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漠中,旅行者最大的敌人不是沙尘暴,而是失去温暖。
屏幕上飘过一行行弹幕“这是我可以看的吗”“两个币赌过不了审”“这出血量能播吗?”
6月19日,《镖人》同名动画的最新PV出现在B站,视频播放页上出现了满屏的弹幕,几乎所有人都惊讶于PV的尺度“为什么可以这么大”。
类似的困惑和担忧,也出现在《镖人》动画于2021年8月推出的宣传PV里。那段PV的尺度不比这次低——刀光一闪,该断手的就被断手,该割喉的就被割喉,本该红色的东西,也没有变黑。151万播放量,5697条弹幕,近12万点赞,这是2021年8月,《镖人》动画化PV“裸考”得到的成绩。
如今,《镖人》动画又推出了最新的一段PV,依旧引人关注,依旧大尺度,但此时的原著漫画,其实已经停更了整整204天。
2018年,《镖人》的实体书出版。腰封最醒目的部分,写着“轰动日本的中国漫画”,其余地方则列有“三次登上日本NHK电视台报道”“高桥留美子(《犬夜叉》作者)和藤泽亨(《麻辣教师GTO》作者)亲笔赠言推荐”以及“栗原一二(双叶社前主编)和御木基宏(小学馆前主编)连连称赞”。
虽然“轰动日本”多少有些夸张,但知名漫画家们的称赞,却是实打实地有迹可循。于是,继腰封上的“轰动日本”之后,越来越多的国内媒体开始用“国漫之光”来形容《镖人》。
抛开中国漫画界是否急需这样一道“冲破黑暗”的光束,我们先看看《镖人》讲了一个怎样的故事。
一个“武侠”故事。
和日本民工漫司空见惯的打怪升级路数不同,《镖人》的主角刀马开局就已经处在自己实力的“黄金期”。而且,从首话开始到暂停连载至今,刀马都未曾学到什么类似“凌波微步”那样的新技能,又或拿到“孔雀翎”那种神兵利器。
由此,我们不难看出,如果把中国武侠小说史上最著名的两位大家喻为两个派系,那么《镖人》作者许先哲无疑是更加偏向“古系”的。这不仅表现在刀马开场时就已经是个“老江湖”,也表现在他与“传统”不同的侠客形象。
将刀马从出场到“立起来”,许先哲只用了一回剧情。
故事伊始,中年大叔刀马带着毛孩子小七走进黄沙中的客栈,在一句“我叫刀马,记住也好,记不住也好,反正名头不重要”的开场白后,开始和盘踞客栈的通缉犯以及一帮手下谈生意“我是来救你的,你的人头在官府值八百钱,但只要你出三倍价钱,我就当作没看见你。”
后面的剧情发展,顺理成章。通缉犯觉得这人脑子多少有点问题,决定关门打狗。于是,客栈里飞起了断肢,飘起了血花,刀马轻松打杀了通缉犯的全部手下,然后同意了通缉犯用钱买命的求饶。
没错,他同意了,这就很古龙。
为什么很“古龙”呢,一方面因为刀马并未将匪患斩尽杀绝的性格,比较偏向“古系”,另一方面则因为……古龙确实写过这么一段。
在《多情剑客无情剑》的第一回“飞刀与快剑”中,初次在江湖亮相的阿飞,第一句台词就是问江湖大盗白蛇“你的脑袋能值几两银子”,希望白蛇用银子买脑袋。白蛇不信邪,所以就没了脑袋。
图源:《多情剑客无情剑》
刀马不是阿飞,古龙笔下的少年阿飞为名而入江湖,刀马出场时,却就已经是个中年大叔。他对名并无牵挂“名头不重要”,对利也更偏向《东邪西毒》里收钱办事的洪七,都有种“看着很在乎钱,其实又没那么在乎”的随性。
那么,这个角色的行为逻辑是什么呢?
