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da 蓝眼睛
一个；一个。工作；工作。1
一开始发现“蓝眼睛”的人是我的3个同桌。
我正躺在桌面上，把一本展开的语文书摊在脸上，遮住眼睛和鼻子，只留下两个鼻孔在吸着外面的热气。其实这是一种愚蠢的做法，这样我更觉热闷得慌，心里热辣辣的。对于贴在墙报上的那张告示“夏天不准去游泳”恨之入骨，巴不得上前把它撕成谷糠。然而，我是害怕老师的。天生就这把贱骨头，就是班上女生兰花给我的评语。
三狗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贴在我藏在书本底下的耳边神秘地低语：哥们，游泳去。我不理他。三狗掀掉我的书本，再一次咬我的耳朵。“你妈妈的，宠死你，我可怕我爸的那青藤条！”我不耐烦地拨开三狗的猴嘴。后座有扑哧一声窃笑，是兰花的，我的脸又是一阵红。
“不会的，我带你去一个绝对神秘的地方，老师不会发现的。”
“神秘？又有什么地方能瞒过老师的眼睛和耳朵的？”
“绝对有的，你不信？不信算了，我自己一个人去，哥们，我可是抬举你，换了别人……”三狗狡黠的眼睛闪了闪，走了。
能不信吗？我坐起身来，窗外那棵被孩子们摇疏了叶子的梧桐树上，知了更使劲地叫唤起来。热死了！我喊了一声三狗，双脚便不听使唤地跳将下来，追随三狗而去。
我和三狗走出旧校门时，校长的那只灰色大狗正蹲在校门口左侧台阶的阴影处，大舌头伸得好长好长，一个劲地流口水，那双狗眼凶凶地盯着我的腿有点麻。
“三狗，这狗会不会咬人？”
“咬人？它敢？！校长的狗不爱护学生，校长该打。”三狗说着，朝狗竖起了中指，恶意地逗了它一下。那狗果然连起身都不敢，样子还有点可怕哩！
三狗领着我一路小跑，走完一条田野小径，穿过一片竹林，三狗把身上的短背心脱了，高高地往空中不停地晃着，好像一面旗子在飘扬着。
三狗把我带到水边，那水塘圆圆地约摸我家三分大小的鱼塘那般大，在午时的阳光下泛动着闪闪的波纹，水面倒映着碧蓝的天，蓝湛湛，像颗水灵灵的蓝眼睛。三狗告诉我蓝眼睛的来历。
几天前，三狗的老爷爷找墓穴，没聘请风水先生，就自个儿选定了枯洼边的小山峁脚下。三狗的父亲在挖坑时，挖到两米深时，就有水汩汩地往外冒，三狗的父亲兄弟只好在接近山顶上地方重选了一下。回家，本来病重瘫痪卧床的老爷爷突然变得好精神，还能坐起身来，莫名地问三狗的小叔子，挖到水了吗？为安慰父亲，小叔子摇了摇头说：很干燥，好地方。三狗的老爷爷“唔”了一声，目光呆滞，神情绝望，重又倒在床上，像一棵被锯断了根部的朽木般倒了下来，合上眼睛。第二天，三狗跟亲人送爷爷上山时，发现了这池水。父亲兄弟都说，真奇怪，一夜之间，山下的枯洼竟成了一潭这么美的水。
三狗脱个精光，鸭子般地跳入水中，水面上露出三狗光溜溜的头，像一个浮游的球，悠闲着荡着。三狗地泳技是班里最好的。我摸一把水，清凉清凉的，然后从池边沿慢慢地往深处走去，缓缓地让水一寸一寸地浸入我的肌肤，直到它爬上我的头发，这感觉让我清爽，让我刺激亢奋，释放我那被可恨的校规禁束太久的欲望。
“就咱们俩来玩，太静了吧。”上岸休息时，我抬头望了望眼前的这座山，看到了绿色中芜杂着几座坟墓，尤其是靠近山顶处露出一抹新的金色土迹，那是三狗老爷爷的新坟，耀眼得，让我心悸，老觉得老爷爷正盯着这颗迷人的蓝眼睛，也盯着我和三狗。
“下次带兰花来吧”三狗不假思索地说。
“人家是女生，能行吗，笑话。”
“笨蛋，你行，兰花就不行了，你没见过奥运会上中国队拿奖的过半数是女的吗。”
“我是说兰花肯跟咱们一起来吗。”
“大热天的，她不需要凉快才怪呢。”
