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岔河派出所院落内很安静。青年民警叶胜利刚从他管辖的责任区回来。两岔河乡北面的深山老林里隐藏着十六个居民点。那儿就是叶胜利管辖的责任区。每星期的一、三、五他都要天亮起床,背起神岭山区特有的喇叭状的大背篓,沿着一条人行山路,巡查他的责任区。平时,总是太阳下山他下山。今天他因腹腔疼痛,才不得不提前返回。
十一点钟左右,叶胜利在派出所二楼的洗漱室刚洗罢脸,就看见白言和驾驶着轿车从外面回来。轿车停在院内,没有熄火。白言和没有下车,他从车窗口伸出头,看见了王书记,便用嘶哑的喉咙喊了一声:“王书记!”
两岔河乡党委书记王启松在派出所值班室的窗户边坐着喝茶。他正为白言和追赶大客车的事提心吊胆。看见白言和驾驶轿车回来了,王启松心里的石头才落地。不料,刚过一会,白言和哭丧着脸又喊了一声王书记;还从车窗里伸出左手招了招。王启松急忙赶到车边:“咋回事?”
“刚才,在野人谷,我将那辆车子撵翻了;死了两个人;还伤了不少人。请你赶快喊人到现场。我到公安局找周围局长。”
“你闯祸了!我估计你迟早要闯祸的,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这样令人心惊胆颤!”王启松一边吼,一边擂胸。
叶胜利的头脑伸出窗口,他想问白言和:你撵的是什么车?可是,还没等他问出口,就见白言和调转车头,冲出了派出所院子。
王启松迫使自己冷静,冷静。他抬头对叶胜利说,“你赶快下来,下来。”
叶胜利捂着腹,忍耐着疼痛,下了楼。
“你马上给公安局交警大队打电话,在两岔与城区之间的野人谷公路边,有一辆大客车翻了,还死了人。”王启松一脸的严峻。
叶胜利没有多说话,临危不乱,很顺利地打通电话,报告了情况。说来奇怪,他的腹腔也不觉得疼了。他主动对王启松说,“我到车祸现场去了。”
“等我要了车一起去。”
“我沿着公路往野人谷车祸现场跑,在路上边跑边想办法。”
叶胜利冲出了派出所。
“叶警官,你往哪儿跑?”两岔河中学的一个老师喊住了叶胜利。
“前面野人谷发生车祸了。”
“到我家,骑我家的摩托车去。”
叶胜利骑了摩托车向车祸现场飞奔。
白言和驾驶轿车又临近野人谷车祸现场。他听见李曲直在大喊:“停车!停车!有伤员!”可是,白言和加油门冲过去了。李曲直绝望地看着远去的警车,目瞪口呆。
赵波涛长长一声叹息,“没想到人世间还有这样的人!”
到了野人谷的地界。叶胜利骑在飞奔的摩托车上,远远望见前面上坡处的公路边有几个人在挥手。他估计,车祸现场到了。到达上坡处,他刹住摩托车,熄灭了发动机,没等他下车,就有两个人上来推搡他,“你们派出所的人太坏了!”
幸亏赵波涛上来护住叶胜利,“叶警官是个好人。不能打不能打。”
这个“下马威”使叶胜利懂得了事态的严重性。他绷着脸,将摩托车挪到公路边,支立在那里,用目光来回扫视整个车祸现场。一辆大客车四个轮子朝天睡在山谷;不远处的河边草地上卧着三个人;另外一边,三三两两坐着几堆,他们哭泣,喊叫,有的人还骂着难听的脏话。有几个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地朝坡上攀登。叶胜利忙不叠地下去,伸出手想拉他们。不料,有一个人朝他吼:“滚蛋!”
叶胜利愣了,“这是怎么回事?这几个人并不认识我呀?”想了想,很快恍然大悟:“难道说此时此地是这身警服惹的祸?”想着想着,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深深地叹息一声之后,他恋恋不舍地脱下了心爱的警服。他将警服拿在手上,将警衔朝里,卷着警服;一边卷一边流泪。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从来没有过的复杂情绪,向叶胜利袭来。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时此地,他很想大哭一场。就在这时,他看见青草地那边有一个花圈,就朝那边走去。到跟前一看,他大吃一惊:花圈下面的死人好像是王厅长哟!他扔掉警服,慌忙中他指着王深山的遗体问孙中为:“是不是王厅长?”
