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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人结仇幼子被杀,忏悔父亲的最后舐犊

(原标题:一个失独家庭的24小时)

本社记者 杜涛欣 发自山东东营

一个孩子被害之后,噩运如魔咒降临,将两个家庭拖入深渊,他们贫穷、患病,家庭破碎或行将破碎;更加痛苦的是精神麻木,没有方向,没有救赎。

从山东利津县城向东北方向开30公里,就是陈庄镇八十八户村,那儿是刘福海的老家,有着他的祖屋和老娘。

这段路,在刘福海的感觉里总是十分漫长。

他急于回家:10天前,年过80的老娘因为高血压住进了医院,刘福海仅仅陪伴两天之后,就匆匆离开,他要维持生计,替一个货车车主跑了一趟内蒙古包头。

但他又害怕踏上这条路:2008年6月1日,他的独生儿子刘国超在东营市孤岛镇被殴致死,其坟茔葬在离刘家祖屋不足两公里的道旁。

“孩子是替我死的。我现在就是行尸走肉。其实我的心早死了,为儿子申冤是我活着的唯一信仰。”刘福海说,他的生活已经为申冤所占据,心愿未竟不愿返乡。

“已经连续三年不敢回家,见了娘,两人都止不住哭。”刘福海说,这两年他娘似乎慢慢淡忘了,也许是看见儿子,忘了孙子。

“想起来也不敢提了。”6年来,除了母子俩,整个家族都保持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克制,也许是装作忘却,都不去碰触伤痕。

遗殇

听到母亲的啜泣,刘福海侧目低声说,“哭啥子”,扭过脸来自己也泪如雨下。

5月13日早上9点半,刘福海将车停在八十八户村村口。

这辆白色的小轿车他已经开了8年,这是他现在唯一的资产,也是他的“家”,他走到哪里都随遇而安。

三间瓦房,空荡荡的院落,靠墙边堆着玉米秆子和各种干枯的杂草,这是用来生火做饭的柴火。这里住着刘福海的母亲,房间里简陋整洁,一张大炕旁边是一个小床,一个放杂物的三斗桌,墙上两个大镜框里挂满照片,但是里面没有刘国超的。

母亲半躺在炕上,看到来人,就走下来打招呼。刘福海叫了一句娘,就开始烧开水。屋内一片静寂,壶中的水吱吱烧开了,刘福海将3个开水瓶一个个灌满。

“头晕、头疼、血压高,眼睛也不好使,连着住了4天医院。”刘福海说着话,和母亲一起坐到了炕上。

此后长时间沉寂,气息凝固一般。老人的眼角流下两行浑浊的泪。听到母亲的啜泣,刘福海侧目低声说,“哭啥子”,扭过脸来自己也泪如雨下。

刘福海的姐姐抱着自己的小外孙解了围,一起走到屋后刘福海的旧宅。由于年久失修,三间的土坯房塌了两间,断垣残壁,一根梁木斜斜地搭着,房前已是荒草丛生。

1991年,刘福海从军队转业回村,受父母之命结了婚,对象是邻村的李春(化名),第二年9月就有了儿子国超。虽然妻子并不完全称刘福海的心意,但儿子的出生给小家庭带来了欢乐,尤其对于带着小孙子膝下承欢的老母亲而言,那是一段水蓝草青的天伦时光。

夫妻生活在吵吵闹闹中走过了七年之庠,孩子也在家读了一年书之后,婚姻似乎难以维系。1997年,刘福海只好带着儿子刘国超迁到东营市孤岛镇,他买了一辆车跑出租,儿子跟着他一起读书。

2000年刘福海和李春办了离婚,大约在三年之后两人各自再婚。

“儿子和我感情非常深,走哪儿他跟哪儿。”刘福海再婚后将自己和儿子的户口迁到了油田。“主要是考虑儿子读书。”进入初中后,刘福海为了儿子学习,曾经将儿子转到油田的中学,此后是利津县实验中学,最后孩子难以适应又转回了老家所在的陈庄镇中学,为考高中做准备。

孩子不喜欢后妈,存续两三年的婚姻宣告结束。刘福海以孩子为中心的生活还在继续。

2008年5月底,刘福海在孤岛购买的房屋装修完毕,父子俩为即将搬进属于自己的房子充满期待。

舐犊

“我给他烧纸,但是从来不跟他说话。”刘福海说,再过十几天又是孩子的忌日了。

上午10点28分,离村庄两公里外的某处,刘福海停下了车,那里是儿子的葬身之处。

“我后悔死了,可惜世界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刘福海说,他这辈子吃亏在脾气上了。

2008年的“六一”儿童节刚好逢周末,原本儿子已经和他商量好去海边玩,祸根却在前一天埋下。

5月31日晚上,刘福海和朋友一起唱歌时因为一个偶发的口角,他和油田一个叫杨远东的人发生了冲突,第二天还要找他约架,刘福海口无遮拦的说话被儿子听到。

6月1日,上午11点多,刘福海被告知到孤岛广场,儿子尾随其后。对方十余人分乘两辆车早已在那儿等候,这些人携带了军刺、弹簧刀、方向锁等。言语之间,对方出手打了刘福海,而刘国超为了保护爸爸,扑上去解围,结果被对方拦截并展开追杀。

