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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橙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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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万岁。”

崔琰平静地叩首起身,面无表情走向殿外。

风卷过乌云,黑压压的漠然欲雨。女皇襄婉却是美色环绕,接过美人斟的美酒一饮而尽。当年酒肆里划拳拼酒从未输过,豪爽仿若武林豪杰。明明一介女子,却生得风流过少年。

襄婉那样骄纵的昏君,皇夫这位置是可有可无罢。

彼时崔琰是相府的纨绔公子,锦衣潇洒,相貌一等一的出挑。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而襄婉是出了名的泼辣不羁,时常女扮男装出入各大青楼酒肆花天酒地,但五岁便能作诗诵四书五经。于是人人道襄婉是个恃才傲物的女子。

恃才傲物,这也是评价崔琰的词汇。十二岁精通兵书朝政,武艺高强,时而为身为宰相的父亲出谋划策而声名远扬。只毁在了花哨的个性上,是个无人敢嫁的主儿。

初遇襄婉时崔琰坐在醉红楼中搂着最艳丽的舞姬顾盼自雄。其实他并不喜浓妆艳抹堆砌出的美,不过是图个开心。自己迟早要继承父位,他厌恶朝堂上的明争暗斗,故而要在还可放肆之时抓紧机会。

兴致一上来,随手抽出腰间佩剑舞起来,剑花一挽,犹如九天流星般美不胜收。

舞姬们见状娇笑连连,门外有人朗声大笑,折扇一收:“公子世无双。”好不轻佻。

“陌上人不如玉。”崔琰弯唇轻笑,顽劣不羁恰是他的标签。

素衣少年健步而入,财大气粗地拍下一锭金元,落落而坐。他个头不高,扬眸间满眼风华。崔琰一愣,心下了然。

剑锋划过发顶,束发玉簪落于掌心分毫未损。如墨青丝散落,素面朝天却娇美绝伦的芙蓉秀脸,剪水双瞳眼波盈盈。

崔琰俯身行礼:“在下崔琰,久仰襄姑娘大名。今日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襄婉爽朗地笑,屏退舞姬走到他身边扬手将玉簪插在他头上,脆生生道:“崔琰,我要嫁你!非你不嫁!”

她说了三年,从十四岁到十七岁。如愿之时物是人非,旧日时光似过眼云烟。

襄婉方才摔了茶盏,恼怒道:“朕不想看到你!滚!”

崔琰转身踏出乾仪殿。他盯着阴霾的天空,压抑着无尽翻涌的恨意。

崔琰还记得世家子弟一同游玩时,襄婉应当是同自己最有共同语言的一个。

他从未有意参加,只因家父总是在他耳旁絮叨着那是积累人脉的好机会。崔琰最不喜浑浊污秽的官场调子,直到听说襄婉每次都去,又是纳闷又是称奇。

好奇过了头,崔琰终于动身。他一到场,众人便围上来一阵吹捧。他被围得水泄不通,襄婉却并未过来,娇小的身影只一晃便不见。

他人都围在一起牛皮吹得天花乱坠。只有襄婉静静地坐在一边,架起火堆,挽着袖子专心致志地烤着一只山鸡。

崔琰忽然想笑。

他走过去,女孩递来一只鸡腿。

“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每次出来的目的都是捉些吃的填填肚子,他们太无趣。”襄婉向那群高声谈笑的世家子弟努努嘴。

“从前不愿来只因不喜父亲为我安排的路子,然父命难违。”崔琰啃了一口鸡腿,惊讶着,手艺真的很好。

襄婉吃得满嘴是油,一点闺秀模样都没有。“看来你同我一般。荣亲王请的先生日日逼我背书作诗。所谓才女,还不是他们逼我做的。不过只得凭一己之力做些无关痛痒的反抗。”

他与她击掌:“看来遇到了知音。”

襄婉一直在笑,只一个眼神就足够让人心醉。“崔琰,我定要嫁给你。”她说,“活一场太短了,定要恣意一生。”

