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达 
你把眼睛从显示屏上挪开，顺时针举目四望，同事们正襟危坐，脸上的表情是复制粘贴般的拘谨和乖巧。你可能想象不到，这些人中有隐藏的养娃抠脚大汉，有舞台上万人瞩目的二次元主角，有永远像洋娃娃住在橱窗里的 Lolita，而他们的另一个战场，是你从来没听说过的某个论坛和漫展，在那儿，层层叠叠的弹幕追逐着他们的身影，万千游客苦苦哀求她们发照种草。
当然，你不知道，因为你只是他们的同事，他们重门紧锁的中二心扉一般不会向你敞开。互联网实现了真正的去中心化后，在无数个主题分明的小社群里，年轻人找到了可以安心寄放自己多元身份的空间。从那以后，我们不再缺少志趣相投的朋友，不再强求圈外人的理解，也终于不再执着于把本该多元的自己整合成一张千篇一律的面目。
我们在漫展上找了三位朋友，他们是逐梦的二次元少年，是中世纪欧洲的大小姐，是窝在家里给女儿们精心打扮的老父亲，这些都是他们的三次元朋友们所不知道的（当然，是在这篇文章发出之前），我们跟他们聊了聊现代人的多元身份和多面生活，以及这其中的反差、相悖和理所应当。
做一个优秀的宅男
很难看出眼前黝黑高瘦，有点中二式直男的水查，居然是之前我在照片上看到的女装大佬。照片里水查一身蓝色的公主裙，捧着一只可爱的娃娃，样子娇媚而可爱。
女装大佬水查
今年22岁的他，是漓江学院法学系的一名大四学生，除了日常按部就班的上课学习外，私底下还是一个二次元剧团的团长。
上个月尾，他带着剧团去到了广州萤火虫动漫展参加比赛。在此之前，他们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准备了一个舞台剧，改编的是《成龙历险记》。排练期间经历了人员跑团，道具遗漏，出发前队员急性肠胃炎住院等突发情况，还有更扯的是，一个演员来排练时发生了车祸。
这一连串的遭遇都让水查心力憔悴，几度想要放弃，好在大家互相鼓励下还是坚持了下来。舞台剧如期上演，虽然成绩算不得上很好，但还是让这群少年们感到快乐，这种快乐叫做逐梦成真，终于能在舞台上留下了属于自己的二次元演出。
水查他们的《成龙历险记》舞台剧
这听起来像极了热血漫画里面的剧情。无论主角被打倒多少次，都会重新站起来战斗。而在水查心中，二次元给到他的最珍贵的一个根性就是对任何事情都不甘心，不轻易放弃的状态。
入坑这几年，二次元文化不单单让水查学到了很多东西，同时也改变了他很多的人生轨迹。
在水查十几岁的时候，因为受发小的影响，迷上了机动战士高达，从此成为了一个中二少年，后来思春期时候，开始接触一些有着恋爱，校园活动这种题材的动漫。让水查从一个中二少年变成了一个想谈恋爱的中二少年。
影响水查很深的《纯白色交响曲》
但那时候的水查是个一百八十多斤的宅男，因为自卑的原因，经常把自己封闭在家里，拒绝和外界交流，甚至会一度害怕跟女生说话。
后来他给自己订了一个很艰苦的减肥计划，开始走出去与外界交流，想着从一个孤独的肥宅变成一个优秀的宅男。
“我就把自己的身份看淡了，我是个宅男，但我同时也是一个正常的普通男生。我是宅男和我去做我正常的人际交往都是没有关系的，甚至没有冲突。我既要当宅男，也要好好的过好我的生活。说得中二点，我对自己的人生充满着期待，也想经历一下像漫画里面的主角一样，让别人为我的人生而感动。”
在他眼里宅男觉不是一个贬义词，跟任何正常的人都没有区别，只是他选择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而已。而在采访中，水查最喜欢讲的一句话就是任何人都有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和喜欢的事情，只要他愿意为自己喜欢的东西去努力争取就可以了。
