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乌兰巴托到哈剌和林,身兼摄影师、作家和环球旅行者等多个台头于一身的我们,真的完成了骑着摩托车穿越蒙古国大草原的壮举,重温了成吉思汗的昔日旧梦。
扎伊赞山(Zaïsan)位于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的南部,山顶上伫立着一座苏联风格的建筑,建筑物的水泥墙上贴着画有军人图案的瓷砖,这种略带共产主义色彩的装饰彰显着苏蒙两国的兄弟情义——从斯大林时代开始,苏联就致力于推动两国的友好往来。我们站在山顶上审视着这座遭受巨大损害的城市,从1991年开始,乌兰巴托就变成了一个庞然大物,一座狂热的城市,一座几乎被雾气环绕所窒息的城市,一座被矿业巨头竞相争夺、充斥着采矿工地的城市。面对这样的场景,我们想起了普京的一句话 “苏联的垮台是二十世纪最大的灾难”,这句话非常中肯。
在二十年的时间里,数以万计的牧民被镜中花水中月吸引,争相来到乌兰巴托周边的市镇,他们在城市的郊区支起了一个个蒙古包,架起了篱笆,构成了一个毛毡聚集区。那里的居民用马匹换来了汽车,人们一股脑地涌向市区,导致了日益严重的堵车以及交通瘫痪。在市中心,成吉思汗的雕像似乎已经无法控制他的子民了。现如今,三分之一的蒙古国人生活在首都,无数外国投资者抱着找寻金矿、锌矿和稀金的梦想涌向城区,中国商人带来的产品在草原上畅销起来,蒙古包群快马加鞭地占领了都市的周边地区。我们出生得太晚了,没来得及看到那个帐篷遍布、旗帜飘扬的乌兰巴托。我们用缅怀过去的方式来回应现在的这个世界。但是,在我们观察事物的时候,越是追忆往昔,我们就会对现在越加失望。
我把一本罗伯特·德·古兰写的罗曼·冯·恩琴(BaronUngen-sternberg)(蒙古抵抗苏维埃统治的英雄)传记装进口袋,希望自己可以像旧时的蒙古骑兵一样,即刻动身出发。我和摄影师托马斯·格瓦斯科(Thomas Goisque)很高兴遇见了亚历山大·祖切尔(AlexanderZurcher),他让我们有机会体验这次非凡的经历。这位年轻的法国商人住在新德里,他向乌兰巴托进口了二十余辆英国Royal Enfield牌摩托车,准备向自己旅行社的游客推出草原探索之旅,旅行的终点是戈壁的边缘。在蒙古首都郊区的旅行社里,他迫不及待地向我们这些即将动身的游客介绍着旅行线路,以及沿线穿越的牧场与河谷。亚历山大·祖切尔是一个活跃的小伙子,他对蒙古文化充满了好奇,喜欢探访边境地区,一点都没有时下年轻人的尖锐态度,只是偶尔会嘲笑一下旅行社难听的名字——“复古骑行”。
一路上,我们沿着河流行走,水中的鱼很多。挥几次钓竿就会有奇迹发生,这条肥大的鳟鱼就是最好证明
草原上的柏油马路
三辆摩托车排成纵列,我们的队伍出发了,以60公里/时的速度穿过了乌兰巴托的西城门。十三世纪,在蒙古帝国的鼎盛时期,蒙古骑兵就是沿着我们今天行进的方向征服整个欧亚大陆的。天空的颜色并不清澈,经济的增长让它充满了硫和一氧化碳。这些在昔日蒙古帝国前线上发展起来的城市有这样一个优势,那就是它们会突然一下子消失,大自然尽情舒展它的风光——城市与郊区的转变非常迅速。突然,草原展现在我们的眼前。
草原沿着太阳落山的方向向远方伸展,一直到咸海,风景几乎不会变化……一条柏油马路穿越草原,通往一个较大的市镇——达陈陈曾市(Dachinchinzen)。再向前走,我们的车队将只能看到几条小路纵横交错的草原,在极少的地方还会有一两座村庄。我们觉得自己仿佛穿行于海洋,淹没在这片空旷的世界里。昔日的蒙古人把这片土地看得格外圣洁高尚,他们称之为“腾格里”(Tengri),即天堂。