二
兰花果真来了，是在三狗的激将不来。三狗说，不敢来了是不？怕老师了吧，都说你胆子大，看来只不过是胆小鬼一个。兰花说，讨厌，谁怕谁，我不过是不热罢了。于是就来了。
兰花下水的时候，要我和三狗闭上眼睛。然后我听见一阵水响，睁开眼，兰花已经在水里了，水淹没她的肩膀，我看到她白白的脖子，乌黑的长发垂散而下，然后在水面浮展开来，我的脸热了起来，瞅了一眼三狗，他正愣神着。我一个侧身入水，游开了，三狗跟着游过来。三狗游到我旁边。小声地说，兰花真美，她的身子比她的脸还雪白。我没有回答，心里暗骂三狗“真不知羞”。
我并不知道兰花其实是个“旱鸭子”。她在那边喊我名字，让我教她游泳。三狗未等我回答，就向兰花游过去了，这让我心里很不高兴，但其实我知道教兰花的这一伟大使命一定是非三狗莫属的，因为我是害羞的。
蓝眼睛在我们加入后，变得活泼生气。兰花打水时，不时地发出银铃铛般的笑声，那笑声和着水流的气息，和着四周的竹林杉木间偶尔传来的鸟鸣，纷芳舒畅，沁人心脾。兴奋的三狗唱起时下走红的流行歌曲《纤夫的爱》，喊出的喉音在山谷里回旋，我知道他是有意唱给兰花听的。
上岸时，我偷偷地半闭着眼睛，看到了兰花雪白雪白的后背，就不敢再看下去了。
离上课的时间还早，三狗就往山上爬，其实我很不想去看三狗他爷爷的坟，但兰花似乎兴致勃勃地跟着三狗，我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三狗爷爷的坟坐落地位置的确不错，可以看到前方很远很阔的田野村落。俯瞰山下的那潭水，绿色中它显得更蓝更圆了，在眨着诱人的眼光。
“人为什么可以不死呢？”三狗问兰花。
“不死，地球就会挤满人，我们就没地方住嘛”。
“都怪我的小叔子，谎说没挖出水，我爷爷就死了”。
“你爷爷一定也挺喜欢水的”。
“不知道，我爷爷常在这里放羊，我就跟他一起来过好几次，他总是坐在山脚下，出神地望着那本来没有水的浅谷”。
我静静站着一旁，不说话。觉得他们在谈些无聊的事。
三
班里的水生和李靖在附近的小溪里游泳被学校保卫人员当场抓住。校长在广播操期间通过高音喇叭点名批评了他们，校长说，孩子们，天热了，可以回家冲凉嘛！为什么非得去野地游泳不可呢，溪水河水把你们淹死，你家爸爸妈妈就白给你们这些年大米饭吃了，还不如拿去喂鸡养老鼠合算。校长的话使我们欲笑又止，因为我们也觉得校长说的话容易记住又很有道理。
胖子班主任很恼怒，下午班会课上他骂了整整45分钟。他说，水生和李靖使初二（6）班名誉大损，使他脸上无光，丢了全班六十张同学的脸。他罚水生和李靖扫一星期的教室擦一星期的黑板，并说，下次再发现这样的同学，要罚款要开家长会让家长作检讨。班主任长得像胖子歌手刘欢，肥腮圆脸的，平素倒是挺有笑容的，发起怒来，还真有点像生气的狮子，吓得我心虚，好像下一个倒霉的就要轮我了。
同桌三狗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一张作业纸上涂画着，像是在画一张脸，有着长长的辫子。
兰花被班主任叫去了，回来后一脸的沮丧与气忿。她说那个兔崽子竟然向班主任告她的密，说她去游泳。
“会不会是因为你头发没干，被班主任看出来的”。我焦急地说。
“不会的，肯定是哪个没出息的小子干的好事，我的头发不也是湿的？怎么就没找我呢？”三狗接住我的话茬。
“你这光溜溜的花生壳，还有头发？湿头发？哈……”兰花笑个不停。
“有没有把蓝眼睛给供出去？”三狗条件反射似地摸摸自己的后脑瓜。
“我像一个背叛朋友的人吗？我说我是在家洗的，没来得及吹干就赶来上课，他竟然相信了。”
