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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星丨风雨之后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坐车去山区公路旅行了。这次陪弟弟和妈妈去漠河看外婆,一家对旅行工具的选择意见不一。

弟弟坚持要找个友人的汽车,说是方便快捷;母亲呢,她说晕汽车,执意要乘火车。其实我心里清楚,多年前我爱人出的那场车祸,是她心中永久的隐痛,她憎恨汽车和公路,所以每当我外出要乘汽车时,她总是找种种借口予以阻止。其实汽车和公路是没有过错的,过错的是命运。

我说服了母亲,于是,我们乘汽车从塔河出发了。

从塔河到漠河,大约三百公里。大兴安岭正值深秋,穿行在林海中,等于看一幅山水画的长卷。

按照原来的打算,我们到达漠河后,先顺路去观音山,然后再到北极村。出发前,家人往后备箱里装捎给亲戚们的熏鸡和烤鸭时,我曾说,载着它们去观音山,是对菩萨的不敬,不如到了北极村后再去。可母亲觉得路过观音山而不下车,是更大的不敬。开光于漠河的观音,没有殿堂的护卫,朝拜它,当然是晴朗的日子最好。可是我们所经之路,不是越来越明媚,而是越来越阴晦。

车到蒙克山时,雨声激昂,溅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滴,豆粒般大,它们把我心击打得阵阵下沉。森林里雨雾蒸腾,我们不得不放慢车速。母亲呕吐的频率越来越高,车到阿木尔时,她已经吐了十几回了。

乌云毕竟是乌云,不管它们多么来势汹汹,终要溃败。快到漠河的时候,雨小了,天色也明朗了一些。正午过了西林吉,我们很快就到了观音山下。母亲恹恹无力地对我们说,今天不去拜菩萨了,明天去。这也正合我的心意,我不愿意后备箱里的荤腥,玷污了佛门净土。

终于到了北极村,到了我的出生地。姥姥见着面色惨淡的母亲,心疼得直落泪。母亲见姥姥面色红润,精神矍铄,她的神色也开朗了,吃过饭就和姥姥偎在火炕上聊家常。看着六十多岁的母亲在八十多岁的姥姥面前像小孩子一样地乖,我心里忍不住想笑。

我们安稳地睡了一夜,可乌云却没有合眼,清晨起来,满天还是它们的阴影。吃过早饭,八点多钟,弟弟就张罗着去观音山。我担心中途下雨,劝他等天放晴了再走,可弟弟却满怀信心地说到了那里天就会晴了。于是,我们上路了。汽车一驶出北极村,就遭遇山林间的大雾,我们打亮车灯,减速慢行。我埋怨弟弟出来早了,他一声不吭,眼里也现出担忧的神色。观音山离北极村只有三十多公里,真是奇怪,走出二十多公里后,雾气骤然疏朗了,天色也明朗了,接近观音山时,乌云迅疾地退去,等我们下车的时候,一场夺目的晴朗在天庭爆发了。天色变得湛蓝,厚厚的乌云化做了薄薄的白云,太阳激情四射地喷薄而出,朗照着山林。

端坐于松林中的一体化三尊的汉白玉的观音,是海南三亚南山海上108米观音的原身像,10.8米高。这一体三尊的观音像,通体洁白,好像三支透明的蜡烛。三面观音一面持箧,一面持莲,另一面持珠,神态庄严,仪态洒脱。当我们走到持莲观音面前时,东方的天际正有一片片云彩飞过,云与日交错的瞬间,白云幻化为一团连着一团的彩云,让我们惊喜极了。

我去过一些名山古刹,也曾在幽幽梵音中进香,但心却脱不了迷茫。

可是这屹立在北极的观音像,却让我无比的感动,无比的安宁。是呵,能够栉风沐雨、披霜挂雪,才能够真正体味人世的甘苦。那仙乐一般飘来的彩云,恍如猩红的袈裟,将山河点染得一派绚丽。秋风变得柔软了,萧瑟的山林也变得暖意融融。

下山的时候,我的眼前仍是一团一团的红。回程的路上,天又阴了,雨滴落了下来。老天似乎只给了我们一个晴朗的瞬间。其实风雨也是上苍赐予我们的甘霖,它可以升华苦难、化解悲伤,教人以慈悲心对待尘世的荣辱。人生哪有一路的晴朗?波折起伏,最能修习心性;动荡颠簸,才会大彻大悟。

作者:迟子建 来源:扬子晚报 编辑:华明玥

责任编辑: 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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