但是很重要的一个点就是不拖累父母，不对周遭的环境产生不好的影响，不会干扰到他人，不让其他人觉得你的存在是不好的。
这些话让我想起上个月在新闻里看到的：“6月1日，76岁的日本农林水产省前事务次官熊泽英昭在东京练马区的家中用刀杀死了44岁的儿子。
杀人动机，只因长期「家里蹲」的儿子，随口对附近小学的几句抱怨。这让熊泽英昭事联想到前两天发生的川崎杀人事件，担心儿子有可能会伤害周围人。之后，父亲杀死了儿子。”
跟这件事件不一样，在水查的父母心里，儿子在二次元文化的影响下，是往一个好的方向去蜕变的，没必要去反对。甚至在舞台剧排练上，父母还开明的给于了水查很多的支持，不单单是精神上的鼓舞，还在资金上给于了很大的帮助。
但同在一个剧团的左手似乎在这方面没有和父母达成和解，在父母眼里，左手那么大的人了，还在玩这种小孩子的东西，简直是玩物丧志。尤其每次看到左手满屋的娃娃和娃娃衣服的时候，他们内心都会五味杂陈。
有七个女儿的娃爹
三十多岁的左手除了混二次元，他还喜欢“养娃娃”，这种娃娃不是现实生活里活蹦乱跳的小孩，而是一个个BJD娃娃。
BJD娃娃材质特殊，一般采用树脂纯手工制作而成。根据不同的树脂质量，普通的裸娃（指不含如假发、妆面、娃衣等其他配件的娃娃）价格从四五百到一万不等。
李晨送给范冰冰的娃娃，价值200万
而不同尺寸的BJD娃娃和相关配件的价格也天差地远，如假发和娃衣，价格则从几十到上百不等，如果是具有收藏价值的配件，尤其是限量版的娃衣，过千乃至上万在娃圈早已屡见不鲜了。
娃圈是一个非常小众的圈子，而娃爹更是这个圈子里面的珍稀动物。在桂林，已知的娃爹只有三位，而左手就是其中的一个，另外两个分别是人民教师和丰田公司的检测员。如今的左手已经收养了七个娃娃，尺寸风格不一，平常管它们叫女儿，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名字。
左手的娃聚
在娃圈一般会分为两类人，灵魂党和玩具党，灵魂党认为BJD体内有个保护主人的灵魂，玩具党认为BJD就是个高级玩具，所以只要你好好爱护她（毕竟价格蛮贵的）。而在左手身上融合着两种特质，娃娃们不仅给与他玩具的乐趣，也给与他无声的陪伴。
无论是日常的出行游玩，还是两班制的保安工作，他都会带上一只尺寸较小的娃娃在身边，这样上晚班守夜时就不会显得那么无聊和孤独了。
左手干保安的工资算不得高，常常省吃俭用给家里的娃娃买衣服。
其实“养娃人”是被污名化很严重的群体。
因为BJD娃娃是一个高消费的产业，你也可以理解为这是一个非常奢侈的爱好。本来购买一个娃娃就非常贵了，之后还得继续为TA不断添置各种各样漂亮的衣服、假发、配饰等等，这是左手作为娃爹的日常工作，也是他养娃娃最大的乐趣。
在国内最早开始玩娃娃的人大部分都是20-30岁的女性，她们会花上千乃至上万从日本或者韩国寻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娃娃。但在主流社会中，女性的20-30岁被大家定位为适婚年龄和黄金生育年龄。一个女性不考虑结婚生子，却天天对着树脂娃娃叫“儿子”、“女儿”，把原本用于提升自己在婚恋市场的价值、或者原本应该放到家庭的资金，砸在一堆不会说话的树脂上，无疑是一种越轨行为。
同样的对于男性娃爹的左手来说，这种越轨行为在世俗眼里更显得过头。
左手很喜欢一句话就是：“不被人理解已经成为了我唯一的自豪，所以，我也不会产生要让自己被理解的冲动。我觉得命运没有赋予我任何能醒人耳目的东西。于是我的孤独愈发膨胀，简直像一头猪。”
在他的眼里那些把生育当作唯一且正确的人是非常狭隘的，他们永远没有办法理解，人类的爱和情感可以多元，生活方式和兴趣爱好也可以多元。人不仅可以爱自己生的孩子，还可以爱别人的孩子，还可以爱动植物、玩偶手办，参差多态的世界才有更多乐趣。
