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作者:熊老师,被授权每天阅读几个故事的app单独发表,子公司账号“谭客”得到合法全权发表,侵权必须调查。
这是中国的北方,这也是陈芳住过的最冷的一条街道,她住的地方有个简单的名字:“女子宿舍”。
六十平米的屋子里容纳了二十多个女人,墙面的腻子已经剥落,很脏的床单跟它之间没有一条分明的界限,床铺不论高低,都是紧紧地挨着,一眼看过去黑压压的,就像无数只鸟互相搭着翅膀,遮天蔽日。
屋子里有种古怪的气味,使人口鼻都发酸,从左到右一共有四只黄色的旧灯泡,亮起时,更显得屋子逼仄。
今夜又下大雪了,风雪把那扇老旧的玻璃窗户捶得咣咣响,年纪最大的荆老太勾着脑袋朝窗外看,她的嘴不利索,年轻时被暴躁的丈夫扯坏了舌头,因为她说婆婆偏心眼。
如此,荆老太说话就像口含了两颗鹌鹑蛋,声音大且含糊,“谁家的男人在敲窗?”
睡在斜下铺的孙香翻了个身,她宽大的面孔和纤细的身材很不成比例,语调高昂地问:“男人?哪有男人?”
陈芳听见其他人都大笑起来,于是拢了拢身上的被子,在沉寂的黑夜里,女人的笑声就像巨浪里的一团泡沫,很快就散了。
上铺的金玲探出身子,她一头长发跟着垂下来,屋外黑洞洞的,映照着她的脸,非常晦涩,她像是做下一件坏事,急需旁人拿主意似的说:“陈芳,你能不能借我二十块钱?”
宿舍里再没有一丝声响了,陈芳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正幽幽地射向她,她可以预见,只要答应一个人,事情就会源源不断地找上门,于是她果断地摇摇头。
金玲失望地看向四周,但她目光所到之处,都会响起一阵小小的鼾声,就像海礁拍起浪花。
陈芳摸了摸枕头下已经褪色的包袱,这让她想起奶奶那双苍老的手,曾每天都温柔地篦着她的长发。
但她在十八岁那年,把身心都交给了一个抱着吉他的流浪歌手,纵使父母痛心疾首,但她仍紧紧拽住流浪歌手的手臂,梗着脖子说:“别人脑袋都臭,他脑袋是香的。”
流浪歌手轻轻扯她,窘迫地说:“我今天没用胰子洗头。”
他们俩这段可笑的对话使奶奶在东屋大声哭泣,最终奶奶颤颤巍巍地拉着陈芳走进厨房,给她烙了三张脸盆一样大的白面饼。
陈芳还记得自己对奶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奶奶,爨(cuàn)子的水快冒了。”
陈芳跟流浪歌手靠着这三张饼挨过了颠簸的路程,他们进了城,租了一间小屋子,这里让陈芳很不适应,因为既不宽敞,也没有火炕。
流浪歌手笑陈芳没见过世面,他敲了敲银色的暖气片说道:“这是暖气,可热呢。”
陈芳去碰了一下,又迅速缩回被子里,嘟囔着说:“一点热气没有,可冻死我了。”
流浪歌手在温暖的被窝里抱住陈芳光滑的身体,他亲了陈芳一口,眼神忧郁地说:“我没交暖气费。”
“那就去交。”
“我没有钱。”
“那可以去挣嘛,你会弹吉他。”陈芳捡起一缕长发去撩拨流浪歌手的胸膛,流浪歌手抓住陈芳的手,他的眼神不再忧郁,取而代之的是又狂热又痛苦的表情,“我是个艺术家,你理解我吧,一个艺术家,是不能为赚钱活着的。”
陈芳侧过身子,“那我可以去赚钱,我最喜欢唱歌了,难道我唱歌不好听吗?”
