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李
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话不是对不起,也不是我恨你,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这是《半生缘》中,顾曼贞和沈世均相遇时所讲的话,就这样,两个相爱的人,在岁月的无情变迁中,错过了一生,再也回不到从前。就是这样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生生的将两个原本亲密的人隔为疏离。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都不会明白,那是怎样的一种切肤之痛。十四年后,顾曼桢和沈世钧的那次相遇。她说:“世钧,我们回不去了。”她问他:“世钧,你幸福吗?”世钧答道:“我只要你幸福。”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我也预想过二人迟早会再见,可没有想到作者安排成这个样子:“从前最后一次见面,至少是突如其来的,没有诀别。今天从这里走出去,是永诀了,清清楚楚,就跟死了的一样。”不错,这是一次重逢,又是一次永别!这种重逢和永别写得太高明了,无论是情节安排,还是氛围营造。记得当初看到“回不去了”之语,泪水像开了闸似地下来,五味杂陈。——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就是这种感觉。不只是书中的曼桢和世钧,叔惠和翠芝,那种“惘然”之情,实在是每个人都曾经体会到的。中国人将相爱的人不能结合归于“无缘”二字,实在精妙,也实在残忍。一切尽在怅然若失中,人徒劳地和时间在挣扎。
不只是他们,生活中的任何事,任何人,都在不停地错过,都是再也回不去了。简单三个字,人世的苍凉,全概括在了其中。这也是张爱玲小说个性的极致处:一句话,几个字,足以引出世间的万千苦辣,肝肠寸断却仍不能言说的酸楚。
同学会上,一张张面庞似曾熟悉,却又感到陌生,岁月在其中已动了太多手脚。事隔多年,校园时光恍如隔世,就像又一次回到了梦里。生命的旅程已经把我们推向了下一个站台。过往的种种只是一个交点,时间在我们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在毕业骊歌响起之时,曾经亲密的儿时伙伴,就成了平行线,各奔前程。这一刻,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在大城市的人,一般都回不去小城市,无论那里人情多温暖。在小城市的人,也都回不去乡村,无论那里风光多诱人。人在环境中嵌入,被环境吞没,按环境指引的方向思考,以环境允准的方式释放欲望。好也罢,坏也罢,反正回不去。回不去的地方叫故乡,到不了的地方叫远方,多少人就这样,一直在路上。对城市有些不适与怨念,仍对生活本身充满厚实的欢喜劲;有物理上的家,但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悉心创造归园田居的个人世界,却抵不住外在世界的变迁。这是一个急剧发展的社会,关于家园的梦想,一次次被粗暴地割刈,每个人都被时代裹挟而行,有所丧失,有所承受。我们在外面流浪经年,回来时故乡又瘦了一圈。生存根基的丧失,是年轻一代的普遍境遇,我们都有那种无依无靠的漂泊感,不仅体现在田园故土的流失,更体现为某种普适价值的分崩离析。
青春也是一场远行,回不去了。青春与爱情一样,都像发疹子,发过就好。它基本上是种可以自愈的病症,主要临床表现是痛苦,个人在社会的磨床上被加工的痛苦,换一句行话:“在调整自我与社会的关系之际那种难以避免的碰撞与摩擦”。但激烈青春总会过去,人活到一定年纪,都会慢慢回归平静和主流。因为那也遵循了某种常识,这是经验主义在DNA中刻下的最省力、摩擦系数最小的生活方式。曾经用力生活,曾经掩面而哭,伤痕累累辗转反侧,然而,终有一天,我们会云淡风轻地活在生活的表层,不再追问,不再触及。甚至没有灵魂的活着也是一种活法,世上很多这样活着的人。青春是一场远行,回不去了。青春是一场相逢,忘不掉了。青春是一场伤痛,来不及了。
但是还有更大的回不去呢!卡夫卡说:因为漫不经心,人类被上帝驱逐出伊甸园;因为缺乏耐心,他们永远都回不去。从子宫割裂,失去了温暖,什么是一个“我”字,是残缺的部分渴望着救援,是锁在荒野里,仇恨着母亲给分出了梦境。
或者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回去。那是日式茶室,入口往往很小,一般高73公分左右,宽70公分左右。这哪里是门?这是洞。喝茶的人要从这个地方钻进去。不是日本人不会建筑门,而是这种茶室体现了“乌托邦”环境的模拟。
要喝茶,就从这个洞钻进去,把外面的世界隔在外面,进去的是一个理想的世界。有一种说法是,日本人所以这么做,是体现了人类对本真的追求。我们每个人都是从这么小的洞出来的,出来时发现世界很不好,都是苦难,恨不得回到母亲的子宫去,但是回不去了。只能在现实中间模拟这一个洞,钻回去,回到我们生命本真中去。远隔一段红尘,挡住外面世界的嘈杂,里面是一个“幽玄”的世界。
痛感到时流,没有什么抓住,不断的回忆带不回自己,于是爱茶,也奢望有间茶室,在闹市,在林间,给忙碌的人小憩一会儿,给漂泊的人停驻一会儿,静静小坐,看看小草,听听水声,闻闻花香,啜辍清茶。即使疲倦的身体,布满大风和苍果,忧郁的眼睛,布满秋风和野花,也可以淡淡回应说,并不是因为岁月流失,并不是因为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