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读书,读到阿富汗作家也就是写小说《追风筝的人》的卡勒德·胡赛尼说的一句话,“许多年过去了,人们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然而我终于明白这是错的,因为往事会自行爬上来。”我立即想到我的二姐。
很多人都称赞我的记忆力,因为我的文章里有大量的关于往事的记忆。我是用随笔的形式,用哲学的眼光写人性。这眼光不盯着过去所经历的人和事,我便失去生活的素材。所以,那些记忆,对于我的写作,它具有多重的意义,首先,这些零碎的片断构成了我丰富的创作源泉;其次,它蕴含着我对生活的审美;第三,在回忆中还原当时的场景,以今天的我重新入场,我又会有不同于昨天的我的新的体悟;最后,我把这些新的体悟呈现出来,这是我生命的涅槃,在这个过程中,我又在不自觉地异化。所以,每一天的我,既是昨天的我,又有别于昨天的我。
尽管我在写作的过程中,能够不停地回忆过往,但是,能够爬出来的仍是少数,大部分都被风化。
可是,对我二姐,似乎不然。前天给二姐打电话,本来只是想问候她一下,问问她的身体情况,最近又摔倒没有。三十多年的肌肉萎缩,她走起路来,只能连滚带爬。她却说:“兄弟,你的文章里,有多处与事实不符。”然后,她一五一十地细细道来。甚至连某件事发生在某年某月某日,当时是怎样的场景,事件发生的背景,她都能如数家珍。原本我对自己的记忆是自信的。经她这么一说,我自惭形秽,自愧弗如。最后,她说:“以后你写儿时我们共同经历的事情,最好问问我,免得以讹传讹。”
平时回家,见到二姐,她总是喜欢和我们提起往事,我和两个妹妹都唯恐避之不及。我们嫌她啰嗦,说她始终生活在过去的日子里。今天想来,真是汗颜。
此刻,我又想到卡勒德·胡赛尼的这句话。“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究竟是何意。除非发生过不愉快的碰撞,否则,不会用“埋葬”来形容正常的事情。也许是痛不欲生,也许是受辱难忍,曾经岁月蹉跎,或者仕宦坎坷、爱情受挫,抑或病魔缠身。我不想问你的以往,只是猜测,越痛的事越想忘,但越是回想却越清晰。你说你已经忘了痛,或说根本无法忘记,假如你现在活得好好的,那你就是把痛成功地转化为动力的人。如果你活得不如意,生不如死,那是痛已经将你掩埋。
随着岁月的巨轮碾过,许多陈年旧事,我们以为可以被埋葬,被遗忘。但是,总有一些人,一些事,会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会在一个细雨延绵的早上,或是在阳光灿烂的午后,亦或是在落日余晖的黄昏里,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撞开你的心扉,撞得你毫无招架之力。这就是我们的记忆。
当我们作为一个自以为清醒的旁观者,去观察他人的记忆时,我们不免想入非非,甚至会意淫。因为我们不是当事人。
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去阅读、去感受、去接受他人的回忆呢?这是一个严肃的课题,我们每个人都必须面对。
叶嘉莹先生在《美玉生烟:叶嘉莹细讲李商隐》,即叶嘉莹讲李商隐的诗词时,讲到西方文论中提到阅读的三个境界。第一层“美感的感知性的阅读”;第二层“反思的说明性的阅读”;第三层“历史性的阅读”。这三个境界,对我们解读他人的记忆,或许也是适用的。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写道:“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这三个境界,对我们理解他人的回忆,我认为也是大有裨益。这是东方人的智慧。
提到东方人,又使我想起博尔赫斯曾经说过的:我相信我们所谓的“西方文化”,并不完全是西方的,因为,归根结底,我们在毕达哥拉斯和斯多葛学派方面就有东方的影响。然后,一个事实,我们的文化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希腊人(姑且这么称呼他们吧)的对话和《圣经》的对话——后者的多元性并不逊于希腊人,因此那些书是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代写的,彼此之间差异极大。例如,《传道书》显然不可能是《约伯记》的作者写的,更不可能出自《创世纪》的作者之手。
其实,所谓东方和西方,完全是人为制造的藩篱。地球是圆,哪来什么东方与西方。人类的精神都是相通的。
毕竟,我们都是“追风筝的人”。过往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卡勒德·胡赛尼的阿富汗三部曲,另外两部为《灿烂千阳》和《群山回唱》。当年经巴基斯坦逃难到美国的阿富汗人,卡勒德·胡赛尼已经走在我们的前面,让我们去阅读他,感受他,进而接受他。接受卡勒德·胡赛尼,也是接受我们自己和我们的记忆。那是人类共同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