在接下来的十天时间里,草原的各种面孔相继呈现在我们面前。在艾蒿草的清香中,圆丘懒洋洋地铺展成碧玉色的单彩画,热浪侵袭的平原向远方延展,山谷似乎一望无际,山丘上时而出现蒙古包或者牧群的影子。我们的草原之旅仿佛一次航海旅行,但在这里,我们更看重目的地。因此,方向比线路要重要,找准方位基点比旅途过程重要。蒙古包就像是航海旅行的浮标,是我们抛锚驻扎的地方。
毛毡蒙古包基本保留了远古时代的样貌,没有太大的变化。早期的游牧民族发明了这种可以抵御寒风、用三匹马便可搬走,并且冬暖夏凉的居所,这无疑是一项创举。法国历史学家雷纳· 格鲁塞(René Grousset)在著作《草原帝国》中,大举赞扬了蒙古包的发明,他认为这项发明将游牧艺术上升到了文明的高度。
“欢迎”并不是一个空洞的词。我们每到一处,当地牧民几乎都会在蒙古包里为我们准备丰盛美味的全羊宴
一天,住在奥基(Ogui)湖畔山坡上的畜牧养殖者, 达玛(Dama)、诺吉(Nogui)夫妇在他们的蒙古包中接待了我们。他们为我们端上了美味的奶酪和酥油茶。天气炎热的时候,他们便生活在这里,依靠肉和奶为生。每年十一月的时候,他们会把牧群赶到木制牲畜棚中,在零下40摄氏度的天气里,牲畜棚可以起到很好的避寒保温作用。他们向我们讲述,那个冬天,巨大的冰层覆盖了草原,牲畜们都缺少饲料。我们把这种致命的天气现象称为“德祖德”(dzud)(意为“严寒”)。
我们把摩托车停在门口,达玛站在那里,用眼角的余光注意着牧群的走向。我们喝着乳清,主人为我们端上了煮好的羊肉,大家用手在菜盘里翻找着肉块。在一片沉寂中,我们只能听到咀嚼食物的声音,大家啃着淌着肥油的肉块,连刀子都不用了。酒足饭饱后,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饕餮一餐后的喜悦,这让人充满了活力。有人跳上马背,有人骑上摩托车,于是我们再次出发。
蒙古国30%的人口过着游牧或者半游牧的生活,三分之一的蒙古人选择定居在首都乌兰巴托附近
这个坐落于乌兰巴托南部的建筑物是为了缅怀二战中牺牲的战士修建的
猛烈的风暴和极度的疲劳
蒙古人很喜欢我们的摩托车。现在越来越多的蒙古人骑着中国产的小摩托车放牧。
从前,蒙古人是中国皇帝的噩梦,长城就是为了保护天子们免遭“北方恶魔”的侵袭而修建的。而如今,蒙古人成了中国商人的客户。在历史长河中,蒙古人从“北方的狼”变成了消费者。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奥克洪河(Okhon)向前行驶,时而穿越的巨大的玄武岩——这些锋利的岩石几度让我们的车子爆胎,时而驶上如细毛毡般柔顺的草原。太阳光穿透云层,在草原上散落了斑驳而耀眼的光,正是光线赋予了草原各种各样的变化,让草原有了缤纷的色彩,让草原能够改变形状,让草原有了生命的气息,似乎闪动着明亮的波纹。从这个角度看,草原就是画家笔下的画布,而阳光则让它变得多姿多彩。
这位蒙古汉子的脸上写满了对摩托车的好奇。一路上我们与当地居民有了许多亲密接触
有时候,在一些沙漠地段,我们不得不紧握车把,或者加大油门,避免车子缓慢地陷入到杂草丛中去。在这里,一些河流缓缓地穿过草原,它们有时会挡住我们的去路,此时,我们只能涉水到河的对岸去。在过河的时候,我有些走思,内心总是萌生出一种强烈地,想去捕鳟鱼的念头。要知道,蒙古人将肉类视为神圣之物,相反,对鱼类却非常不屑。所以,当我们从皮包里抽出钓竿时,他们一点都不会生气。