“不,你唱歌最好听。”流浪歌手叽咕了一句,他的嘴唇很热,几乎灼烧了陈芳。
疲倦拦腰斩断了陈芳的回忆,她眼皮一阖,沉沉地睡着了。
凌晨四五点的时候,电灯亮了起来,女人们窸窸窣窣地穿衣,就像一群在冬天此起彼伏冒出水面的鱼。
“你们今天都有啥活啊?”
“不知道。”
“去蹲着呗,老天爷还能饿死咱们这群瞎家雀?”
“你这话说的,这一天是一天的钱,哪有钱造?”
在这种忧虑的氛围里,只有陈芳跟孙香是气定神闲的,陈芳有工作自不必说,孙香则靠着她那膀子怪力气,能在男人堆里抢饭吃。
陈芳抬起头,正巧对上珍珠那只被打瞎的眼睛,它就像只白色的樟脑球。
只见珍珠僵硬地转了一下脑袋,她扫了一眼陈芳,又转头,继续用半截捡来的炭笔对着碎镜子描眉毛。
陈芳觉得那眼神很愤怒,于是快快拿上牙杯走了出去,宿舍里只有一个破旧的水龙头,位于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的旁边。
那里箍满了女人,她们正在争夺那细水流的使用权,高个子的摁着矮个子的头,瘦子被挤得东倒西歪,她们呸呸吐着牙膏泡,又不住地喊:“快让让,呕你衣服上啦。”
赶在六点之前,陈芳离开了宿舍,一下楼,她就看见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站在马路右侧,抄着手,用力跺着脚,小臂处悬挂着木牌,上面写着自己擅长的活儿。
左侧是男人们,他们也跺脚、抄手,这两股人一致盯着街口,嘴里冒出的哈气让人们陷入了神话传说里的“仙境。”
陈芳在人群里看到了金玲,于是她走过去,漫不经心地撞了一下金玲的肩膀。
她们俩人就像特务在角落接头,陈芳掏出了准备好的二十块钱,金玲则挡住她的手,“我凑够了。”
紧接着金玲无奈地提起了自己的难处,“我老儿子又病上了,一到冬天就呼呲带喘的,愁死人了。”
陈芳一句安慰还没说出口,就有一辆小轿车在人群中戛然停下,司机喊:“来个干保洁的,要女的。”
金玲匆匆挤进了人群中,刚刚麻木的人们爆发了一种原始的鲜活,他们在雇主面前夸耀自己,又贬低刚刚还亲热说话的朋友,她们互相诅咒、推搡,更有甚者要在大街上过招。
陈芳走到街角时,小轿车恰好驶离,她从车窗外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的脸,于是不由得回望人群,金玲的长辫子反射着黑色的光泽。
等陈芳到了老人院,院长正在半蹲着修理坏掉的秋千,他板着一张脸呼喝道:“你怎么来的这么晚?”
陈芳的长相还保留着一丝稚气,因此那个讨好的笑容格外刺眼,她在这里要伺候二十几号人,洗衣卫生都由她一人包圆,每月工资一千块。
这里有几个瘫痪老人,能供他们差遣的只有一张嘴,于是源源不断的咒骂从他们的喉咙里喷薄而出,对于陈芳而言,这是枯燥生活中的一件乐事,他们骂人的词很丰沛,很有趣,就像松花江旁蹄子灵巧的野鹿。
于是喂他们吃饭的时间,就被无意识地拉长了,等喂完他们,陈芳就只能擓些冷掉的饭菜。
小花园的那片灌木丛旁,有一个高脚椅子,陈芳就坐在那上面,她咂咂嘴,将鱼肉全吞进肚子里,又用牙齿咬开鱼骨,仔细地吸里面的髓。
在丢弃鱼骨时,陈芳发现了一个男人。
等男人转过身,她看见了一双圆的薄眼镜片。
男人的长相很斯文,有些外地口音,他隔着栅栏问:“请问,这里是和寿老人院吗?”