孙中为又跪下了,“是,是他老人家。”
叶胜利扑通跪下,情不自禁,放声大哭。忽地,他又站起来,背起王深山的遗体,朝崖坡走。孙中为急忙扛起花圈,拾起叶胜利的警服,攀登陡坡,上了公路,找块平坦干净的地面,铺上警服。叶胜利将王深山的遗体放在警服上。孙中为将花圈放在王深山的遗体上。不知道鱼儿离开了水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是不是如同内地人初到西藏、缺氧难受的那种感受?是不是心慌意乱很恐惧?叶胜利在思考着。他早就对白言和的那些错误做法有意见。现在的事实证明,白言和是害群之马。他闯了这样大的祸,不知道跑到何处去了?
叶胜利是两年前认识王深山的。他为了在野人山村推广地膜种地,特地到野人河村向王深山学习。
野人山是两岔河乡的第一大山,海拔高度有三千多米。它处于叶胜利分管的责任区的西北角。从地理学上讲,两岔河乡的大大小小的山,都属于野人山脉。这山里面发生的故事,可称为《野人山脉故事》。野人山村就隐藏在这一群山岭围绕的一个小盆地里。野人山村的居民大部分姓赵,赵波涛的老家就在野人山村。这个村至今未通公路,这里通往山外的是一条人行小路,人称“三十六个弯”。它的一边是陡峭的山崖,人称“板壁崖”;另一边是深达千米的深渊,人称“野人怕”。六年前的一天,老所长王祥民第一次领着叶胜利来到野人山村时,村民们看见他穿着新警服,背着一个背篓,就觉得他很亲切。当他从背篓里拿出针,线,练习本,打火机送给乡亲们时,乡亲们高兴得合不拢嘴。礼轻情意重。“我是叶胜任的弟弟,是从部队回来的,刚刚分到两岔河派出所,接我哥哥的班。请乡亲们今后多关照,我们一起把野人山村的治安工作搞好。”这就是叶胜利的就职演说。
叶胜利的责任区的特点是山大人稀野兽多。野人山村是他的责任区中十六个居民点之一。白言和对叶胜利说,“你的责任区的特点是穷乡僻壤出恶民。对他们要狠一点。”
叶胜利工作了几年后,心明眼亮,“我的责任区里大部分乡亲纯朴善良,涉嫌犯罪的人是极少数。”六年来被依法判刑的人就只有赵波涛一个。他还是在外地打工时参与斗殴,被当地法院以他构成伤害罪判刑两年。劳改释放后,赵波涛在叶胜利的帮助下,在两岔河乡政府所在地开了一家小餐馆。餐馆装修时,叶胜利和赵波涛一起用车拉石料。那天下着雨,坡路又滑,下坡时,他们俩和车子一起翻滚到沟里去了。叶胜利的左小腿被犀利的车角铁划了一道口子,到两岔河医院缝了六针。在叶胜利的帮教下,赵波涛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一改往日的暴躁性格,做生意时对客商谦逊,笑脸迎送。小餐馆的生意好,经济效益也不错。叶胜利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叶警官帮助赵波涛的消息,不胫而走,飞到了野人山村。赵家的父老乡亲为此对他更加亲近。
野人山村民间最好的食品莫过于猪肉。因此,这里的大多数人家每年总得养好几头猪,以备常年之需。春季青黄不接的时候,是野兽下山扰民比较多的日子;也是神岭的山民没有好菜吃的日子。这一阵子,叶胜利几次得到信息,说是野人、驴头狼又到了野人山村。那里接连发生丢失猪娃的事。大白天那儿的小孩子不敢上学;老人不敢去种地;青壮年出门时要拿着棍子结伴而行。叶胜利请示白言和,要到野人山村去住几天,把这些问题解决掉。白言和说,“可以。要带枪,顺便打几头野兽回来,给所里民警加餐。”叶胜利以为白言和的后半句话是开玩笑的。因为前几天大家才学习过《野生动物保护法》。