每天都有沙粒从天而降,天空和大地一样,总是变化多端。似乎老天爷把草原当成了坏脾气的发泄场所,风暴非常猛烈,这里的天气真是难以预测。因此,我们在出发后的第三天晚上,抵达了成和尔县(Tsenkher)的温泉疗养所,这真是个不错的选择,在冷杉林边的天然泉水中温暖一下冻僵的身体,实在是再舒服不过的事情了。
在通往成吉思汗帝国故都哈喇和林(Karakorum)的途中,我们的摩托车都表现良好。在空旷无边的草原上,驾驶摩托车是一种充满哲思的行为,一种赫拉克勒特式(赫拉克勒特,古希腊哲学家,他将王位让给了兄弟,自己选择隐居——译者注)的运动。我挺直身体,一动不动地坐在摩托车座位上,眼睛凝视着地平线,耳朵倾听活塞发出的声音。“发动机轰隆隆地响,只关注其内在的力量。”罗贝尔·M· 皮尔斯格(Robert M.Pirsig)在著作《参禅与摩托车维护条约》中这样写道。
白色的道路像缎带一样匆匆向身后掠去,头盔为我构建了可以一个冥思静想的独立空间。我们骑着摩托车,听着发动机有规律的轰鸣声,感觉整个世界都踏着统一的步伐在前进。摩托车匀速穿越草原,我们看到的所有景象都转瞬即逝,随后又再次出现,形成了一个机械的往复循环的过程。白云下,雄鹰盘旋飞翔,牧民们不得不看护好牲畜,再继续上路。圆圆的蒙古包上升起袅袅炊烟,在喜马拉雅山过完冬的黑颈鹤在我们头顶飞翔。几个问题像咒语一般萦绕在我们的脑海中:“历史上,蒙古人曾经成为了最厉害的征服者,他们的力量来自何方?他们又为何在当今世界各国的交锋中变得无足轻重?这个民族是如何从强盛走向衰弱的?”
对于那些继续以饲养为生的蒙古人来说日常生活困难重重,还都记得9年前那场夺走800万牲畜的大白灾
当我们抵达哈喇和林时,风暴把天空一分为二。西边, 一片乌黑, 暴雨倾盆而至,而东边,阳光依旧灿烂。在飓风卷起的尘土中,我们穿过了旧时皇城的城墙,城中有许多舍利塔。据说,这座古城是成吉思汗的儿子建立的,十四世纪末被中国人占领过,整个蒙古的历史都与这座城市的命运有着密切的联系,因为这里曾经既是全世界的中心,又是明军马蹄下的废墟。
我们在距离古城一百多公里的山谷里露营,这里已经有沙丘出现,戈壁初见雏形。篝火的火苗让摩托车的零件暖和起来,明天,我们将以此为摩托车热身。在去除了车内的沙石碎片后,我们将重新踏上哈喇和林/乌兰巴托的柏油大马路——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但行程中,我们仍旧要注意路边会随时出现的鸡窝,和在我们头盔上空100尺的地方,寻找马儿做猎物的秃鹫。在驾驶的途中,摩托车骑士一定要保持精神的高度集中,像鞑靼骑士脸上的疤痕一样保持严肃。驾驶摩托车需要内心的专注,作家皮尔斯格没有说错。
结实的Royal Enfield摩托车非常耗油,但是沿途加油站非常少
突然,空气的味道变得刺鼻,天空污浊不清,车辆越来越多,眼前不再有马匹的踪影。乌兰巴托,我们回来了。像牧民交还马匹一样,我们在交还摩托车之后才进入城市。旅行归来,这是一种不幸,亦或是一种机遇?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已经可以踏上回家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