崔琰奇怪她大不敬地对自己的父亲称“荣亲王”,却不甚在意。这姑娘有意思得紧,像一本读不完的书。

那年襄婉及笄,崔琰的赠礼是崔夫人祖传的玉簪,水色通透的羊脂玉,是要留给未来儿媳的。那日崔琰一身红衣一路敲锣打鼓,骑着高头大马,像是要娶新嫁娘的新郎官。

只为送她一支玉簪。

满城皆知,荣亲王府襄婉是崔家的准儿媳。

他还记得襄婉头回红了一张俏脸,盈盈站在那里惊艳了他的整个少年时光。

后来崔琰一直都在想,到底是在哪一个瞬间动心的呢,是初遇她张扬的笑颜,还是她一直挂在嘴上的“崔琰我要嫁给你”。

只可惜,她说了三年,始终未实现。

荣亲王不答应。崔家同是百年世家,明里暗里你弹劾我我对你使绊子都是常事。

他怎能容许爱女嫁入政敌家中呢。

崔琰去提亲,只有管家襄伯客气道:“公子,老爷身子不适,不宜见客。公子请回吧。”

襄婉忽然冲出来扯他进门,对着荣亲王的寝殿跪了下去:“我与崔琰两情相悦,倘若荣亲王不答应,襄婉就一直跪在这里,不吃不喝,直到我死!”

襄伯吓坏了,丫鬟们连忙去扶她,都知道小姐是个狠角色,若出了什么事他们担待不起。

崔琰见状暗自一笑,也跪下去:“崔琰爱襄婉胜过一切,绝不负她!若亲王不答应,崔琰也一直跪在这里!”

两人一直跪着,直到夕阳西下,明月初升。

然而襄婉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冷汗涔涔而下,崔琰察觉有些不对,小声问:“怎么了?”

襄婉摆手:“没事。”手却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崔琰握住她的手,冰凉得有些过分,忽然掌心的手力气一松,襄婉直直地栽了下去。

最终闹剧以襄婉大病一场告终。崔琰并未多想,只叹息到底是金枝玉叶太过娇弱。

崔家对自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公子感到很丢脸,崔琰被禁足。他望着天空想,襄婉是否好了?她是否也被禁足?哧哧地笑,他们两个到底是一对儿。

当时他下定决心此生不负襄婉,他还记得襄婉定定望着自己,眼眸一瞬间亮了起来,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温婉。

从家族反对到明媒正娶,说书人说过无数次,崔琰也相信。最终和自己少时便爱慕的女子一起白头偕老。

如若没有那日,他最爱的姑娘策马而来,猎猎白衣,染遍了血色。

荷花含苞欲放,荷叶亭亭如盖。一场宫变将这清丽染上惨烈色泽。

崔琰一觉醒来,府中血流成河。襄婉率一队人策马而来,雪白的衣裙尽是鲜血。崔府上下阻挡她的人都死在了他们手下。

他的父亲也死在了她手里。

荣亲王发动宫变,逼皇上退位。荣亲王于朝野中独大,手握重兵,连崔相都忌惮他几分。近来南方叛乱,荣亲王自请平乱,谁知在平南后竟轰轰烈烈一路造反回来,连夺多座城池。荣亲王独女襄婉集结府内精兵逼宫,杀了极力阻止的崔相。

如此心狠手辣,冷面无心的女子。可她却在看到崔琰的一瞬间微笑,如常般眸中像撒了一把星子:“阿琰。”

崔琰忍无可忍地一个耳光扇在她白皙的脸上:“贱人!”

可怜崔相一生清廉为官最终却下场惨淡。他难以接受这样残忍的真相。

襄婉倔强地抿紧了唇:“想打便打得狠一些吧。”

崔琰高高举起手,最终还是没有落下。他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去,觉得自己如同穿越了漫长的年华。“滚吧,崔琰只要活着一日,便会恨你一日。有一日,定要报得此仇。”

身后的襄婉一定是忍着泪凝望他的背影,他了解她甚至胜过了了解自己。他捂住脸,一滴泪珠簌地滑落在掌心。

荣亲王辅佐襄婉登基,改国号为琰。襄婉执意改为“琰”,荣亲王无可奈何。

第二件襄婉执意做的事,便是立崔琰为皇夫。成王败寇,崔家本应灭九族。襄婉却将心腹大患置之一旁,冒天下之大不韪立崔琰为皇夫。崔家势力依旧能与荣亲王抗衡,于是以荣亲王为首的重臣极尽反对。襄婉却充耳不闻。

崔相是闻名遐迩的好官,一朝被杀,襄婉自是背了一身骂名。

正史上襄婉果决利落。不过,她是昏君,这是他日野史中定会大肆宣扬的一笔。

天下皆知襄婉宠崔琰宠到了何等地步,国号为“琰”还让他参政。崔琰枕下藏着的匕首哪怕横在了她面前她也只是宽和一笑:“阿琰,若杀我还不是时候。”