待得到了肯定答案后,他很有活力地朝身后挥了挥手,又解释道:“我们是音乐学院的,约好今天来给和寿老人院表演。”
院长听到消息走了出来,他同男人握了握手,“我和张老师通过电话了,怪冷的天,辛苦你们了。”
接着他朝陈芳抬起下巴,吩咐道:“叫他们去活动室,免费的表演,好赖出来听。”
陈芳最后推开了距离活动室最近的房间,住在里面的李大爷正看向窗外,他耳背得厉害,但刚刚鱼贯而入的拿着乐器的学生尽数落在他眼里,于是当陈芳走进来的时候,他便要炫耀自己的料事如神,“叫我去听那些洋玩意吧,我不去!”
陈芳也很配合地露出惊讶的神色,“李大爷,出去听听吧,他们弹新曲子。”
李大爷这才骄傲地看了她一眼,开口训斥道:“礼貌,礼貌!你这个岁数叫我大爷合适吗?”
陈芳改口叫他李爷爷,他就又不乐意了,“我亲孙女念大学呢,大学生,等她来看我,让你见识见识。”
这时,刚刚那个男人敲了敲门,他指了指活动室,做了个嘘的手势,“表演要开始了。”
“你表演你的,跟我这充什么大个儿?”李大爷捏紧拳头,好像对方再说话,他就要扑上去,狠狠地给他一拳。
“陈爷爷,只要你不生气,我就给你唱松花江上。”陈芳连忙说道。
老人一愣,嘴里秃噜出两个字来,“好的。”
于是陈芳转身去关门,男人也顺势跨了进来。
陈芳的歌声像一只长喙的鸟,啄痛了男人的心,接着他脸上出现了震惊又激动的神情。
陈芳曾在流浪歌手脸上看到过同样的表情,于是她翻了个白眼,挤开对方迅速走了出去。
男人冲老人说了句谢谢,就急急忙忙跟了出去,可走廊上已经没有了陈芳的身影。
院长正觉得西洋乐无聊,于是走过来跟男人搭话,“听张老师说,你是乐团的?”
“老张抬举我了,我只是在乐团的挂个闲职,全靠父母的一点庇佑而已。”
“哦,”院长脑筋动了动,“没啥人愿意让学生来练手,都是老年人,我们担着责任呐。”
“我蛮佩服老张,自己花钱给学生一个练习机会。”
院长呵呵笑了两声,这时陈芳端着盆子出现,她身上正散发着一股恶臭,院长厌恶地掩住鼻子,问道:“怎么回事?”
“秦大姨拉稀了。”
“我不让你喂她吃水果,你都忘后脑勺去了?她儿子把她扔到这,说不好听的,就是为了有人喂她吃口饭吊着命,你出什么风头!记住,以后不许喂她吃水果!”
陈芳不说话,低着头往院子里走去,院子的西角接出了一条塑料水管,红色大盆里泡满了待洗的衣物。
“你好,我叫成刚,在乐团工作。”男人递出一张名片,但陈芳眼里只有大红盆,她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开始在冷水里咵嚓咵嚓地搓衣服。
成刚只得尴尬地收回手,“我觉得你唱歌很好听的。”
陈芳又拉起一床被单,见她有些吃力,成刚连忙伸手去帮忙,陈芳则一把推开他,愤愤地说:“你闲得没事溜达去,跟这儿叽歪啥?”