我有点惊讶，女生兰花说谎时竟然是脸不红心不跳。
四
我们在教室里以手势作暗号相约，三狗和兰花一前一后先走，我走在最后，校长的那只狗依旧伏在老地方，今天我走出去的时候，那狗突然向我走来，绕着我的裤管嗅了嗅。我尖叫一声，反倒把它吓跑了。
兰花已经学会自个儿游泳了，只是三狗仍护着她，兰花游到哪，三狗就跟着游到哪。有时兰花在我身边，三狗就插着游在我们中间。
我一个人游开了，摊开四肢，在水面上排成一个“大”字，仰游让我真切地感受那份自由惬意，我静静地浮着，眼睛望着遥远的蓝天，望着青青的绿山，就在这一刹那，一块灰色在绿色中显耀地掠进我的眼帘，我惊叫起来：狗，校长的狗！我翻过身喊起三狗来，三狗和兰花正在蓝眼睛的一簇水草旁游着，没听见我的叫喊。我再回头看那绿处，一条灰色快速地划出两弧线，继而消失，一行绿色动了动。
“胆小鬼，别大惊小怪的，不就是一条狗嘛，它能说人话，能告出我们的秘密来吗？”回学校的路上，我不断地说看见狗的事情。三狗却总是不以为然地这样说，嫌我罗嗦。
校门口，那条狗蹲坐着，朝我们叫了叫，我下意识地看它的脚，蹄间还残留着根绿色的草。
五
三狗和兰花早恋了，这是班里同学私下里渐渐传开的，胖子班主任似乎也相信了，他在课前纪律讲话时绕了一个大圈子才说，最近一段时间，发现个别同学上课注意力不集中，常走神，胡思乱想，小小年纪思想要往健康的方向发展，不要做一些影响学习的东西来。我心里则无端地充满了忧愁，因为兰花。
兰花是个倔强的女孩，我在心里越来越觉得兰花的“高大”，她没有被大伙的“流言”所击退，仍然无畏地跟我们去游泳。还竟然说，同学之间，喜欢就喜欢吧，有什么错，什么恋不恋的，咱还能懂多少，游吧，游个自由自在，管它的！这是我所料不及的，也给了我很大的鼓舞，我的胆子大了许多。我当然知道三狗和兰花不能算是所谓的“早恋”，因为我们的确只是在一起游泳罢了，但是我不能出来解释，因为我怕我会“泄密”的。
有一回，我听见三狗与兰花的对话。
三狗说，兰花，等我把游泳练精了，以后去很多国家参加比赛，我一定带你一起去玩。
三狗活该！他把班里的刘旭打得鼻血都流出来了，就因为刘旭正在班里说三狗和兰花早恋的事，三狗恰好经过走廊，听见了就冲进教室。胖子班主任被喊来了，气得拎着三狗的耳朵把他弄进隔壁的年段室。待三狗再出来时，三狗的脸青红成块，屁股后有皮鞋踢上去的脚印，显然胖子班主任火急动手打人了。
那天三狗变了样，一下午不说话，半趴在课桌上，连我叫他都不理不睬，有时还咬牙切齿的，像是恨死班主任似的。
那晚，我正在窗前的桌子边愣神着，三狗的光光脑袋探了进来，示意我出去，我小心地从窗台上跳出来，怕惊动隔壁我的父亲，三狗拉着我便走。
这算得上是一个好夜晚，清风徐徐，又有一轮明月在空中，天幕下，路是明朗的，万物是美的。
我问：要去哪里？
三狗答：跟着我，别问！
我再问：要去哪里？
继续答：跟着我，别问！
我只好跟着，走过一片蛙声满耳的水稻田，在一条小溪旁停下来，这是距离学校不远的一条小溪。三狗叫我蹲下，躲进一簇青青的草丛中，视线透过前方不远处一草坪。
三狗说，等着，目标就在那片草坪上。我以为三狗是想守候一只野兔的出现，于是有点生气，怨三狗说，神神秘秘的，就为了看守一只兔，而且真要是有兔子出来，咱们空手赤拳的能抓得住它吗？然而事实并非我猜想的那样，三狗很快就示意我往远处看，我看见有个黑影正朝我们走来，越来越近影子越清晰，我看见明净的月光照出了一张熟悉的脸，来的正是隔壁班级新来的年轻女教师郭玉，她朝着四周仔细看了看，才坐下来。
我正纳闷间，不远处又来了一个黑影，走近了，竟然让我大吃一惊，来者正是我们的胖子班主任。胖子班主任没有再往四周看一眼，就急急地坐下来，急急地搂住了女教师。我顿时明白了，因为旁支班主任是个有妻有子的男人了。