她的笑容令崔琰感到厌恶。受封日他接过圣旨,只觉如芒在背,耻辱埋没。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在这之前,他只能如懦夫般活在她的阴影之下。

新婚之夜,襄婉穿着她念叨了许久的鲜红嫁衣,宛若仙子。她簪着他赠她的玉簪,倚在他肩上轻声说:“阿琰,我说过要嫁给你的。”

崔琰推开她:“走开!”若是从前,他定喜不自胜。如今他不再是从前单纯的少年郎,朗朗笑意一袭红衣,穿越人海只为赠她定情的玉簪。

襄婉睁大水汪汪的眼睛,是他从未见过的脆弱,她攥着他衣角低声道:“你竟是这样恨我。”

崔琰红着眼睛将她仰面推倒在床上,捏着她的下巴咬着她鲜嫩如花瓣的嘴唇,直到嘴里布满了血腥的气息。龙凤花烛下,身下女孩的脸不合常理的惨白,像极了那日两人长跪在襄府时她的脸色。

“你这样折辱我,还不如赐死我!”崔琰低吼着。

襄婉无神地看着熟悉到极致却又陌生遥远的脸,忍住不断传来的剧痛抚着他的脸:“我对不住你,我只是想让你高兴一点……为了你,我做一个昏君负尽骂名又能如何?”

她悲哀地看着他,有气无力道:“阿琰,活一场太累太短了,可是有你,我舍不得人世,想要按自己的意愿过一生。”

崔琰冷笑,凝视着她深如潭水的眸子:“陛下万岁,只是崔琰不会是陛下白头到老之人,我早就不爱你了。”

最终,襄婉蜷缩在榻的一角陷入了沉睡。他为她掖好被角,看着她恬静如婴孩的睡颜,一切都和从前约定好的一模一样,然而经历了这么多终是不同。他捂着胸口,心脏蔓延出一丝抽搐的疼痛。

他近乎绝望地发觉,这个他爱了整个年少,现在似乎也爱着的姑娘,他是恨不起来的。

“恳请陛下废了崔琰。”荣亲王带领一众大臣跪在乾仪殿外,一齐高声道。

襄婉一脚踹开门:“谁再敢说一句朕拔了他的舌头!”

“崔琰罪臣之后,于陛下的江山社稷恐有大患。”荣亲王不依不饶。

襄婉怒极反笑:“谁才是心腹大患?怕是您心里一清二楚。”她大步流星地离去,脊背挺得笔直。

崔琰在乾仪殿一侧看着这一幕,她便是这样心高气傲,哪怕再委屈也会自己扛下来。

荣亲王不日又请奏:“陛下应绵延子嗣,务必广纳后宫。”

襄婉无动于衷,撕毁了奏章。她转向他:“阿琰你可高兴?”小心翼翼的样子,卸下一身傲气只为讨好他一人。

崔琰不语,低眉装作用心磨墨。

荣亲王越发得寸进尺,奏章流水似的送来,请奏襄婉广纳后宫。又闻荣亲王大举练兵,于朝中结党营私。如此明目张胆,意图昭然。

襄婉置之一哂,侧首望着崔琰,阳光投在他身上,仿若出尘仙人。她啜了一口茶,皱眉:“好苦,阿琰去帮我再泡一杯好不好?”说着摇晃他衣袖娇嗔,一副小女儿家撒娇的情态。

崔琰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好。”

目送他出门,她迅速写好一张纸条,唤来襄伯:“将这字条送至崔夫人手中。”她眯起眼,慵懒地窝在椅中,向敬茶的崔琰招手,一把抱住他将脸贴在他胸膛上,“阿琰。”如此依赖,近乎融进骨血。

荣亲王奉旨征战西北,面对敌方步步紧逼一味后退。襄婉勃然大怒:“再退难道要将琰国拱手让与蛮夷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兵部尚书崔承上书弹劾荣亲王,大理寺卿崔蒙列出荣亲王罪名,桩桩件件全部指向荣亲王有不臣之心。崔家巴不得荣亲王一党被打压,正遂了襄婉的意。