“这,”成刚面露尴尬,他犹豫了一会儿开口说,“我想请你去我们乐团,你嗓音条件很好,会有一番作为的。”
见陈芳没什么反应,他又说:“我不是个坏人,音乐学院可以担保的,你呆在这里太可惜了。”
陈芳将床单抖搂开,就像一张巨大的网,她的表情就像被冻住的冰雕,一动不动。
活动厅的音乐表演已经结束,学生们鱼贯似的走了出来,成刚见状只说:“你考虑一下,不着急,我明天再来。”
不多时,他便混在学生里,沿着长长的坡道消失了。
晚上八点钟,陈芳一天的工作才算结束,她的脑袋刚轻松一会儿,成刚的话就钻了出来,陈芳盯着自己红肿的手背,自嘲地笑了笑。
回到宿舍的时候,宿舍老板娘正在收住宿费,这里不论年纪大小,都会叫这个女人一句“欧姐”。
欧姐烫着一头卷毛,用虎口掐着新旧不一的纸币,嘴上还催促着:“快点,快点。”
孙香拿出了一瓶果粒橙,她将果粒橙塞进欧姐怀里,嘻嘻笑着:“外面卖四块钱呢。”
“狗屁,”欧姐把果粒橙扔到孙香铺上,“我是那没见过世面的人吗?照你那价钱,这玩意我买两瓶它还得绕我两包方便面。”
“就是不值四块,也值一晚上的睡觉钱啦。”
“呸,赶紧掏钱,财神到可快演了。”
孙香又磨蹭了一会儿,才掏出尚带着体温的硬币塞给欧姐,陈芳则从口袋里掏出三块钱,住宿两元,寄存行李一元。
欧姐对陈芳说:“你的吉他差点叫老鼠啃了。”
见陈芳神色紧张,她又把钱卷起来,“看你那小心眼的样儿,放心,我把它搁篮子里,吊到顶棚。”
欧姐收齐钱,又大嗓门地说:“最近天可冷了,要是感冒了,我这有水有药,一次一块钱。”
这时,有人敲了敲大铁门,随后一个脸色蜡黄的老太婆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她拎着一包行李,低声问,能住宿吗?
“能哇。”欧姐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住宿一天两块钱,存行李一天一块钱,热水一壶一块,随时供应。”
黄脸女人在心里算了笔账,点点头说,“我先住一个月的,一天要一壶热水。”说着她将随身的手绢打开,数出整票六十块钱,递给欧姐。
“妥了,水一会就送过来。”欧姐说完话,像只肥绵羊似的一扭一扭走出屋子。屋子里又恢复了嘈杂,女人们左右瞅了黄脸女人好几眼,但没人去搭话,只有孙香像领头羊似的大声问:“你为啥上这来了?”
黄脸女人不说话,等热水来了,她很仔细地烫过杯子,而后吃了几粒药。
孙香讨了个没趣,就把火气撒到果粒橙上,她负气拧开了瓶盖,咕嘟咕嘟灌个精光。
随后她打了个响亮的嗝,红口白牙地骂道:“两块钱喝了泡甜尿,值什么当的。”
女人们顺着孙香的话茬聊起了物价,又聊到雇主,飞涨的物价像一个漩涡,要将她们生吞活剥,陈芳想着自己存折上少的可怜的数字,她只觉得自己梦想中的饭馆又少了一根大柱子,于是她自然想到成刚说的话,但她旋即摇摇头,在心里骂自己愚蠢。
第二天,成刚出现在老人院的门口,他一改前天的装束,穿了件灰色的夹克,与昨天的那件大氅相比,要亲切的多。
他远远看见陈芳就迎了上去,“考虑的怎么样?”
陈芳不搭理他,仍往前走,可成刚解下自己的羊毛灰围巾,轻轻搭在陈芳怂起的肩头上,陈芳站住脚,将围巾扯下摔给他,“你干啥?”
“我看你很冷。”成刚还是一副好脾气,“我不是坏人,真的,你可以看我的身份证。”
说着他要掏钱包,但陈芳哼了一声,回道,“现在身份证都能造假了,你别惦记着骗我。”
“没想到你年纪不大,还蛮有戒备心的。”
“什么年纪不大,我马上就二十三岁了。”陈芳走进老人院,成刚也跟进去,“我今年三十二,照年龄看,你应该叫我哥哥的。”
“叫你叔叔才差不多。”
“叔叔?”成刚搔搔额头,担忧地问她,“我有这么老了?”
