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6日,“下苑艺术生活季”开幕式在昌平区兴寿镇下苑村举行。在没做宣传推广的情况下,艺术季开幕当天,这个小小的村庄人流过千。
从1995年开始,陆续有一批艺术家进入下苑,那时候艺术家与乡村的关系,更多是艺术家需要更大的创作和生活的空间。
之前,艺术家只是在自己的工作室进行艺术创作,来往对象基本上也是艺术家与艺术家之间。2018年6月,下苑艺术生活节正式开启,艺术家与村民有了切实的互动。
超市、饭馆、酒吧,村道硬化,电路扩容、宽带安装……除了硬件的改善,村民们的文化生活也在改善,借着“下苑艺术生活季”的东风,下苑村更大的蓝图正在期待成为现实。在下苑村,从最初的艺术家需要村庄,到现在艺术家和村庄相互交融,艺术走进乡村的实践正在上演。
4月14日,下苑村,在村里一面200米的围墙上,艺术家和村里的农民画家共同完成了数十个不同故事内容的墙绘。新京报记者 陈杰 摄
艺术家进入村庄
下苑村,昌平区兴寿镇的一个不起眼的村庄,距离北京市区50公里,上苑下苑这一带在清朝时是皇帝的果园,下苑村出杏和柿子,上苑村出的是苹果。最初,来到下苑一带的艺术家多为寻找一个既便宜又好的创作环境和作品展示空间。
上世纪90年代中期,这块地方的独特山水吸引了艺术家汪建中在此建立工作室。
一年之后,中央美术学院老师王华祥也在下苑村建立了“飞地艺术坊”,做艺考培训。随后,中央美术学院十几个老师钱绍武、田世信、孙家钵、王少军等先后在下苑村居住创作。
下苑村从一开始就是由一些已经功成名就的艺术家自发形成的艺术群落,这是它与其他艺术村落明显的不同之处。2000年,著名雕塑家钱绍武题写了“下苑艺术家村”。
对于最初的乡村印象,田世信的夫人李梦虞曾画过一批村景写生,画面里,那时候没有那么多车,也没有那么多房子,村子边没有院墙,到处是云霞般铺陈的杏花以及新疆杨投下的浓荫,乡村空间大,走路都特痛快。
2002年,70后油画家韩勇还在中央美院读研究生的时候就来到下苑,如今已有20年。他记得刚来村里的时候得到屋外打水,一个院子只有一个水管,夏天可以随便用,冬天用的时候要先打开地上的阀门,再打开水龙头。
都说城乡生活差别大,但韩勇记得,下苑村大部分村民早就不种地也不养殖了,村里只有少量自留地,“我的房东在城里上班,退休了也不愿意回来”。但这里也不同于城乡接合部,人员的大量流动这里没有。这20年里,参加艺考培训的学生都走了,但他熟悉的艺术家大都还在,还有年轻的艺术家不断进入。
4月7日,在建的下苑艺术文化广场,正在安装的雕塑是青年艺术家刘天的景观雕塑作品《走进水果内部》。新京报记者 陈杰 摄
艺术家和村民
“做雕塑容易打扰到邻居”,85后的解雨凝和雕塑家丈夫郭东来一直想找一块和城市不一样的地儿。2018年,解雨凝开始打理老师——中央美院教授王少军的工作室。作为进村很晚的艺术家,解雨凝发现央美体系在下苑村的传承已经到了第四代人,被艺术熏陶的村民也有三代人了。
“刚开始彼此都挺生涩的,慢慢地就挺融洽,让我们觉得还是挺安稳的。”解雨凝说,艺术家和村民能在一起生活,大家各守一片天地。毕竟这里的城乡生活已经很接近,村民们开始追求一些精神的提高,艺术家们有回归田园的心,其实两者是个相互的存在。
来到村里以后,解雨凝的很多作品都画的是周围的事,流浪猫,杏树杏花,她把这些用釉上彩装饰到器具上,取名叫“杏福”,筹划着下一步在下苑的艺术生活季上推出艺术衍生品。
郭东来经常会在村庄里捡有造型感的树杈,然后把这些运用到雕塑中。捡得多了,做木雕的村民陈德明就会特意把自己院子里修剪下来的树枝给郭东来留着,告诉他,“我这用不上的材料给你留着,你用不上的也给我留着”。
陈德明曾经到雕塑家田世信的院子里做木匠活,通过“偷师”和点拨,现在也搞起了木雕、根雕。