襄婉任命崔承接替荣亲王领兵宁乱。命暗卫将荣亲王缚回朝,下旨彻查。人道荣亲王恃权跋扈,陛下早存弑父之意,无论如何荣亲王难逃一死。但襄婉过河拆桥,未免不近人情。

果不其然,仅几天刑部便在王府搜出贪污受贿的官银百万,金器珍宝不计其数。与荣亲王走得近的官员纷纷被查。一时间满城风雨。

荣亲王被打入天牢,不日便招供。襄婉毫无感情地下旨:“荣亲王即日问斩,乱党全部满门抄斩。”

襄婉下旨时满眼恨意。

哪怕背上“六亲不认”的罪名也无所谓。

崔琰冷眼看着。近日他也听闻风言风语,却懒得为她辩解一句。她如何都与他无关。

不知是否政务繁忙,荣亲王被斩首后,襄婉再未踏足后宫。以往她再忙都会来看看他,哪怕是远远站着,若他始终冷着脸,她就会乖乖离去。

说不清道不明的疑虑萦绕他心间。

直直密信忽至,他打开纸卷,“崔府灭门。”崔琰霍然起身,许是他面色可怕,直冲入乾仪殿也无人阻拦。

襄婉批改奏章,神色如常。崔琰恶狠狠道:“襄婉!”他的眼睛因极度愤怒而变得血红,“你倒是说,崔家被灭门是怎么一回事!”

小小一段路,此事他听了个大概,如此沸沸扬扬之事唯有他被蒙在鼓里。他恨不得与她同归于尽。

襄婉是他预料中的冷漠:“你都知道了。”许是日光缘故,她面上映得毫无血色,憔悴得早已不似当初活泼灵动的姑娘。她原来那么爱笑,现在竟也是面无表情。

莫名的,崔琰的心里泛上了些许怜惜。但微薄的疼惜,也只存在了一瞬便被恨意压了下去。

他一生慈祥的母亲不明不白地随着崔家的覆没死去,连守孝都来得这样迟。崔琰牙关都要咬出血来。他笑着抚上她的脸颊,泪水不由自主滑下:“婉婉,你让我如何爱你?你一次次利用我,最终灭了我的宗族。次次用希望换来失望,最终还是绝望。”

她仿着他的字迹以他的口吻写下字条,让崔夫人动用崔家上书为她除去荣亲王推波助澜。襄婉调荣亲王迎敌却未拨给他足够的兵力粮草,断他的后路为弹劾他有隙可乘。她是君王,略施小计便足以害死一个人,无人相信琰国君主会冒着亡国之险扣着虎符六军不发,唯有荣亲王专横的解释。

她眼里只有天下,害了他满门性命。

他取下襄婉头上始终未曾取下的玉簪。“若我早知年少那一次动心毁去一切,我宁愿从未遇见你。”

玉簪狠狠掷在地上断裂成两半。他拂袖而去,再不回头。

他们之间横亘了太深的沟壑,再也回不去当初单纯的日子。

待再也听不见他的脚步声,襄婉缓缓捡起玉簪贴近胸口,低低地哭出了声。

崔琰后来知晓,崔家是被荣亲王买凶灭门,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流光阁,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武林高手,只要被他们盯上,必定死路一条。

尽管同襄婉并无直接关联,崔家惨剧仍是她间接酿成,他闭上眼睛就会想象出崔府家破人亡的惨状,抑或是母亲和蔼的面容。

他对襄婉避而不见,可毕竟,他爱了她那样久,如今喜欢的感觉越来越淡,却永远无法消失。

四月蔷薇花艳烈地蔓延至视野。襄婉例行祭天地的仪式,崔琰侍立在一旁同她敬香。崔琰很少与她离得这样近,侧首能看到她美得惊心动魄的侧颜。

视线向旁一转,忽地看到一支黑色的箭头直直划破空气向襄婉射来。

崔琰瞳孔骤然放大,千钧一发间本能地抱紧她,自己却没有时间闪躲,生生替她受了那一箭。

黑暗袭来之前,他看到襄婉看着汩汩冒出的鲜血惊恐地喊道:“太医!”