而唯一让他不能接受的评价是有一次带自己精心打扮的女儿去奶茶店，被旁座的女生说到，“这个娃娃好恐怖。”
左手经常带去奶茶店的小五
放飞自我的Lo娘
不同于左手，lo娘（Lolita服饰爱好者）小环还是无法接受被别人说，你穿的不好看和你穿山（山寨）这两件事。
当然如果有人说 Lolita 是二次元的时候，小环也会跳出来跟对方对峙，“ Lolita不是二次元，它就是一种服饰风格，设计概 念沿自欧洲宫廷、贵族、洋娃娃等，和穿潮牌没有什么区别。”
上两周，网上出现了一条热搜，十级Lo娘(lo娘中的杠精)当街辱骂一女生。小环看完后在朋友圈发了一条感慨，穿山真的不好，但没必要指着人家小姑娘骂呀。后来被不熟的朋友评论道：“玩Lo的都是脑残。”
这深深刺痛了小环的内心，随即在底下回击道：你又算什么脑残。
其实小环是一位相当低调的 Lo 娘，第一次见面她正在舞蹈室排练舞蹈，简单的 T 恤和牛仔裤，湿成二维码的刘海儿，除了长得甜美以外，跟微博上的那位美少女判若两人。
小环的漂亮美照
大学毕业后的两年里，小环不间断地在各个社交平台上更新自己的小裙子照片，并且以一天十几条的频率转发着抽奖和其他 Lo 娘的微博，这是 Lo 圈重要的社交方式之一。
而屏幕后的她，已经和00后熊孩子斗智斗勇了一年多，是一位 “希望学生可以少一些套路，多一点真诚” 的初中英语老师。我总怂恿她把自己的微信号告诉学生们，如果这些小傻逼知道自己的老师私底下如此梦幻，应该就不会跟她对着干了。
小环的日常装束
虽然小环时不时会说出 JSK、OP、KC 这样的外星语，交流起来还不至于太费劲。和其他狂热的 Lolita 圈内人相比，她属于一直在边上徘徊、踩一下又回去的那种，如果真要划分一个纬度，应该是 “2.5次元” —— 她不会把自己完全分割成两部分，也不希望这个爱好打扰到自己正常的生活。
在学生阶段，要想成为一个随心所欲添置小裙子的 Lo 娘少不了家庭的支持，尤其是经济方面：Lo 裙的价格不便宜，国产和日产品牌的价格也有一定差距。像小环这样已经工作的 “大龄 Lo 娘” 实在不多，虽然跟父母住在一起省掉了一大笔房租，每月扣除五险一金只能拿到3000出头的工资。
去年，为了参加 Lolita 茶会（Lo娘们的线下聚会），她花了一个半月的工资买了一条非常华丽的裙子 —— 她们把这样的款式叫做 “呲”。后来，为了攒钱出去旅游，小环不忍心将这件 “呲” 以3400的价格卖了出去。现在，她的裙子大部分都是轻 Lo —— “比较正常人” 的款式。
小环茶会上华丽的裙子
小环暂时不去想自己会穿到什么年纪，十几年前，吃饱喝足有衣服穿就够了；而现在文化包容性高了，才会有机会在乎衣服好不好看，发现更多面的自我。所以未来，只要这样的包容度还在，她就不会考虑放弃：“如果有一天从中感觉不到什么乐趣，或者大家的口味变了，没有品牌在做 Lo 裙，可能就是这个文化消失的那天。”
但是今天，二次元少年，Lo 娘和娃爹，无论是老师、学生、淘宝店主还是保安，都在过着正常人生活的同时，依旧追逐着 “放飞自我” 的可能。
而以青年亚文化形态聚居于互联网空间的多次元文化，犹如在宽广海面上的一座座岛屿，在与现实共存的空间里构建了一个个充满虚幻的“异托邦”世界。跟以往我们所说的逃避现实，封闭在自己的乌托邦里所不同，如今多元化的人在保留自己精神乌托邦的同时，也能坦然的面对眼前的现实生活。而现实生活的压力又使得越来越多人开始离开陆地，骄傲地跳入波涛骇浪中，试图横渡海峡找到自己心中的那座蓬莱仙岛。
编辑 / 驴子
视频 / 阿凿
文章部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