说着成刚调转了方向,走进了院长办公室,他们不知道谈了些什么,总之成刚找到陈芳时,他笑容可掬的开口,“我以后可以常来,你什么时候考虑好了告诉我。”
“我们乐团待遇很好,最起码比你在这里好,说出去也体面,就像明星一样。”
“我不稀罕当明星。”
“但我看你,很喜欢唱歌的。”成刚反将一军,他自信地望着陈芳,却不想陈芳不再跟他纠缠,仍撂下一句,“我不稀罕当明星。”
成刚哑然失笑,他摘下眼镜,定睛看着陈芳模糊的身影。
此后的一个月,成刚频繁地出现在老人院,他不再提乐团的事,只是常带领着老人做游戏,逗得他们哈哈大笑,这使得陈芳对他不再反感,煮姜汤时也会算上他那一份。
“每到一个地方,我都要去敬老院看看,老人可以让我想起已经过世的父母。”成刚接过陈芳递来的姜汤,他喝了一口,如是说。
“她们也像我奶奶。”陈芳仍在收拾桌椅,成刚正预备说什么,电话铃就响起了,他走出去接电话,就再也没回来。
临近除夕,年末的最后一场流感被陈芳赶上了,到了夜里,她咳嗽的格外厉害,还是孙香摸黑把陈芳拉了出去。
她往陈芳手里塞了一包感冒药,“你明天得给我五毛钱。”
陈芳仔细一看,她手上还拎着黄脸女人的热水壶,还不容她说话,孙香就往自己杯子里倒满了热水,她先吸溜了两口,才把杯子递给陈芳。
“快把药吃了,咳嗽的烦人。”
“你倒人家的水干啥?多不好。”
“这有什么的,她可有钱了,就是为了给儿子腾婚房,她才跟这住呢,你没看见她出手那么大方,交了一个月的钱,还用热水烫脚,我用她点水,咋啦?”
“话不能这么说,人家这么大岁数,不容易。”
“不容易?你搁这这么久,真不容易的戳在你眼眶子上了,你瞎啊?荆老太今年都七十了,不照样在这挤着过?当杀人犯的妈,这才叫不容易。”
孙香翻了个白眼,把陈芳扔在原地。
第二天一早,黄脸女人摇了摇自己的水壶,随后她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梭巡,这让陈芳心虚极了,于是她掏出五毛钱交到黄脸女人手上,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昨天晚上倒了你点热水。”
与此同时,陈芳听见孙香骂了一句傻瓜。
今天是除夕前夜,院长交给陈芳一副春联,又说,等李大爷的家人来接,你就锁门下班吧。
陈芳熬浆糊的时候,李大爷走了进来,他们说了几句话,就有一个长脸男人找了过来。
“过年好啊。”他随口跟陈芳打招呼,又冲着李大爷说:“爸,你跑这来干啥?我找你半天。”
李大爷还是板着一张脸,但眼睛还是藏不住的喜悦,“媛媛回来了?”
“回来了,全家就等你了。”男人搀扶着李大爷走出老人院,陈芳抱着一盆浆糊站在门口,她看着李大爷上了一辆三轮车,女人又给他围了一床厚被,往家里去了。
寒风卷起的雪花是迷惑人的高手,它使陈芳迷了眼,刷歪了浆糊。
随后风将红色的春联吹得猎猎作响,使她只能拼命地护着春联,以防被风扯口子。
“贴春联呢?我来帮你。”成刚的手里拎着两只装满东西的购物袋,他头发上的雪花还未融化,显得有些疲倦。
两个人贴好春联,这才并肩往老人院里走,成刚先开口问,“怎么都没有人了?”
“都被接回家了。”
“也是,快过年了嘛。”成刚快走一步拧开门把手,陈芳端着浆糊盆大步迈进去,她用力跺地来震掉鞋子上的积雪,成刚哈了几口气,就听见陈芳问,“你怎么来了?”
“我还没给你拜年,不然你嫌弃我礼数不周,不愿意参加乐团了怎么办?”