悲剧在须臾之间发生。等刘福海追上围殴儿子的人,用身体护住孩子时,刘国超已经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儿子是替我死的。”刘福海喃喃自语,这是他至今不能原谅自己的原因。

在儿子离世一年之后,碰巧邻近一个年纪相当的女孩意外死亡。在别人的撮合下,刘福海将这个女孩与儿子配成阴亲(当地风俗,即相当于给儿子娶了媳妇,在墓地要合葬在一起),一共花费了将近十多万元,他为此卖掉了自己的房子。

“这阴亲非配不行。这是我的愿望,也是我的信仰。”面对别人的质疑,刘福海回应说,这根本不是钱的事儿了。后来,刘福海和女孩子的爸爸真的像亲戚一样来往走动了好多年。

刘福海说,一年五六次上坟,忌日、清明节、中秋节、春节等,上坟的时间一次都没有落过。

“我给他烧纸,但是从来不跟他说话。”刘福海说,再过十几天又是孩子的忌日了。

三人组

“我们相互都很放心,像一家人一样亲。”一条道走到黑的脾气,让刘福海和王军彼此成了最信赖的朋友。

11点25分,刘福海赶到了前妻李春的家,他要和李春的丈夫王军(化名)商量去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办事”。

最近的6年,因为给儿子申冤维权,刘福海和李春、王军夫妇关系十分密切。

在刘国超遇害之后,山东省滨海公安局海滨分局的办案人员抓获了斗殴召集者杨远东等3人,但宋儒杰(主要凶手)、吕志强(召集者之一)等人负案在逃。刘福海和李春、王军的上访道路就此开始。

起初,刘福海带着一家十几口人从滨海公安局到济南、北京反映情况。持续上访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在山东省公安厅督办下,2009年六七月份,有案底的吕志5强、宋儒杰等5名罪犯相继归案。

刘福海和李春等颇感安慰,以为可以告慰儿子冤魂,不料2009年7月东营市中级人民法院对杨远东一审判决12年,其余人判处5年或者缓刑,令人蹊跷的是,其中已经被抓捕的5人没有并案审理,而是显示为“脱逃”。

“我认为判得太轻,可是没有上诉的权利。”刘福海说,对方竟然上诉了,结果在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二审改判杨远东为6年,其余两人也获得了减刑。

此后,山东省高院对主犯宋儒杰、吕志强等人二审判决,除了宋儒杰维持原判决12年以外,其余人均改判减刑或者处以缓刑。

“律师说聚众斗殴是结果犯,我儿子死了,要按照故意伤害致人死亡追究定罪,结果竟然没有一个判无期或者死缓的,我儿子死得太冤枉了。”刘福海说,两个爸爸和一个妈妈自此走上了信访路。

开始的时候,整个家族都去信访,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没有效果慢慢都放弃了。而只有两个爸爸和一个妈妈三人组合一直坚持到如今。

在6年里,“三人组”平均每3个月往返一次济南和北京,公检法三家和信访部门都去过。有时候王军有事,就只有刘福海和前妻一起去。

“李春和妹妹一起到最高人民法院打过条幅,我自己两次给接访的法官下跪。”刘福海说,实在没办法了。

“我们相互都很放心,像一家人一样亲。”一条道走到黑的脾气,让刘福海和王军彼此成了最信赖的朋友。

2011年5月,李春病倒了,“三人组”只剩两个爸爸在执著地求索。

亲情

“真想和孩子一起走,太痛苦了。”李春说,“自己还生病,孩子的冤屈也申不了。”几天前,她把家里的财神扔了,决定改信耶稣。

李春的家位于东营市中心的一个棚户区。小区显得有些破旧,院子里堆满了各种杂物,她从一排临时搭建的平房中租了两间。

“我的眼睛坏了,视力只有0.5。”李春说,看起来眼睛好好的,其实已经坏了。在家里走路时,摸摸索索,头一晕就跌跤,膝盖和胳膊肘都是青一块紫一块。

2011年5月,李春开始时呕吐、头晕,走路时会突然跌倒,到医院确诊为脑纤维肿瘤,当即在东营医院动了手术,还到北京做了一个伽马刀。结果第二年发现原来的地方又长了肿瘤,脓肿还侵蚀了头盖骨,再次手术时不得不切掉一大块头盖骨。

到现在为止,李春已经动了4次手术,说着话,李春的丈夫王军拎来了好几个装CT片的袋子。在村子里参加了“新农合”,但报销的比例最终没有超过三分之一。

刘福海正是惦记着李春的治疗费才来:第一次手术时他给李春筹措了两万元。第二次手术时,实在没有办法,他同意动用法院判决给孩子的赔偿款,现在已经支取了28万元,法院现在还有3万元的剩余,而这笔钱需要他们共同出面支取。