摩擦和矛盾当然也会有。比如工作室大门口的空地被堆上村民收来的垃圾废品;车停在村民家的墙下,也有可能在没沟通好的情况下被村民涂上油漆。艺术家们不太愿意用钱解决问题,因为满足了一家,可能还会有其他人来继续“索赔”,没个头。
郭东来觉得应该以一种平静的心态对待邻里之间的问题,毕竟这个村庄是村民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我们进入到了他们生活的空间,肯定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更何况,遇到下水道维修什么的急事,一求救,还是村里的大叔大爷快速地就帮着解决了。
艺术家们的到来为村庄带来了明显的改变。二十多年来,杏花、树林少了,民居、小院、公共空间多了,甚至停车都成了问题。在村里转转,能看到一些村民正在政策规定的范围内翻新房屋,用来出租给艺术家们。
在下苑村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冯志广看来,艺术家的到来让村里得到了实惠,村容村貌得到改善,房租、就业,都在稳步往上提,80%以上的村民都有租房收入。
艺术家来了,也让老人小孩见了世面,像画画、做雕塑,看着都不再新鲜。雕塑家郑玉奎定期教村里的老年大学学员捏陶艺;村民王宝珠夫妇早早就拿起了画笔,坚持画画十几年,被人买走收藏的有几十张;村里的副书记陈永忠喜欢上了画画,村里的孩子考艺术院校的也大有人在。
在下苑居住的中央美院雕塑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孙家钵觉得,艺术家需要村庄,但相当长一段时间,艺术家对村子贡献不够,艺术生活与社会的交流渠道还是单一、浅层。
3月27日,驻村艺术家郑志岩在居民家外墙上做墙绘。新京报记者 陈杰 摄
艺术能否赋能乡村?
下苑村有村民150多户,不到500人,年轻人、中年人多数都进城了,剩下的多是老年人,最年轻的也得50多岁。但是今天的下苑村已经打下了“艺术家村”的强烈烙印,长住在这里的艺术家已有八十多户。
而以下苑村为中心辐射周边,总共有两百多位艺术家生活在这片区域。
在解雨凝看来,“下苑不是艺术家社交村,而是艺术家生活的地方,不管是老一代,还是中青年,大家都是很安静地在工作室里做东西,不是做买卖”。
解雨凝说,下苑是一个工作的世界,会有一种不同于美术馆的现场感。你看到的不仅是艺术的成果,还有创作的过程和创作的环境。但如果你只是个普通游客,初到下苑村的感受就是既看不到村民,也见不到艺术家和他的工作室。
2016年到2017年,住在下苑村的艺术家申建军(网名黑子)在他的空间里面一口气做了10多个展览,这一下就把整个村的艺术家拉到一块,通过这种公共展示的活动,艺术家和下苑村这个小社会开始走上一种互动的关系。
2020年1月,一部记录下苑艺术乡村的视频日志《来吧,下苑村》问世,主创之一是位从巴黎回国的90后姑娘孙艺鸣,她力图用最真实、最平淡、近乎于新浪潮风格的镜头语言,来记录下苑村的所有艺术家、艺术从业者和村民的生活,以及如何让艺术真正改变乡村。孙艺鸣一个人连拍带编做出了90集,但因为资金的原因,目前只播出了20集。
视频日志提及了“艺术赋能乡村”是文化和农村两大领域共同关注的课题,如果艺术家不住在农村,就无法对乡村社会、经济及环境做深入了解和改变;但住进乡村,艺术家要面临美学差异、人际关系、房租高企等各种问题,使得“艺术乡村”难以长期持续。
4月14日,下苑艺术文化广场的一个景观雕塑前,绿化工作人员在平整地面,为种树种草做准备。新京报记者 陈杰 摄
相互需要