我的脑子里知道这就是按村里人所说的“偷情通奸”了。郭玉平躺在草坪上，我们能瞧见她那丰满富有曲线的身子，胖子班主任倒压下去，即刻我们便能清晰地看见他们搂抱滚动的动作，胖子班主任粗俗的调情语言及郭玉急促的呻吟声在这美好的月夜里不断地船进我的耳朵，让我觉得不知所措地恶心，我觉得看这种不道德的事儿也跟着不道德起来了。
三狗却静静地看着，似乎在等待着一种时机。果然就在眼前这对偷情的男女沉入不可自拔的氛围时，三狗突然站了起来，大嗓门地唱起来，唱得正是平常他最爱唱的《纤夫的爱》，感情却不像唱给兰花的那种，倒似狼嚎叫的那种，在黑夜里传开更是黑魃魑的吓人。
我知道三狗只是在演一场戏，这样的戏只是在单纯的报复而已，在破坏人家的好事，让别人知道自己的丑事被人揭发的羞耻和惊慌。眼前这对偷情的露水情人果然惊恐不已，匆匆地落荒而逃，很快地消失在夜的深处。在我心的莫名其妙地却顿然有一种同情班主任的感觉。然而三狗却大声地笑起来，月色中纵然很奸，却又是很爽很然，我知道三狗憋了一肚子的怨气恨气终于可以释放出来了。
那时我担心班主任肯定会进行报复的，因为我清楚地看到班主任曾经朝我们所在的方向望了望，明亮的月光下三狗就那么站着，班主任不可能看不见三狗那颇富特征的光光的头颅，我整整为三狗担心了一个晚上，猜测所有的不良后果，包括害怕自己会经不起班主任的讯问，供出“蓝眼睛”的可能。那样将会连累到兰花。
我总是猜测不准事情，第二天一切都没有我想像的那样糟，胖子班主任仍然镇定自如地上的课，好像一切都没发生一样，偶尔看了我和三狗几眼，但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异常的情感。知识在课间操时，学生们突然涌向校门口`，原来校长的那只狗不明不白地死在它常常蹲着的台阶上，我也直奔向校门口，看到它的嘴边尚留着一些掺着面包细屑的唾沫。
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平常好热闹好事的三狗，那天却一改反态，竟然没有跟我去凑热闹问究竟，我进教室告诉他校长的狗死了，他只是笑了笑，并不关心，也没说什么。后来学生们都说校长的狗是吃了有毒的面包致死的，我的潜意识告诉我它的死一定跟三狗有关。
而且从那天中午起三狗就再也没有叫我和兰花去游泳，他自己也再没有去过“蓝眼睛”。他说他戒游了！！！我觉得三狗和兰花之间似乎发生过什么事情，比如有一种承诺或伤害之类，使得三狗从此下决心不再去游泳了。我不知道我也不敢去问三狗或兰花，在当年当时的我。
那个炎热的夏天过后，我就离开了故乡，告别故乡的时候，我没有同三狗和“蓝眼睛”告别，只是有一个怪怪的很想能带着兰花一起走的念头。以后有一次回乡，不见兰花，也不见三狗，三狗去了更南方的一座城市打工，兰花据说是去了北方的某市做面包工。
我打听过被我们称为“蓝眼睛”的故事。
村里的长辈说，很久以前，那地方本就是个大水洼，六十年代大炼钢时，山上的林木几乎被伐光，水洼因此枯涸了十来年，后来有一位自愿者，他就是三狗的爷爷，也就是当年的砍伐队队长，植下了如今这满山满岭的树。我概略懂得了三狗爷爷死时那种不甘心的原由。
我仍然清晰地记得月光下郭玉老师曲线美好的身躯及校长那只狗凶凶的眼和它死时的惨状。不知道故乡的“蓝眼睛”是否还蓝湛湛的清澈如故？也常想暗恋过的兰花也许一如村里早婚早嫁的女孩一样有了可以叫“妈”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