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达 那艘船通体灯火通明，像水晶宫，漂浮在长江昏沉的雨雾中。
1.
这是9月20日，星期一晚上，大概七点钟。我们开着车到南滨路，“感受重庆的新风采～”。
我离开重庆那年，南滨路还没有修。那时候长江南岸的夜，从渝中半岛那边望过来，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和背后黑黢黢的南山。
正是下班高峰期，南滨路堵得厉害。汽车尾灯像成串的红灯笼连成一条线，没有尽头。
我们绕了两圈，才在双子塔对面找到个入口，开到江边去。也没个指路牌。天一点一点黑了。雨点叮叮当当打在车顶上，像在穿越枪林弹雨一样。
车不多。看着能停50台车的停车场空着半截，只停了十几台，都停在露出水泥地面那半边。另外一小半，还被深浅不一的泥浆覆盖着，坑坑洼洼的地方积满了水。
“就上个月，这边全部淹倒完了，”保安说，手指划着整个岸上，又划向对岸，“百多年不遇，朝天门都遭了～”。
重庆8月下旬这次特大洪水非常轰动，一部分原因是从实测水位来讲，上一次这么大还是清朝。
新闻联播在朝天门对面设了个机位，让全国人民可以实时地眼睁睁看着朝天门的门洞洞，一点点被水淹没成半月型，然后是月牙型；最后全部消失在昏黄的洪水里。
最精彩的还在上面，离水面只剩下十来米的观景平台上，数以千计来看涨大水的兴高采烈的人民群众还在纷纷向摄像机招手，以图露个小脸。
来朝天门看洪水的人们是如此之多，据说离得最近的地铁“小什字”站人流量骤增，连铁栏杆都挤塌了。地铁公司和管委会不得不通过媒体呼吁大家要“理性出行～”
另外几个江边的胜地也没跑了，一起都淹了。有才的重庆人就编了个小段子，“朝天门没门，南滨路没路，洪崖洞没洞，菜园坝没坝～”
重庆崽的段子相当多，自黑起来下手又准又狠。二十年前有一天，我和二黄、胖娃在江边抽烟，看着江两岸层层叠叠的民宅、梯坎，楼房、工厂，二黄悠悠吐出个烟圈，说，“晓得不，别个都说，重庆像香港～”，他侧过头得意地扫了我们俩一眼，抻着调门说，“停了电的香港～”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南滨路上最醒目的建筑都是双子塔。白天，它的尖顶金灿灿的，像两根扒了皮的苞米，傲然挺立在半空之中。晚上却是红的。像燃烧的火，染红了半空。
落成启用那天，它被媒体们以极尽溢美之辞描绘成“重庆唯一的七星级奢华酒店”。酒店的简介花里胡哨，难免都是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干巴巴的空洞形容，“领略独一无二的迷人风情”啦，或者“无与伦比的舒适体验”啦。只有在介绍泳池时直接提到了“冬暖夏凉”，这得算唯一言之有物的推介了。
没想到，这次它结结实实露了脸。洪水一直冲进大堂，淹没了一楼以下的车库和机房什么的。根据“星级酒店协会”的统计，这是今年长江全流域洪水期间，从重庆到湖北，从安徽、江西到江苏，唯一一间“进了水”的五星级大酒店。
我们吃饭的渔船就漂在双子塔对过的江上。长江对岸，正是重庆高楼大厦最密集的较场口、解放碑地段。
南岸这边，曾经是“巴渝十二景”之一，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海棠烟雨”。
这名字源于海棠溪。
画家笔下的海棠溪。（图片来自网络）
“海棠溪”留存到什么时候？据一位曾在附近居住和工作的女士撰文回忆，至少在1981年到1982年，“海棠溪”还基本上原状存在。
它发源于南山深处，按西南---东北走向，沿途接受着其它小溪的注入，甚至还有小型瀑布，如果雨大的话。
那可能就是“烟雨”的来历。
在如今“烟雨路”路口，也就是我们开车下来吃饭那个口子的位置，最后注入长江。
在它与长江交汇处，曾经有座单孔石拱桥沟通东西方向。据另一位家住弹子石的市民回忆说，这座桥不能走汽车，只能步行通过。海棠溪在最后注入长江这段宽度十分惊人，据说达到了200米到300米，而且，深度也有“好几层楼高”。
不过它的水量跟河床不完全成正比。那位女士的回忆里提到，她“经常看到海棠溪底部有一缕清亮的水流”。但是在1981年长江大洪水来临时，海棠溪灌满了长江水，甚至向上游推进了至少几百米。深度已经淹没了石拱桥，“那座桥完全看不见了”。
海棠溪如今还剩下个名字，“海棠溪”轻轨站。这可能是对它最好的纪念。曾经横跨溪口的大石桥，现在就埋在撑起南滨天际线的双子塔的地下。由于轻轨站独特的位置和设计，它现在成了网红摄影点。
2.