可怜的是,李春4月底去医院做检查的结果依然糟糕——还是在原来手术的地方,再次长出了瘤子。具体怎么办,要等5月下旬北京专家会诊结果。

“肯定是因为孩子的事情,悲伤导致的脑病。”李春说,前几年天天梦到孩子去世时的样子,整夜失眠。生病之后,她只能梦到孩子十来岁时的样子。

闭上眼睛,孩子的音容笑貌就占据了李春整个脑际:儿子12岁时在周末骑着自行车跑了几十里地去找她,看见他风尘仆仆的小脸把她心疼坏了;知道妈妈爱吃鱼,就和别的孩子一起跑很远到小河沟里抓鱼给妈妈吃,然后坐着继父的摩托车回家。

王军在李春的旁边静静地坐着,并不插话。

时至中午,两人到厨房热了几个馒头,拿出腌制好的咸蒜和小螃蟹就着吃。吃完后一人喝了一杯开水,中午饭就这样打发了。

“一年吃不了几次肉,有病了不敢吃,王军干活很累也没有放开吃,主要是没有钱。”李春说,孩子在的时候她去刷盘子洗碗,一个月还有一千多收入,生病后,就只能指望王军了。

王军吃过饭就出门去了劳务市场等活,他会开车、会电气焊,在建筑工地上拉砖。

“活真是不好找了。”李春说,3年前贷款买了个二手的铲车,买铲车时请了个财神,结果净赔钱,一个月能有3000多元,今年干脆没活了,3月份就卖掉了,赔了5万多元。

李春对自己离婚和再婚的时间都记不得了,唯有孩子成了记忆的轴线。

“真想和孩子一起走,太痛苦了。”李春说,“自己还生病,孩子的冤屈也申不了。”几天前,她把家里的财神扔了,决定改信耶稣。

说话间,刘福海从外面提了一兜饺子回来,都是李春平时爱吃的馅。

未来

在山东省高院门口,他从车里把儿子的照片递过来时,脸转向一边。记者把照片背对着他递过去拍照时,他把脖子高高扬起,以免自己看见。

“老说管、管,最终也没有任何消息,还有领导说亲自到滨海来见俺,现在也没个影儿。”

等不到王军,下午2点30分,刘福海独自去了东营市中级人民法院,他想找信访接待过他很多次的一个姓毕的法官,看看有没有什么进展,他还想把检察院起诉的卷宗复印出来,他感觉当地的公安和检察院里面也许有什么蹊跷,为什么还有两人在逃却不去抓捕?

结果没有悬念,人家告诉他毕法官不在,卷宗也不能复印,因为从去年9月份,卷宗已经被山东省高院调走了。

“调走了为什么不给我立案呢?”刘福海想不明白,他决定继续去找卷宗,同时把留在山东省高院的3万元钱取出来给李春用。

“以前是儿子,现在是前妻,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是背着双份的感情债。”刘福海说,长达5年的时间,因为不满意法院的判决,孩子的“命钱”他一分都没有动过,这次实在是看前妻家里撑不住了,去年他和王军一起取了钱。

“我现在也没有啥想法,就是希望李春能好好的,多陪我说几年的话。”王军说,他要养家,和刘福海一起上访最近有了间断。

晚上7点,李春喝了点粥,准备休息,她的头只能侧向一面,晚上要醒好几次。“一梦到儿子我就醒了,睡不着。”

半个小时后,王军从劳务市场回来了,他揽到一个小活,是给别人开铲车,只有两个小时。

此时,在20公里外的一个旅馆里,刘福海躺在床上看电视,他不停地换频道,一直持续到一点多,还是睡不着,头疼。

“我前妻天天梦到我儿子,你说我咋就梦不到呢?”他给记者发来短信,决定服用一片安眠药入睡,这样的状况将近半年了,他也不愿意去检查。

5月14日早上4点半,王军骑着摩托车到30公里外的一个工地开铲车。两个小时后他返回时获得了60元的报酬,回到家里他要给李春煮白水面条,这是他们的早餐。

早上6点钟,刘福海开车向济南行驶。

“习惯了晚上以旅馆为家,白天以车为家。”刘福海说,他最宝贝的东西是儿子的几幅照片,有几张藏在姐姐家,不小心被姐姐发现了,独自大哭一场,自此之后倍加小心。

而另外两张照片,他用纸包住,藏在车里边,天天随身携带。他不敢给李春和王军看,实际上,很多年来,他自己也不敢打开看。

早上9点钟,刘福海赶到了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门口,这里对他并不陌生。

今年3月份,他曾经在这里打出了“卖肾讨公道”的条幅。他先到立案庭,结果遭到了呵斥。然后再去信访中心,一个好心人查阅了上访记录告诉他,他6年中一共有4次信访记录。

“我最起码来了30次以上,凭什么只给我登记了4次?”刘福海差点跳起来。

“生不如死啊,我就是把命投进去,也要把这个官司打下去,为孩子申冤,就是要争一口气。到哪里都说冤枉,就是解决不了。”

9点40分,在山东省高院门口,他从车里把儿子的照片递过来时,脸转向一边。记者把照片背对着他递过去拍照时,他把脖子高高扬起,以免自己看见。

儿子,就在照片上。

责任编辑: 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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