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獾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是贾樟柯对文学的真实告白。
通过对前辈作家马烽生命历程的追溯,以及贾平凹、余华、梁鸿三位著名作家对故乡、自我的辨认,重建了一个村庄的文学世界。电影从第一手材料出发,充满动人的隽语,在文学、历史、人生之间,建立起紧密的关联。上述的话,都是事实。可见,如果想要掩盖真实的判断,文字的确是很好用的工具。因为尽管具有上述特质,这却是一部寡淡的电影,让人失望,更不要说是出自贾樟柯导演之手了。
真情告白,没错,可是镜头的真诚,并不意味着付出了足够的努力。重建文学世界,是的,可是电影对生老病死的探寻,都只停留在最粗浅的层面。一手材料、动人隽语,有的,可是要么就是作家直露地表达经历、观点,要么就是硬塞进去的引文。如果要对电影做出准确的评价,它就像是一部简陋的乡土文学史,单拎出作者介绍的段落(这也是文学史里最没有学术含量的部分),所做的视频教案。
电影以老作家马烽的故事开场,不讲他的作品,展示的是他在作家以外的另一层身份:干部。讲他如何带领村民致富,如何传播恋爱婚姻自由的观念。当年的村民回忆说:听说是个作家,不知道原来是大作家。这是说他们并非马烽的读者。在对老作家的作品、思想缺乏展示的时候,先来宣传其接地气的一面,首先就意味着对文学表现的稀释。
凸显马烽,因为电影是吕梁文学季的副产品。作为《吕梁英雄传》的作者和山西本地有代表性的作家,马烽的段落算是一个引子。事实上,随后出场的贾平凹、余华、梁鸿,作为50后、60后、70后作家的代表,都谈不上受到马烽及其所在的文学传统的影响。将四位风格各异的作家拉到一起,看作一个绵延的脉络,其实是因地制宜的解答题,未免一厢情愿。可以说,电影想要表现新中国文学的发展历程,却忽略了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的巨大断裂。
有趣的是,文学史往往强调上世纪80年代文学的突破,此前的文学历程则被看作政治“一体化”导致的断流。但是从20后作家马烽直接跳到50后作家贾平凹,观众反而会意识到,相比之下,马烽反而是以文学为志业的、更为纯粹的作家。已经在北京安家的马烽,可以为了创作,不顾家人反对,举家迁回农村。这样的选择,在贾平凹、余华、梁鸿看来,却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在马烽之后,电影迅速从集体的奋斗史,转变成个人的成功史,或者说是发迹史。
电影主体从贾平凹和女儿贾浅浅的对话开始。女儿说自己即将出版第二本诗集,贾平凹说:“首先是要生活,做个好妻子,做个好人,其次才是写诗。”这种轻佻的表达,不免让人感到颓唐。如果贾平凹最初坚持做个好工人,就不会走上文学道路。而在功成名就以后,却心安理得地回归传统文人趣味。于是,贾平凹此后的种种表现,就毫不使人意外。乡土意味着什么呢?就是喝商洛白茶,以及回顾苦难。他宣称自己站在乡土,表现世界。然而在电影里,却只表现出空虚的口号。
梁鸿的段落同样在代与代之间展开。在回忆母亲受到病痛折磨时,她几度落泪。这种情感当然是真诚的。可是在面对没有那么斩钉截铁的苦难,面对需要分辨、理解的来自父亲的情感时,她所传递出来的缺乏耐心与共情,同样触目惊心。文学能否丰富人类的情感?电影里没有丝毫涉及。两代人的隔膜,也延续到梁鸿和她的儿子身上。电影最后,来自人大附中的14岁男孩被要求面对镜头说一段河南话。这堪称全片最让人尴尬的片段。男孩说他的理想是做物理学家是真诚的,以为说几句家乡话,就能关联起一条失落的情感纽带的成年人,则是空虚,并且傲慢的。
相比之下,余华段落的精彩,就在于他不在乎电影想要表达的,将个人与历史建立起紧密关联的主题。换言之,他更清醒地意识到,海水的变蓝与自己游泳的姿态无关,在仓促与肤浅面前表达真诚,越是用力,就越是荒诞。他真诚地表达对于脱离环境的诉求,真诚地表达对于回乡情怀的不在意。“乡土是可爱的,仅仅因为那是我的少年时代,因为那时的我有着最单纯的欲望:游到海水的更深处,游到海水变蓝。”
借助余华的说法,我们可以对电影里的四位作家做出这样的描述:马烽相信,如果海水变蓝,那是集体的成就,人类战胜自然的结果。余华相信,只要轻装远行,总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游到海水变蓝。贾平凹和梁鸿则不免显得扭捏,他们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并不愿意回到黄色的海里,却又向蓝色海洋里的人宣称,黄色的海才是更宝贵的,并且徒劳地展示来自黄色海洋的纪念品——商洛白茶和河南话。
我不是贾平凹或梁鸿的忠实读者,以上的批评,都是从电影中得出的印象。电影的问题就在于,它从不以文学的眼光看待世界,而是将文学看作站上讲台、面对镜头的资格。而在获得这种资格以后,电影始终都在处理和文学毫无关系的话题,并且以为这是接地气的表现。人们常说,今天是文学失语的时代,但是这部电影与其说是对文学失语的表现,不如说正是文学失语的结果。从一个不合格读者的角度,一边讲述文学,一边远离文学。看过电影,我们依然不知道文学在哪里,却可以肯定,它不在这部电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