叶胜利到了野人山村,才知道事态严重。
村民孙志愿一家单独住在一道山谷里。那儿有小溪、泉水;还有一块肥沃的平地。孙家的房子周围生长着密密匝匝的花栗树。花栗树是生长木耳的好材料。天时地利人和,这几年孙志愿家大业大,除了种地、培植木耳外,还养了十几头猪。自从叶胜利当责任区民警来,一直没出过意外的孙家,近期被野人(孙志愿是这样认为的)搅得日夜不安:连续四天,被野人拖走四头小猪娃。孙志愿根据它们留下的脚印分析,可能是野人骑着驴头狼来干的坏事。
孙志愿见了叶胜利如同见到救星。他带着叶胜利察看房屋前后和猪圈:你看,这是野人的大脚印;这泥土里几个小碗一样大的狗脚般的印子,就是驴头狼的脚印。你知道,我家的大猎狗见了一般的野兽,它会吼叫着冲出去。可是,这几天它竟然一反常态,一到夜里就蹲在家里,一声不吭。健壮的猎狗碰到兽中之王——老虎、才一声不吭;除此之外,就是碰见野人、驴头狼了。
“驴头狼?我可没见过。”叶胜利迷惑地眨着眼睛,半信半疑地说。
孙志愿说:“我小时候见过驴头狼。它身子似狼,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如扫帚一样,麻黑色的毛闪着阴森森的光,硕大的头跟驴头差不多。它长头长面,嘴巴大,吻豁深,两对尖长的獠牙露出腭骨,让人一看就发怵。”
叶胜利冷静、细致地察看了现场,确认是野兽在作怪。他请治保主任赵波动召集几位青壮年,在孙志愿家附近选取野兽的必经之路,挖了陷阱。他特意嘱咐青壮年们,陷阱不要挖得太深。赵波动迷惑不解,他对叶警官说,“你想活捉野人,就要挖深一点。”
叶胜利一边从背篓里取出几挂鞭炮,一边回答,“到夜晚你就知道了。”说罢,还神秘地朝赵波动笑了笑。
山民们好奇心强,太阳没下山,他们就三三两两溜进孙志愿家,等着看叶警官活捉野人。
夜深了,叶胜利精选了几个青年,拿了桑木棒,在“前沿阵地”蹲坑守候。叶胜利在他的那根桑木棒上缠了鞭炮。
等了好一阵子,果然来了一头硕大的野兽,披头散发,胸部鼓鼓的,像是个女野人。因为天色暗淡,人们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没看出它的真切面目。不出所料,那头野兽(也可称它女野人)落入陷阱,吼叫挣扎。就在这时,叶胜利点燃鞭炮,投向陷阱。骤然响起的爆炸声,吓得那头野兽拼命一窜,猛地冲出陷阱,钻进山林。山民们说,那野人的吼叫声,像一个歇斯底里的女疯子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从这以后,过了好多日子,野人山村没出现野兽扰民的事。
叶胜利完成任务回到派出所,向白言和汇报了情况。没料到白言和绷着脸吼,“我的话你不听!你不搞点野味回来,大家拿什么加餐?”
叶胜利只朝白言和瞅了瞅,就满不在乎地走了。但他心中还是觉得委屈。他到野人河村找王深山副厅长学地膜育种时,跟老厅长诉说心里的委屈,无意之中说出了在野人山村吓跑女野人、保护野生动物的事。没料到王厅长对女野人的事很关注。王厅长要叶胜利再好好回忆一下,将当时的整个情况再详细地说一遍。
叶胜利叙说一遍之后,王厅长问道,那野人确实是站起来行走?个子高高的、胸脯鼓鼓的?那吼叫像女疯子的声音?
