是后世史家在美化“正统”东晋,因为区区洛涧之败不可能使苻坚变得六神无主。恰恰相反,这次失利让苻坚变得谨慎起来,他放弃了原定速战速决的战略,在淝水西岸扎下大营,静待后续大军的到来。显然,这样的局势对东晋十分不利。
这时,一件有如“穿越时空”般的事情发生了。一个东晋使者来到前秦苻融营中,带来了谢玄的一封信,信中说:“君悬军深入,却临水置阵,这是要打持久战,不是要速决啊!我建议贵军稍稍后退一点,让我军渡过河去,双方决一死战,如何?”前秦诸将多不同意,但苻坚却认为,可以在晋军渡到一半时,予以迎头痛击,必然大胜。苻融表示赞同。
(乌衣巷)
史学家黄仁宇先生对这一记载表示了怀疑,因为它颇具《左传》的作风,很可能是修史者揣想而成。但他同时又认为,两方将领都非一介武夫,谢玄不必说,苻融也是文采丰然,不带戎狄气派,因此他们也并非没有可能效法古人。
事实上,谢玄不可能不知道被“半渡而击”的巨大危险,那么他为何还要如此行事?我推测,这其中又有朱序的暗中传话。朱序知道,淝水西岸的秦军至多二十多万,而且多是临时招募来的,缺乏系统严格的军事训练和战场经验,战斗力和纪律性都不会太强。如果等到秦军大部队赶来,东晋绝无胜利的可能,那么不如冒险过河背水一战,也许还有取胜的一线希望。
除了冒险,东晋似乎已别无他途。
按照双方协议,前秦大军开始后撤,东晋也在同时大举渡河。两边的统帅各怀心事,谢石和谢玄惴惴不安,祈祷上天眷顾东晋;苻坚和苻融则盘算着何时发动致命的一击。但是苻氏兄弟失望了,他们发现自己的军队一开始后撤,就立即失去了秩序,乱作一团。柏杨先生分析此事,认为退却的命令是苻坚直接向全军发出的,所以全军同时行动,以致场面混乱,失去控制。其实,临阵退兵历来都是兵家大忌,没有极其周密的策划,绝不可轻举妄动。秦军的后撤行为是临时决定,焉能不乱?
那边谢石已经渡过淝水,迅速发起了攻击。苻融急忙催马四处奔驰,妄图阻止秦军继续后退,不料坐骑忽然绊倒,苻融竟被秦军踩踏而死。朱序抓住时机,于乱军中大喊道:“秦军败矣!”秦军终于如溃坝之水,四处夺路而去。
天王苻坚随着乱军向北方溃退,日夜不息,餐风露宿,还被流矢所中,差点丢了性命。等到他逃至淮北,终于摆脱危险之时,才发现自己的军队已伤亡十之七八。
谢氏叔侄获胜的消息传到建康时,谢安正与客人下棋。他看了看捷报,随手放到一边,面不改色,围棋如故。客人知是前方战报,心急如焚,忙问战况如何。谢安看着棋盘,慢悠悠地说道:“哦,孩子们打了个胜仗。”客人一走,他回里屋时,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折断了脚上木屐的屐齿。
谢安不为所动的悠闲姿态都是表演出来的。起初是没有主意,故作镇静,最后则是为了表明自己早已成竹在胸。他的名士身份成功地为他做了遮掩,但最后“折屐”这一下却将他内心的狂喜暴露无遗。
自始至终,谢安都没有为淝水之战的胜利提供任何致胜的谋略和支持。尽管我们可以大胆猜测,潜伏在苻坚身旁的朱序可能与谢安暗中保持着联系,可以勉强算作谢安的一步棋,但朱序的功能,并不能必然导致东晋的胜利——如果苻坚没有把朱序带到前线,没有派朱序前往劝降,或者最终没有接受东晋渡河决战的建议,淝水之战的结局必将是另一番模样。
有人说:“这场胜利保住了中华文化的核心部分并使之从所谓‘五胡乱华’后得到喘息和重新崛起的机会。”现代人所说的这番话,也正是古代修史的汉族知识分子美化淝水之战的根本动力。
庞大的前秦帝国在淝水之战后迅速崩溃。公元384年,慕容垂和姚苌先后起兵反叛,分别建立后燕和后秦两个国家。又过了一年,苻坚被姚苌俘获,缢死于新平(今山西彬县)一座佛寺之中。王猛临终的预言,不幸成为现实。苻坚和他盲目宽容的慕容垂、姚苌乃至朱序一起,演绎了伊索寓言《农夫和蛇》的中国版。
历代无数人对苻坚何以失败发表看法。有人认为,前秦国内复杂的民族矛盾是根本原因;也有人认为苻坚屡战屡胜,逐渐滋生的骄傲自大要了他的命;还有人说,苻坚应该听王猛的话,早早除掉慕容垂和姚苌。这些都有道理,但它们能够说明前秦国基不稳,无法维持长久的统治,却无法解释前秦在淝水的脆败。
“这就是著名的淝水战役”,柏杨先生说,“其实没有‘战’,只有‘役’,前秦帝国不是战败,而是退败。我们固可事后在前秦帝国内部找出必败的原因,但在晋帝国内部,我们却找不出必胜的原因。”
那些高高在上的所谓规律不是解释历史的万能钥匙,因为个体的人时时把历史的轨迹导向未知。偶然性才是淝水之战的关键因素,它给苻坚和前秦带来了噩运,却送给谢安和垂死的东晋一个奇迹。
作者简介:立山,现供职于某出版社;生于1979,现居北京;做过杂志,编过剧本,出过几本书;去过很多地方,遇见过很多人。本文文字由作者原创,图片为作者实地拍摄,谢绝转载。更多内容请关注作者公众号:lishan7951(行道迟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