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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高速路在滇东南还不多见,盘山公路上的班车是主要的出行工具。
第一次坐班车,约莫五六岁的样子,坐车去一百公里外小镇姑姑家,班车满载乘客,颠簸在盘山公路上,一车人随山势前俯后仰,胸口像端着一碗水,一不小心就漾一点出来。车向山行,窗外快速闪过石壁野枝,一转过弯,眼前瞬时铺开满天云霞。车厢内光影明灭,像频繁换片的录像厅。隔几分钟,我就忍不住问开班车的姑父,还有多久到,回答总是快了快了,我抵住晃动的椅子睡去,待抬起惺忪睡眼,终点仍旧遥遥,好像能在车上坐一辈子。
归途近城,遇上封路,同行人骗我说,城里瘟疫,围城不让人出,也不许人入,我焦急得要跳车,死活要进城,死也和家人死在一起。
自此,坐班车在我眼中染上神秘感,途中随时会发生的各种危险和奇遇,使坐班车探望远人成为一种仪式。高中时和几个朋友冒雨坐小班车去同学家玩,限坐十九人的车上挤了起码四十个人,车顶行李架上还攀着几个,雨疾泥深,车在泥坑里滑,惊得一车人齐声尖叫,一不小心陷进泥里,众人下车合力推,车子猛一发动,车后数人溅成泥猴。我搬家后,逢寒暑假回家,朋友大青都会坐班车从老家来看我,一次车上睡着,脑袋把车窗撞破,耳后留了一道短疤;一次坐在副驾座,山壁刮断后视镜,飞进车厢撞断了鼻梁。有朋自远方来,经九九八十一难,怎能不欢喜。
读大学时从上海回家,得在昆明转班车,早先要坐十来小时,夕发朝至,在车上过夜。独身女孩上路,我从来不睡,坐到司机旁边的发动机上,正对的挡风玻璃仿佛透明幕布,车上坡下坡,越桥穿洞,眼前变换高山浮云,远岫归鸟,落日紫霞,灰蓝天幕……入夜,车会停在路旁饭店,有乘客下车吃饭,我也下去舒展身子,钻草丛撒一泡野尿,仰头见到清晰的银河,让人说不出话来,群山深静,围一湖星空,手可摘星辰。
去年在云南,春节前去元阳采访一个蹲点采风的绘本作家,一早到车站,朝霞明媚,是出行的好天气。早习惯了私家车出行,上一次我坐班车,已经是近十年前了。到点发车时,车上连司机只有三人,车慢行出城,途中又捡了四五个散客(途中买票可以议价,省一两块钱)。一出城,车猛然提速,老旧的班车像个老人,聊发少年狂,松垮地喘着粗气。司机为省钱不肯走新国道,操老路,旁边在修高速路,巨大水泥桥墩列队耸立,前后都是不带遮蓬的土方车,本就失修的路面全是深坑和枯泥。司机负气似地狂飚,在深坑里下蹿上腾,左冲右突,一路尘土飞扬,乘客灰头土脸,从远处看估计以为在拍公路电影。
到中点转了趟班车,至元阳已近黄昏,要进山还要换乘揽客的小巴。进山有三条路,开车的哈尼司机小哥勇猛少惧,挑最险的山路,急弯连着陡坡,有的路段只容一车通行。小哥哼着“阿哥爱阿妹”,下坡都不带刹车,我吸着气从车窗向外稍稍探头,车轮二三十公分外就是千丈山谷,种满本地芭蕉,深碧浅绿翻波浪,看得发慌,只得抬眼远望,苍翠山峦和淡紫落霞相接处,落日融金,心里既害怕,又觉得自由,仿佛渴盼已久的离家,又像久别得归的回家。到村口,天已黑透,踏着几百年前修的湿滑石板路下寨子,鼻子里钻满新鲜牛粪和野花香,头戴满天星。
这两年高铁修到了云南各个角落,许多班车线路都荒废了,仅有的几条也生意惨淡。即便一样坐班车,开在高速路上和老路上也是不一样的风景。文明就是不断用野趣换取安全快捷的过程,没有返程车。不知还有没有机会,捧一手山中的星湖。
网上的图。回家的老路
(全文完)
本文作者“icancu”,现居上海,目前已发表了123篇原创文字,至今活跃在豆瓣社区。下载豆瓣App搜索用户“icancu”关注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