艺术与乡村的共同振兴,有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冯志广说,下苑村1.2平方公里,除了文化资源,没其他产业,村民的收入来源就三种:去城里打工、房租、村里少量公益岗位。从最早租一个院子一年1800元到现在六七万,房租是下苑村村民的主要收入来源之一,目前村人均年收入2万-3万元。而下苑村老龄化严重,给村里送产业,给村民增加技能都不现实。
冯志广想到了村里的艺术家,坦白地说,就是怎么让艺术家带领村 民挣钱。
老腊与冯志广的想法不谋而合。老腊原名赵峰,艺术活动策展人,在下苑住了15年。老腊说,他从艺术的社会属性这个角度思考同样的问题,“最早是艺术家需要村庄,现在是艺术家和村庄相互需要”。
下苑村现在有1家餐饮、1家酒吧。但这都是艺术家自己开的,“老百姓发现流量和我没啥关系,人家是来消费展览、艺术的,矛盾就出现了。”老腊说,老百姓很现实,就认挣到钱的结果。如何使艺术与乡村之间建立真正的关联,该做哪些实践与行动?成了冯志广和老腊想要共同去解决的目标。
经过与艺术家们的沟通协商,冯志广决定把艺术文化市场作为村里未来的发展主线,打造以艺术文化为主题的区域性市场销售平台,把发展精品民宿、艺术衍生品作为壮大村集体经济的第一步。
有了这个想法,冯志广开始着手下苑村发展规划,艺术家做艺术活动、艺术体验来引流,同时开发艺术衍生品;村庄来做服务,民宿、餐饮还有其他服务(绿化、保安、保洁等)。
通过党支部、村委会、村民代表民主决策,下苑村成立了全体村民所有的北京下苑文化艺术发展有限公司,组织挖掘村庄资源。这是一家有限责任公司,独资法人为北京市昌平区兴寿镇下苑股份经济合作社。
2020年,由北京下苑文化艺术发展有限公司、驻村艺术家个人、村民个体共同出资组建的北京下苑侃谱文化旅游项目开发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侃谱公司)成立,负责挖掘优质艺术家资源,给乡村赋能。
冯志广说,这样的机制,产权关系明晰,责权明晰,可以有效防止集体资产流失或私营企业被吞噬。合作中,下苑村人不会因为艺术家挣钱了就赶走他们自己来做,艺术家也没有凭什么靠我的无形资产挣了钱要分给当地人的想法。
按照规划,村集体公司要发展民宿,但让老百姓整院腾空,再去外租房的做法并不好。有了别村的经验教训,冯志广号召村民把自家闲置的房间拿出来,和村公司合作,不会让村民失家,同时闲置房间还可以挣钱,而且一个房间一年的收入可能就是一个院落一年的租金,这是盘活老百姓闲置宅基地资产的一种新的方式。村里有闲房的老年人也可以不用再伸手问子女要钱,真正实现老有所养。
具体分配上,比如,村民拿出闲置房给村集体公司做民宿后,三分之二的收益归村民,三分之一的收益是村集体收益。
3月28日,下苑村,画家万纪元在工作室里作创作巨幅油画《牛市》。新京报记者 陈杰 摄
从艺术节到艺术季
从2018年开启的下苑艺术生活节被认为是开启艺术家和村民互动的一个抓手。
孙艺鸣也认为,下苑村未来艺术发展设想是在2018年下苑艺术生活节的举办后才逐渐显现出来。
2018年6月,下苑艺术生活节正式开启,主办方是下苑村村委会。承办方是侃谱空间、宋雨喆工作室、唐尧工作室等。从当时拍摄的视频看,艺术家和村民们载歌载舞,一起绘画,做雕塑,打非洲鼓,气氛热烈欢快。
中央美术学院党委副书记、雕塑家王少军说,艺术真正深入到农村的民众中,这不是在大城市里做个展览能达到的效果,也不是商业运作的结果,这是30年来文化浸润到这块土地上的一个效果。
根据昌平区创建文旅融合消费创新示范区的统筹安排,今年4月16日开始的“下苑艺术生活节”升级为“下苑艺术生活季”,持续三个月,并作为全区文旅消费季的分会场,主办方是昌平区文化和旅游局、昌平区兴寿镇政府,下苑村村委会是承办单位。
冯志广表示,2018年的下苑艺术节没有工作室开放、没有公共空间、也没什么消费,虽然挺有意义,把下苑的艺术家介绍了出去,但节一开完就散了,没有真正把艺术改造乡村表达出来。今年的艺术生活季将重点赋能老百姓的农副产品,“借助咱艺术家的一些好的理念提高它的附加值,将来的发展不单单是农业,咱们的基础教育等,都能给咱们集体增收”。
