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达
前言
余光中是当代大诗人、杰出散文家、翻译家、文艺评论家。
学通中外，文贯古今，成就之高，罕有其匹。予应“小楼听雨”楼主章雪芳女史之邀，选录余氏咏中秋诗五首，读者诵之当明月在望，齿颊留香，不惟新诗作者可以取法，传统诗词作者亦可借鉴。《秋分》《中秋》一九七一年写于台湾，收入诗集《隔水观音》，《中秋夜》《中秋月》《秋兴》一九七五年与一九七八年作于香港，收入诗集《与永恒拔河》。读者如欲进窥余氏之生活与创作，予与原香港中文大学教授黄维樑合著之《壮丽余光中》（九州出版社 二0一八年七月印行），足供一观焉。李元洛 戊戌中秋前夕
秋 分
——姮娥操刀之一
鹰隼眼明霜露警醒的九月
出炉后从不生锈的阳光
像一把神刀抖擞着金芒
绝早便在东方的地平线
光动长空地赫赫然出鞘
愈举愈高，愈高愈正
再高上去，高上去，到秋的顶点
地上，所有的钟楼都高举双手
到不能再崇高的方位
万钟齐鸣的典礼
金芒一动，刀光霍霍落处
精确似几何学家的神
把昼夜就这么断然平分
————了秋色
六九年十月十三
中 秋
——姮娥操刀之二
一刀向人间，剖开了月饼
一刀向时间，等分了昼夜
为什么圆晶晶的中秋月
要一刀挥成了残缺？
刀锋过处，落我们在两旁
中间是南海千年的风浪
寞寞是我的白昼惊短
悠悠是苦你的夜长
去年是圆月的光辉一床
共看婵娟今夕在两岸
料我像昼会渐渐地消瘦
你像夜会渐渐丰满
从此夜长，梦恐怕会加多
单枕是梦的起站和终站
该你凌波而翩翩东来呢
或是我乘风去西南 ？
一轮神光开万户的私镜
姮娥是一切情人的投影
且将你的，用海云遮住
让我夜深后来翻寻
附记：今年六九年十月十三日，秋分巧与中秋相合。这样的巧合，上次是在民国三十一年，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浑沌未开，更不知道未来的太太在何方。中秋为家人团圆之夕，秋分为阴阳一割之日，乃兼而有之，真成美丽的矛盾了。六九年十月十九日记于厦门街。
中秋月
冷冷，长安城头一轮月
有一只蟋蟀似在说
是一面迷镜，古仙人忘记带走
镜中河山隐隐，每到秋后
霜风紧，缥烟一试更分明
清光探人太炯炯
再深的肝肠也难遁
一面古镜，古人不照照今人
一轮满月，故国不满满香港
正户户月饼，家家天台
天线纵横割碎了月光
二十五年一裂的创伤
何日重圆，八万万人共婵娟？
仰青天，问一面破镜
乙卯中秋
中秋夜
那仙镜里迷离斑驳的是李白
或是苏轼的魂魄？一海客问道
或是阿姆斯壮的鞋印？又一人说
顿时，众人都感到扫兴了
怎么一步踏下，便破了千秋的神话？
悠悠清虚，何处是那逃妇的归宿？
玲珑宫阙只剩下一堆乱石冈
也许是流放的好去处，第三人说
低头步月，举头见故乡
月明星稀，阿瞒的情怀依稀
海客满座尽是南飞的乌鹊
无枝可依依了三十个中秋
举觞吧，沙田为杯，月光为酒
杯缘有几粒星，杯底
隔渡的乌溪沙灯火六七
“看，又一盏孔明灯！”第四人惊叫
指着那蠱魅的红灯笼自八达岭下
飞碟一般冉冉地升起
附记：戊午中秋，沙田赏月，吐露港上，郁郁苍苍，山色如环。北向的八仙岭后，连绵不绝迤逦无尽的，正是李白和苏轼的，也是我们的故乡。座中海客飞觞醉月，一时盛会。中秋之夕，地下提灯，天上放灯，是粤省民俗，行于香港，诗末异象，记实而已。
秋 兴
白露为封面，清霜作扉页
秋是一册成熟的诗选
翻动时满是瓜香和果香
又月满中秋，菊满重阳
炒栗子和螃蟹新肥的引诱
又飘满这港口的街角和酒楼
野火烧艳对岸的远山
吐露港是一湾湛湛的蓝
仰对长空幻幻的青
每一个美得无憾的金日子
临去都签上晚霞的名字
而永垂不朽，吾友吾友
你航空信里寄来的红叶
满是霜余的齿印，血印
夹在诗选的“秋兴”那几面
便成为今年最壮丽最动人联想的
一张书签
作者 | 余光中 审核 | 李元洛
整理 | 陈丽娜 编辑 | 章雪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