叶胜利想了片刻,坚定地说,确实是这样。
王厅长沉默了好一阵子,说,胜利呀,我估计这野人还会出现的。如果下次你再听到了这样的消息、遇到了这事,一定要重视;要想方设法活捉女野人。将陷阱挖深一点,不要用鞭炮炸、更不能开枪打。那个野人说不定是个女逃犯。我的这个想法呀,请你严格保密。这也可以说,是一位副厅长单独交给你的特殊任务。这事,可能与我在职时没办好的一个旧案有关;这也是多年来悬在我心上的一块石头。我退休后还能关注这个案子,是经过现任厅长批准了的。
叶胜利说,请王厅长放心,我一定记住您的话。
叶胜利穿林海钻山沟,除了管治安,他还心甘情愿地为父老乡亲脱贫致富操心。当初,野人山村种苞谷(玉米)亩产仅一百五十公斤左右。叶胜利向乡亲们推广地膜苞谷,说野人河村王厅长的地膜苞谷亩产五百公斤,你们怎么还不跟着学?他劝说了多次,野人山村的山民们还是认死理:祖祖辈辈都种苞谷,都没盖地膜,不是都过来了?何必花钱买麻烦?
四月中旬的一个夜晚,野人山村治保主任赵波动家的门被“咣当”一声踢开了。紧接着,一个手持火把,肩背背篓的人闯了进来。赵波动借着火光一看,原来是叶胜利。他的手上脚上都有血。赵波动吃惊地问,“你怎么又来了?脚手上怎么有血?野人不是早就吓跑了吗?”
叶胜利一边喘粗气一边说,“这是过三十六个弯时摔的。今天,王厅长跟我说,已经四月中旬了,农时不能耽误了。我今晚来就问你一句话,这地膜你盖不盖?你治保主任还信不信得过我?”赵波动激动了:盖!为了老百姓,你晚上冒着生命危险闯三十六个弯,我还有什么二话可说?
叶胜利马上从背篓里抽出一大卷地膜。
这一年,野人山村所有的苞谷地都盖上了地膜。全村苞谷地的平均亩产量赶上了野人河村。后来,叶胜利又在野人山村推广种烤烟。他们靠种苞谷和烤烟很快脱贫。
野人山村的孙志向是雷锋生前所在部队的老战士,是雷锋的战友。初春的一天,他跟叶胜利谈家常,说到困难处,不由连声叹息:“我的大儿子叫做孙中虎,原来是神岭市公安局看守所的所长,后来犯了罪,现在还在劳改。小儿子孙中林现在还在读书。这一家人的吃穿用全靠我,压力很大。”
“我到公安局的时间不长,孙中虎的事我听说过。大叔,我们都是当过兵的人,都知道困难是弹簧,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光叹息有什么用?”叶胜利皱眉思忖着,忽然间他想到一个点子,“大叔,从山里往山外贩卖药材!怎么样?”
这一席话点醒了孙志向。他一拍大腿,“对呀,我怎么没想到。”但是,过了一会,他又犹豫了,“如果药材到手后卖不出去怎么办?”
叶胜利坚定地鼓励他:“你当过兵,毕竟比土生土长没出过远门的山里人见的世面多,我相信你能干好。如果药材卖不出去,我发动我的战友为你找买家。”在叶胜利的关照下,孙志向的药材生意越做越大。现在他是野人山村有点名气的药材老板了;成了野人山村先富起来的人。
野人谷车祸现场。
叶胜利安放好王深山的遗体,朝公路两头眺望,仍然见不到来往的车辆。在这大难临头之际,自己应该多做些事。他想了想,急忙下到山谷,钻进四轮朝天的大客车内察看,见车厢里还躺着一个人。他上前仔细观察,只见是个中年妇女,满面是血。叶胜利将手放在她鼻下一试,发现她还有呼吸;但看得出她伤势很重。叶胜利出了车厢,大声喊来赵波涛。叶问赵,“这个伤员怎么没抬出车厢?”
赵波涛说,“来不及。我先背孙中林的遗体,接着又协助李司机抢救他老婆。”
“咋回事?孙中林死了?”
“是呀,我把他背到河边,给他洗了脸。”赵波涛一边说一边指着河边孙中林的遗体。
“过一会孙志向知道了这个噩耗,他怎受得了?”叶胜利苦皱着脸,叹息。
赵波涛指着车厢里满面是血、处于昏迷状态的妇女说,“我认识她。她是冷溪村的人,名叫曾红。她丈夫名叫王冬烈,为人正直、性情刚烈如火,过一会他知道了这事,说不定暴跳如雷。”
叶胜利果断地说,“我们赶快将她抬到公路边,等来了车,首先送她上医院抢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