大概再也没有事情能将她吓成这样,他很想对她笑一笑,告诉她没事。爱她已经成为他抹不去的本能。

醒来时,屋内没有一个下人,只有襄婉坐在他身边,夕阳的暖色在她脸上不过一层漂浮的色彩,掩不住入骨的苍白。她原本呆滞的眼神瞬间有了神采,亲自端上一杯水服侍他饮下:“我说若是救不了你,整个太医院都为你陪葬。”

崔琰看着窗外渐渐黑下来的天色,一言不发。她眼里的狡黠好像在说,“你还是爱我的啊”。

她不眠不休地守了他两个日夜。

从她的喋喋不休中,他了解到事情的全貌。

冷箭是襄伯放的,他是荣亲王一早布下流光阁的死士,为有天不测能够一举杀死襄婉。只没有算到襄婉身边还有一个崔琰。襄婉威逼襄伯招供,命他引出流光阁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将流光阁一网打尽。她如此聪慧,天生就是统御江山的帝王。

当日写下密信的人应当也是襄伯,只是为了挑拨他们。可不管怎样他们也已经有了太多隔阂,襄婉未必没有错。

她讨好地拽他的衣袖:“我已血洗了流光阁,有没有高兴一点?”

崔琰默默听着。谁都知道他最讨厌这些机关算尽的事情,他的姑娘满手鲜血,无论再强求都不会再回到从前时光。他拂开她的手:“襄婉,纳后宫吧。琰国需要有后嗣继承。臣救陛下不过恪守为臣之道,并无他意。”

襄婉眼里故作的坚强瞬间崩溃,她近乎凄然道:“阿琰,若你愿意,我什么都可以做。”

襄婉纳了几个绝色的男子,沉溺于酒色之中,再也没有踏进过他所在的宫殿。偶尔传他来乾仪殿侍奉笔墨,也变着法子折磨他,一会儿嫌茶凉得过了头,一会儿又嫌墨不好用。崔琰任她折腾,他已不会再为她而动容。

他不过是伺机而动罢了,他终究是要报仇的。

崔琰是在乾仪殿外遇到翟婠婠的。她正要为襄婉送去换洗后的衣衫。虽是浣衣局的宫女,却充满了少女的活力,对他行礼落落大方,嘴角笑意伶俐,像极了曾经的某个姑娘。

他怔怔地拽住她:“你唤什么名字?”

望着俊美非凡的男子,女孩霎时红了一张脸:“翟婠婠。”

“婉婉?”他痴痴地笑,反复念着那两个字,“这个名字很好。”

崔琰将翟婠婠调到了自己宫里,亲自教她识字诵诗。翟婠婠爱笑,叽叽喳喳永远都消停不下来。他的神态温柔得像穿越时光看着另外一个人。

襄婉终于听说崔琰对一个宫女关爱非常,便亲自驾临。正巧看到崔琰握着那女子的手临诗,女子在他怀中巧笑倩兮,他的眼角眉梢俱是宠溺。

曾几何时,他们也曾这般。襄婉走上前,崔琰将翟婠婠护到身后,戒备地看着她:“你想怎样?”他能看出,她脸色比之数月前差了更多,整个人像一张纸一般像是随时都能被风吹走。

襄婉大笑,凄绝的神色让崔琰呼吸凝滞:“你居然真的与她有私情,我的答案当然是杀了她。”笑着,身子却软了下去。

待她醒来,第一件事便是秘密赐死了翟婠婠。

崔琰掩面深深叹息,下令厚葬了她。他终是对不住她,他还记得她望着他的时候,像从前的襄婉那样情深义重。可襄婉连一丝念想都不愿留给他。对于翟婠婠的死,他只有惋惜,没有半分心疼的感觉。能让他爱上的,只有襄婉。

可她欠了他那么多。

风送来昙花悄然开放的花香。崔琰凝视着身下的女孩。他又一次将她按在床上,泄愤一般的用力,襄婉咬着唇,不愿发出任何痛苦的呻吟。

是翟婠婠被处死的那夜。襄婉冷笑着来看他:“痛失挚爱,阿琰可否心疼?”她瘦得不堪一握,走路都像在飘,为他递上一碗酒,“借酒浇愁如何?”

这些年她病怏怏的样子总不见好,而且越来越恶化。

崔琰无暇顾及,仰头饮尽杯中酒道:“借酒消愁愁更愁。陛下为何不连带臣一同处死以绝后患。”

“阿琰,我爱你。”襄婉拉住他,凄凉的眼神让他不敢直视,“活一场太短,我只想同你一起长命百岁。什么后宫三千,我要他们作甚!”

烛火在崔琰的脸上跳动,阴晴不定。他笑了笑:“你可否知晓,崔琰如今活着,是凭着对你的恨。”

襄婉分毫不惧:“阿琰,我想要你的孩子。”她盈盈一笑,眼中泛着动人心魄的光泽,“我只要这一样。”

“凭什么?”

