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不喜欢冬天的树,总觉得它光秃秃的,没啥看头。年龄渐长,越来越喜欢冬天的树了。它是我一见亲切的故知,是我归乡途中的一路风景。
冬天的树,静静地立在路旁,沟边,旷野,山坡,风骨凛然,一派苍茫。看到它们,一种亲切和感动在心底蔓延,那童年,那故乡,那凛冽的冬天,便一起席卷而来,涌上心头。想回家的心,一刻也不能等。
谁的童年没有树?谁的故土没有树?杨,柳,构,槐,桑,榆,楝,桐,椿,柿……你爬过的那些树呢?你用过的那把小刀呢?你刻了名字的那棵树呢?它们还依然茁壮吗?
冬天的树,是北方特有的美,南方的常绿树是不具备这种美的。一年四季都披红挂绿,妖妖艳艳,有什么意思?就像呆板的美人,终年一个装束,一种风格,也是无趣。
远看冬天的树,是一副大自然的水墨画,悠远古朴,气韵万千。此时,天地广阔,苍苍茫茫,放眼望去,水墨画中有淡烟点点,朦朦胧胧,那是村庄的树;阡陌纵横,树影横斜,那是陌上的树。
北方的冬天,因有各种风格的树而充满禅意,令人神往。如果再下点雪,那就是一幅雪景寒林图,那种孤独隐逸之美,就更迷人了。
近看冬天的树,是一幅幅中国书法。苍天为纸,铁骨作笔,饱蘸日月精华,挥毫泼墨,书写壮美的诗章。
有的树像隶书,方劲古拙,典雅大气;有的树像楷书,棱角分明,端庄儒雅;有的树像行书,行云流水,舒展有型;有的树像草书,狂放不羁,飞扬飘逸。亦浓亦纤,收放自如,疏疏朗朗,力透苍穹。没有功利加持,每一笔都率性而写,披肝沥胆,笔落惊天地,书成泣鬼神!
最美的艺术从来不是人为的刻意,而是接天引地,自然而然,它是真的;也不在大雅之堂,就在这目之所及的烟火人间,它是活的。
冬天的树,有大美,朴素的美,粗犷的美,美得干净简洁,美得地老天荒。无言的,苍凉的,奔放的,坦荡的,神圣的,那种让人不自觉仰望赞叹的美,让人心生敬畏的美。
冬天的树,是赤子之美。铅华洗尽,不雕不琢,裸露着生命的本色,就这么经络分明的裸露在阳光里,就这么铁骨铮铮的独立在寒风中。清醒矍铄,舒展明朗,自在丰盈,坦坦荡荡。四季有风霜雨雪,我有一身傲骨。
北方的树,有大智。顺应四时,春发夏长秋枯冬默,向下扎根的深度,决定向上生长的高度。每一棵冬天的树,都是伸向太阳的臂膀,哪怕虬枝嶙峋,也要努力离太阳近点,再近点。
没有了花果叶,怕什么,生命的年轮里,又厚重了一层。
留得生命在,不怕没春天。以四季为楫,自渡彼岸,任风吹,任雪来。
冬天的树,像奉献了青春的老人,在静默中总结,沉思。皴裂的树皮,是风霜的侵蚀和岁月的磨砺。苍劲的虬枝,是辛劳一生的双手。曾经繁华过,曾经惊艳过,曾经激情过,曾经奉献过。季节的韵律和岁月的沧桑,都沉淀在密密实实的年轮里。
年岁越长,越难以被击中了。喜欢删繁就简去伪存真,但对于天然拙朴的美,却愈来愈着迷,比如,冬天的树。
每次回乡的路上,两边高高的白杨树,树上黑色的大鸟窝,是我看不够的风景。快到家了,首先远远看到的是树,浩浩荡荡的树,如烟似墨,暮色苍茫中,等我回家。
每次离开故乡,最后一眼回眸,也是树的身影,安安静静地守望在村口,越来越远,越来越淡,直到消失不见。
冬天的树,是童年冬天的记忆,是梦中故乡的剪影,是一个人的精神原乡,早已印在灵魂深处,所以每次遇见,都心生欢喜,那熟悉的风景,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勾得人心里热热的,眼里湿湿的。走到哪里,都有故乡的痕迹啊!
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
冬天的树,是齐白石水墨画的素材,是怀素狂草的灵感,是柳宗元独钓的背景,那么静,那么美,那么不动声色又惊天动地。千百年来,听柴门闻犬吠,等风雪夜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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