刀马要保着“镖”去长安。
当刀马带着小七策马远去,在一路卷起的沙尘中,一个从关外到长安的“运镖”故事拉开了帷幕,而角儿们脚下站着的,是一个半架空的隋末大舞台。
许先哲选择以隋末作为故事背景。不同于《火凤燎原》作者陈某基于《三国演义》原著角色的重新设计,《镖人》中的大量角色都是纯粹的虚构人物,但在以大量虚构人物为主要角色的同时,许先哲又用大量笔墨,描绘了一系列诸如裴行俨、秦琼和尉迟恭等历史名将的故事。
虚构角色和真实角色基于历史浪潮的交汇,就《镖人》目前的剧情走向来看,只能说是好坏参半。好处在于真实角色们的出镜,本身是对读者阅读欲的添柴,因为《隋唐演义》等作品在国内的广为传播,那些故事会自然而然地撩拨读者的阅读欲,让他们下意识地去期待熟悉的桥段会如何以漫画形式演绎。
图源:《火凤燎原》
这种对既定未来的期待,是半架空历史创作方式的特色。陈某在《火凤燎原》里塑造出了一个有勇有谋的神将吕布,读者们自然会期待吕布陨落时的“白门楼故事”,而许先哲既然花费了诸多笔墨去描绘裴行俨、秦琼和尉迟恭,那读者们会期待未来的瓦岗军起义,自然也是顺理成章。
但问题在于,许先哲笔下的重要角色不仅有主角刀马,还有着阿育娅、竖和燕子娘等众多虚构的人物群像。而当人物数量达到一定基数,杜撰者和那些来自真实历史的人们应该如何互动,在那些历史浪潮中又该扮演怎样的角色,就成了创作者最为头疼的问题。
基于人物互动的剧情设计,也许就是在剧情发展到历史大潮时,许先哲将《镖人》从2021年12月2日休刊至今的原因之一。
其实,这次漫长的休刊,其实早就有了征兆。当《镖人》的背景逐渐铺开,剧情推进也开始愈发缓慢,107话到108话隔了82天,108话到109话隔了180天,109话到110话虽然只隔了43天,但110话到111话……截至完稿时已经过了204天,并且还会不断延长。
在创作《镖人》之余,许先哲其实并没有做太多其他工作,他只有过两次来自手游的约稿,2017年12月的《刀剑斗神传》和2022年1月的《丹翎传》,而除此之外,他最大的“私活”就是帮阿育创作的《刺客信条:王朝》。
这部曾经谁都没想过的漫画版“刺客信条:咱们”,自2020年8月至今,一直保持着月更2话的速度稳定更新。但停刊自己最重要的作品,将工作重心完全转到其他作品上,这难免让读者们生出些非议。
于是,《镖人》的读者群体出现了个奇怪的现象。人们一边吐槽着本作已经成了“年刊”,一边却还是期待着不久之后,当《刺客信条:王朝》完结,许先哲是否能将《镖人》的热度带回鼎盛时期。
这种“边骂边等”的矛盾状态,在漫画行业并不少见。如果说,当喜欢的网文停更后,读者们不难找到同类型的代餐,那么在漫画界,不同作者的风格大相径庭,在国漫领域找到《镖人》的代餐,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镖人》的硬派风格几乎和当下的国漫市场格格不入,它仿佛更适合和类似《北斗神拳》《刃牙》那样的日本硬派漫画放在一个货架。
毕竟,《镖人》确实“很不国漫”。
在国漫发展早期,因为读者的选择和杂志们“彩漫内卷”的互相“成就”,本土漫画家们的创作方式,走向了和日本漫画业界不同的道路。但许先哲不仅选择了黑白漫画这条本土小路,还用在日本都能算“硬派”的画风,塑造出了诸如刀马等一系列让人印象深刻的角色。
在塑造角色的过程中,他展现出自己最大的创作特色——“以神绘形”。
在小说里,作者想在读者“初见”时就立起角色,会通过环境描写进行铺垫,比如古龙在《英雄无泪》里塑造卓东来时是这么写环境的“他只要走两步就可以坐下来,随手就可以倒出一杯酒”,从旁点出卓东来喜欢一切尽在掌控的智计超凡,而在《多情剑客无情剑》里写李寻欢,第一句就是“马车的车轮碾不碎天地间的寂寞”,铺垫出主角开场时的“形单影只”。
图源:《英雄无泪》《多情剑客无情剑》
但在漫画里,用环境细节尝试暗示读者,多少有点吃力不讨好。于是,许先哲选择了一种独特的方式——抓住事件和人物的内在,以极致夸张的画面张力,强化读者们的印象。
在《镖人》第二章“大漠”的开篇,他用直白的老虎吃人画面,表现庙堂群臣伴君如伴虎的处境。
到了历史事件中的杨广出巡,他直接画了一条东方龙从皇宫中腾云驾雾地飞出,甚至安排了一段更“出格”的超空间对话。