襄婉胸有成竹道:“凭你的命还掌握在我的手里。还有,”她顿了顿,“我下了药。”

崔琰出离愤怒,他永远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从始至终都是。襄婉的药本奈何不了他,他却发力推倒她:“毒妇!”

襄婉攥紧被单,轻声道:“对不住。”

不过月余,襄婉有孕的消息传出,襄婉喜笑颜开大赦天下,赏崔琰无数珍馐。崔琰将它们全堆进库房不闻不问。他如今,不过是具行尸走肉而已。

一身傲骨让他活下去静待时机,一日一日折磨得他心痛。

襄婉一日批奏章之时似无意道:“阿琰,我想长长久久地同你活下去。”

崔琰点头:“臣有法子。”

他四处问道,皇上求长生不老的消息举国皆知。她对长生不老进入痴迷,崔琰找到的所谓仙丹她尽数吞下。

“阿琰,我是否能长久活下去?”襄婉目光迷离,随着怀着身孕愈加辛苦,数月来又不断吞服仙丹,她的状况已经像破败的棉絮。

崔琰不动声色:“当然,陛下万岁。”

襄婉每次都笑一笑,拽着他的衣角:“阿琰,我爱你。”

在不伤及胎儿的情况下,崔琰慢慢地加大药量,他当然不能背上弑君之名,不得露了痕迹。

襄婉的身子越来越坏,八个月时某日用完早膳她突然弯下腰,咳出一大摊鲜血。崔琰扶她起身,低头掩去眸中锋芒。

他嘴角溢出冷笑。他最终下了足量的药,对她露出如年少时开朗的笑容:“婉婉,该吃药了。”

仅过了一日,襄婉腹痛难忍,晕死了好几次。太医院有条不紊地准备催产。崔琰端坐在寝殿外啜茶,面不改色。

忽然,太医院之首慌张地跑出:“不好,陛下血崩!有难产迹象。且……陛下身子已经太虚了,恐怕……”

崔琰平静道:“但说无妨。”

“即使拼尽臣等医术,也只能保子。”

崔琰放下茶盏:“便这样罢。”

一炷香的时间后,孩子微弱的啼哭声传来,崔琰松了一口气。李太医报喜道:“是个皇子。陛下命您进去。”说罢,一众太医和接生嬷嬷都退了出去,其间夹杂着压抑的哭声。

崔琰迈着稳当的步伐进入,看着床上面如金纸的女孩,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如鲠在喉。

倒是襄婉伸手抵住他的唇:“阿琰,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不是她痴迷于长生不老,而是她早知晓自己不久于世,只能通过这个法子将自己欠他的,全部还给他。她这么聪明,怎能察觉不出不妥?

“只有你给我的砒霜,我才能当作蜜糖般咽下。”她微笑着,“我想要你的孩子,你抚养他继承大统,我才放心。”

她是荣亲王养女,荣亲王抚养她只为让她夺得皇位,无论他犯下怎样的罪行,罪名都是她一人背。早在少时便开始对她下毒,待她一死就能够顺理成章地登上皇位。缓慢的毒发待她发现已然太晚。

荣亲王在杀崔相时已存了将崔家斩草除根的心思,襄婉跪在他面前磕头求放过崔琰。

荣亲王给了她一碗药,“你肯喝下我便留他。”她咬牙喝了下去,也就是那碗药,让她彻底药石无效。她自己到底是活不下去,才会逼着崔琰给她孩子。

“荣亲王以我为棋子,迟早都要以死对之,可遇见你,我忽然渴望长命百岁。我终究,欠了你一世。”

“我要在你手里,这样,你可高兴一些?”她的目光定在他身上,带着期冀和讨好,这么多年一直没变。

他顿时心痛得无以复加,伸手将她圈进怀里:“婉婉,别说了。”

“这天下于我何用。得到的大多非我所愿,可我多庆幸,至少得到了你。”襄婉的声音越来越低,泪水落在他掌心,再也没了声。

他无法想象她皱着眉头喝下荣亲王给她的药的情景,也依旧能想起她服下自己所给的仙丹时的情景,大概她此生再没那般卑微过。心像被生生剜出一样蚀骨的疼痛,他觉得他活该。

他忽地想起,襄婉临窗而立,写下一句,“相思欺人老,岁月忽已暮。”她仰头对他嫣然一笑,好似凝滞了时光。

——原来你骗了我那样久,连同逐渐老去的岁月。

他们之间,到底错过了太多。

崔琰抱紧她,泪如雨下。

责任编辑: 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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