艺术生活季的策划人老腊表示,艺术家是招募邀请制,绘画、雕塑、音乐、舞蹈等艺术板块和6月要上的艺术营地体验项目,会相互穿插在一年4个季节或自然时间段中(每月或每周),内容主线可分为艺术文化内容和生活消费内容,每次活动可以选择不同板块作为单体的主体内容,其他板块辅助,“像个百变魔方,更好玩了”。
4月16日“下苑艺术生活季”开幕式上,下苑村人头攒动,村里的孩子踩着轮滑顺着新铺丝滑的柏油路面滑行,村民则推着婴儿车或是骑着单车围观节目,还有的在草地上伴着鼓点声躺下晒太阳。
新铺了草坪的下苑文化广场上,伫立了一个巨大的镜面球体雕塑。不远处的树林里,摆上了孙家钵的《老子》、王少军的《跨越昆仑》雕塑作品。
20多名艺术家和村民则共同创作了反映下苑生活的200多平米的墙绘。而上苑村艺术家郑志岩的草莓、苹果、兔子、猫、狗还画上了村民家的墙面。
北京市文化和旅游局副局长刘斌、昌平区副区长白琳参加了开幕式。兴寿镇党委宣传委员魏友文表示,镇里会对下苑村艺术家群体与村民的良性互动保持密切关注,借助艺术家群体的聚集优势和影响力,鼓励下苑村邀请艺术家群体融入到村庄规划、文创旅游、乡村文明建设等,实现农村产业结构升级、农民精神风貌提升,并带动当地老百姓实现增收致富。
3月22日,下苑村党支部书记、村主任冯志广在村里了解艺术季墙绘的进度。新京报记者 陈杰 摄
奔头
据“下苑艺术生活季”的活动执行公司、北京下苑侃谱文化旅游项目开发有限公司的统计,下苑艺术生活季开幕当天,艺术生活市集的60个摊位6个小时卖出手作瓷器、版画等各类艺术消费品和艺术生活超市的草莓等农产品,近30万元。而尴尬的是,虽然摊位免费,这些摊位大多是本村和周边驻村艺术家或是邻近村的村民们摆的,下苑村村民的参与度不高。
下苑村艺术生活季开幕后,冯志广感觉,这让一些村民受到了刺激。一个例子是,第二天就有一些村民找到他,问能不能由村委会组织村民去艺术生活季的现场做买卖,卖包子、煎饼、野菜。“村民们自己拉不下脸来做买卖,需要村委会带头”。还有就是村民们觉得,“(艺术生活季)一个星期一次或者一个月一次,咱们就能把买卖长期做起来”。
冯志广说,下苑是个自然村庄,没被商业冲击过,但这次肯定受冲击了,不管是村干部还是村民。
他觉得村民给村委会提要求是好事,这表明了大伙不像之前那样只想躺着挣房租,以前村民们觉得一个节下来,房租至少要涨20%,而现在是急于介入村庄的发展与未来。
冯志广打算过段时间做个尝试,“以村集体公司名义投资1万元就蒸包子,如果在艺术季上挣着了,挣到的全都分给大家,哪怕每人分到一二百,让老百姓看到做包子都赚钱,这样做起来村民就能看到现实的发展方向”。
冯志广说,接下来,村集体公司计划建餐饮部、环保部、民宿部、维修部、服务公司等,“要让大家知道不光租房能挣钱,做民宿做餐饮做其他服务也能挣钱”,冯志广说,“就以蒸包子的事来撼动下苑村老百姓认同今后我们投资做事,建艺术区,建美术馆,下苑村可以真正做成北京市文化艺术消费村。”
冯志广说,“只有艺术生活季今年赚了,分到钱了,其他的比如民宿项目,大家才会加入,才能明白只有合作才能做大。但这个时候村集体公司就得筛选了,你家的房间合不合适,你家的卫生干不干净,增加了门槛这个模式才能真正推广起来”。
“接下来,下苑是有这个条件做博物馆群或艺术馆群的,只要条件允许就有奔头,我就可以解决有影响力的艺术家留在我这儿。”
昌平区文化旅游局副局长胡南告诉记者,区文旅局鼓励农民和艺术家良性互动,共同发展。实现村域规范特色发展,以文旅产业赋能乡村振兴将成为下苑村发展的必由之路。
新京报记者 刘旻 编辑 胡杰 校对 杨许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