而在杨广初次出场时,许先哲用比例悬殊的龙与人,描绘出朝臣眼中的杨广,并在后续无声地为读者解释,滴落臣子满脸的龙涎只是臣子的满头大汗,仿佛要捏爆头颅的巨爪,其实也只是杨广在轻抚臣子的头。
类似的绘画方式,在诸如《风云》的港漫中比较常见。但港漫作品通常也只是在战斗场景中,加入一些像是龙凤虎狮的形象,通过表现力强调一招一式的威力,至于像《镖人》这样通过异化形象来刻画人物的方式,确实十分新鲜。
许先哲在自述中曾经说过,自己是个“半路出家”的创作者,可能是因为这种“出身”,让《镖人》在创作形式上颇为不拘一格。
不过,“半路出家”虽然自由随性,却也可能为他的创作造成了些阻碍,比如他虽然长于刻画场景,却有些短于草蛇灰线的故事脉络。
《镖人》中的诸多场景,都通过不同的绘画方式,成就了迥异的风格。在表现不同宗教信仰祷告时,许先哲会刻意将不同宗教的祷告词,用横竖的对白框区分开,让读者感受到不同宗教信仰之间的冲击。
许先哲经常将诗词画面化,在描述战场和皇宫气氛的矛盾时,他会将战场厮杀的拟声词,直接移进皇宫。在陈后主亡国的剧情,高适《燕歌行》中的“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跃然于纸上,而类似的手法,在《刺客信条:王朝》中则更为直接。
有时,许先哲会选择一些视频拍摄手法进行转场,漫画的上一个分镜还是铁匠在火炉旁锻铁,随后镜头向燃烧的火焰推移,场景一转,就到了另一处大漠上燃着的篝火,开始另一条线的叙事。这种手法在未来动画化后,甚至无需编排,就能直接复用。
当你看到《镖人》中多种多样的绘制巧思,甚至会感受到创作者的技法,正像块干瘪的海绵在不断补充水分。
无论是在宗教话题上的逐步深入,是将诗词具象化的巧思,还是在漫画分镜上不断尝试加入的电影运镜手法,都是《镖人》前期不曾使用的技巧。
但我们仍然无法忽视《镖人》的短板。
《镖人》目前的故事更像是一个接一个的单元剧,除了主角刀马,知世郎的主线、小七的身世以及竖和燕子娘的故事,有的露出了面纱下的半张脸,有的甚至完全没有交代。
许先哲基于真实隋朝疆域,刻了一个很大的棋盘,又摆上了诸多历史人物。读者可以看到隋炀帝和突厥泥撅处罗可汗的角力,了解李渊在炀帝远征中扮演的角色,看见裴行俨、秦琼、尉迟恭等未来大唐名将的成长,期待未来“瓦岗军”搅起的历史巨浪,听一听那段广为人知的隋唐故事。
许先哲精于故事细节的火候,不管是昙花一现的“小角色”,还是有重要戏份的“大角色”,都蕴含着他想让读者窥见的深意。为家人放下屠刀的杀手,为黑钱昧了初心的捕快,为信仰误入歧途的佛徒,这些桥段不算完全新鲜,却都足够经典,通过漫画载体呈现出来时,别有一番风味。
棋子与棋子的碰撞,角色与角色的交汇,历史的长河要如何畅通,许先哲仍然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去将乱麻理成清爽的数条长线。
在类型上,比起或金庸或古龙的经典武侠小说,《镖人》其实更像许先哲说的,要更接近于一部时代剧,聚焦于人物与时代的碰撞。这样的漫画在国内凤毛麟角,我们大可期待《镖人》的未来,当这部作品恢复连载,并且保持不错的质量去讲好故事。那么这部“武侠时代剧”必将在拉上幕布后,为本土漫画和读者们留下些什么。
“留下些什么”其实就已足够,未必需要夸张地“轰动日本”。
但换个角度想,“武侠”作品可能确实需要一些噱头。在这个“武侠已死”甚嚣尘上的年代,“武侠”就像一条在沙滩上搁浅的鱼,时不时为人们带来某种打挺般的惊喜。这些“惊喜”在“武侠版”退场,曾经耀眼的“新武侠作者”销声匿迹后,变得越来越少,却并非全无可能。
2015年在新漫画启动连载的《镖人》,2019年在“豆瓣阅读长篇拉力赛”一举夺冠的《天下刀宗》,2022年在线上横空出世的网大《目中无人》,如果我们一边悲叹“武侠已死”,却连这些名字都懒得了解,好像也不太能说得过去。
但武侠作品的热度终归没那么高,《镖人》连载时的关注度也已经是个过去式,许先哲在早前的访谈中说,他曾经预期《镖人》的连载计划是十年。可基于近年他的创作速度,这个数字也许还会更长。
毕竟,从2015年到2022年,刀马带着小七在西域兜兜转转,也才刚过敦煌,距离长安还有1700多公里。
显然,刀马和小七还有一段漫长的旅程,漫画家许先哲同样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