汽油和血在燃烧。
9月下旬这几天，重庆成了全国“摩友”心中的圣地。在洪崖洞一上一下的沧白路、嘉陵江滨江路，每到晚上，“轰轰”作响的摩托车队，怎么着也得是宝马、哈雷，或者“趴赛”，屁股撅上天，挑着各色的狼牙旗子，LED彩灯乱闪，得意洋洋地成串穿梭在汽车丛中，让本不宽裕的路面雪上加霜。
骑在鄙视链顶端的，毫无疑问是“大排”：不是吃的那个酱汁大排，说的是大排气量；怎么着也得1000cc起。后座上还得趴个长腿大妞，满脑袋头发乱飞那种，穿得当然是越刺激越好。
要是您就骑个满脚泥的“那啥125”，人家是“轰轰轰”，你这是“夸啦夸啦夸啦”，后座上再驮着一套冲击钻，那你趁早赶紧找个马路牙子停上去拉倒。或者换条路。人家这作秀呐。
重庆差不多是全国大城市里唯一不限摩的，可能是因为摩托车工业曾经支撑着重庆20年的经济发展。
不过，就在2020年，重庆摩帮的重要品牌，“力帆”，工厂被拆掉了。掌门人，曾经高居全国工商联领导的尹老先生，也风光不再。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洪崖洞跟抖音上一样，人山人海。外面几条小街所有的火锅店，门口都坐着几十个等座的人，像饥荒来了。
景区里面还在限流，分拨往里放人。其实地面及以下那几层都被洪水淹了还没有开放。千厮门下，停车场里的淤泥也只清了一半。千厮门大桥没有亮灯，听车场的保安说，“电线遭了的，一霍霍都淹到完了～”
3.
从解放碑走去朝天门，一路除了工地，还有不少卖房子的。
跟从前比，变化大在两处：没了擦皮鞋的；棒棒也少了很多，批发市场可能搬迁了不少。
擦皮鞋的没了，肯定是因为现在人都穿AJ。当然这纯属瞎掰。早前，路边往往坐上一排中年妇女，两张烟壳往鞋叶子里一插，只要一块钱，也就抽根烟功夫，就能把鞋擦得锃亮。
实事求是地讲，我是在重庆路边学会的擦皮鞋。第一遍刷，那是去灰；再上油，擦匀；最后用块长布条打亮。
生活啊。学校里为什么都不教。
解放碑---朝天门片区正在往好了收拾，将来这可能会修成个巨型的步行商业街区。
像成都大慈寺那样，满街大劈叉的生猛选手。也是一乐。
朝天门因为出了这个造型奇特的建筑，引起了全国人民的关注。它在重庆当地是有争议的。传统文化里头还有风水一说，有些人觉得跟朝天门千百年来的“精气神”不太相符。
倒也不耽误落成那天，几十万兴高采烈的市民朋友排队挤来凑热闹。
各花入各眼吧。
在朝天门看两江汇流，真是气象万千，泾渭分明。
对面，几乎从一片荒滩上崛起了成堆的新建筑。
有个人以¥8500/月，租了正对面的豪宅，还是毛坯房啊，专门在阳台上用来拍照日新月异的朝天门。
后来，影友越来越多；只好收点茶水费。最后居然发了笔财。
江北嘴上有座醒目的绿色建筑，重庆大剧院，造型和颜色尺度挺大。重庆朋友开玩笑，把它叫做---“倒塌了的钢琴”。
4.
重庆越来越美了。
大礼堂前，歌舞依旧升平。重庆平坝坝少，难得有这么一片福地。从前，每到傍晚，跳“十六步”的群众挤满了每一块地砖。
夏天的晚上，那真是“挥汗如雨”。
今年流行的是新疆舞。几十个平均年纪70+的大爷大妈翩翩起舞，美得都不行了。
荷兰人高罗佩在三峡博物馆里有个小小的纪念厅。除了娶走重庆名门才女之外，他的小说也天外飞仙匪夷所思。
很多人想不到吧，狄仁杰探案，《狄公案》是个解放前的外国人写的。
磁器口又恢复了人山人海。除了麻花，和天南海北的游客，恢复营业的档口也开始各种变脸表演。
甭管专业不专业，走累了喝杯茶，看看节目，也是一乐。
5.
没有什么事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上南山吃。
南山南，那场面相当令人震惊。一面山都是桌子。红灯笼一串串望不到头。牛油飘荡在地球上空。在那密密麻麻的青纱帐下，活跃着无数端菜搬酒的游击队员。
我问服务员，有多少张桌子？回答是大概千八百张。“订得嘿满～”，她完全没时间露出惊吓到顾客那种自豪感，说得云淡风轻，“晚点就没得位子的呦～”
确切地说这玩意不能叫火锅店，应该叫“火锅山”。
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在它的下半山，另有一个以荷塘为主题的“火锅山”，也是车辚辚马潇潇。“比这间儿还要大些～”，围观群众潇洒地说。
千八百张台，成千上万人一起吃饭，光是物料供应就引人发呆。还有人员排班，水电设备，光这套系统每天正常运转起来，得多大个工程。
绝对高科技的咧。
6.
最后的高潮无疑应该是：观沧海。
南山“一棵树”是老牌观景点，吃完火锅来这吹风打望那都是必选项目。
上下停车场都爆满，得兜两圈才能停下。秋天算是重庆清晰度最高的季节，人特多。超大的水泥平台上，正中间的C位照例被垄断经营。好在也不算太碍事。
何况还有新修建的8层观光塔，可以登高揽胜。在重庆生活倒是能落个好身板，天天爬上爬下地，腰好腿好身材好～
灯火楼台，玉壶光转。江山如画，一樽还酹江月。游船全都开足了灯火，跟岸上的高楼大厦竞相比美。
价值一亿RMB的夜景。
20年过去了。花开花落，弹指一挥。没人会再提起，这是“停了电的香港”了。
夜幕之下，重庆正像一艘永不沉没的航空母舰，奋勇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