“我本来就不想参加乐团。”
“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开个饭馆。”
“你的手艺不错的。”
陈芳看了成刚一眼,他倒没表现出不高兴来,于是陈芳接着说:“人别管啥时候都得吃,干个饭馆,我一辈子也有活干。”
“你过年不回家吗?”成刚抽了抽鼻子,一股冷风吹进来,他便大声咳嗽。
陈芳替他拿了一杯水,她看向黑黢黢的窗外,表情有些冷淡,“嗯,不回家了。”
“噢。”成刚点点头说道,“故土难离,你背井离乡的不容易,才赚这么点钱。”
陈芳站起来,她一副哭笑不得的指着成刚,埋怨道:“你又要说乐团。”
“当然,”成刚也站了起来,他跟陈芳挨得很近,灯光下,影子叠在一起,“我们乐团待遇好的要命。”
“那我也不去,我就想在这,我爸我妈,还有我奶奶,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他们甚至没有离开过陈家后村,我来了这里,我都,我都有点想家了。”
两人一时无话,成刚盯着自己那双弹琴的手,他似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一只残活在冬夜的飞蛾的撞上玻璃灯罩,那微弱的响声都让两个人都回过神来,陈芳上前收拾,成刚仍站在她身后。
陈芳手上沾上了飞蛾身上的粉,簌簌的,银白色的一道。
成刚这才开口问道,“你明天还来吗?”
但还不等陈芳回答,他就急切地说,“你明天来一趟吧,我有礼物送给你。”
成刚的话是连在一起的,像密不透风的墙,他拎起购物袋立刻又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坐车就回去了。”
成刚见陈芳没有拒绝明天见面的事情,也就不再强求,他开车送陈芳去了公交车站,看她瘦瘦的身体挤在人群里东倒西歪,他脑袋里不由蹦出了一个蠢想法。
第二天的傍晚,陈芳按约定到了敬老院,但成刚却没有出现。
陈芳坐立难安,于是又找了块抹布来回去擦窗台,但她一心竖着耳朵等成刚,外面一有响动她就跳起来打开门,如此几次,她才从坡下看见了熟悉的身影,成刚也看到了她,于是兴奋的招了招手。
成刚手里捧着一包土,这下换陈芳先拧门,随后他们并肩坐下,眼前是活动室的舞台。
除夕夜的热闹从门缝里挤进来,两个人的脸色俱是亮堂堂的,成刚将那个简陋的塑料袋摊开,里面露出了结块的土跟杂草根。
“我打听过去的,也不知道找对了没有。”成刚沉吟了一会儿,才断然往陈芳眼前一推,说道,“这是我从你们村村碑下面挖的。”
“不能见故人,总可以见见故土。”
陈芳只觉得自己像被灌进了一大瓶醋,又吞了一大捧辣椒,她的眼睛控制不住地流泪,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谢谢你。”
成刚给她抽了两张纸,又说,“很晚了,这次我送你回家吧。”
陈芳一愣,她突然想起了宿舍附近的一片居民楼,于是点头答应了。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车快开过那片居民楼时,陈芳才随手一指,低声说道,“停下吧,我到了。”
车停稳,陈芳就拉开车门,隔着车玻璃,两个人相视一笑。
“新年快乐。”
“过年好。”
陈芳快步走进了楼洞,成刚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片刻,他也下了车。
陈芳透过楼道的窗户看见成刚并没有离开,他就那么仰头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新亮起了一盏灯,他那辆白色轿车才慢慢驶离街道。
陈芳觉得自己的脸颊发烫,但她想这应该是感冒的症状,于是她摁住砰砰跳的心脏,飞快的奔向宿舍。
宿舍下的大门已经挂起了红灯笼,左右贴了春联跟福字,在雪光的反照下,它们就像两条火龙,看着就格外喜庆。
这时应该过了十点,但宿舍的大门意外敞开着,陈芳走上楼,却发现一个形容猥琐的男人领着一个孩子站在灯光下,他就像个正在演讲的政客般慷慨激昂,“我哪点对不起她金玲?当初他爹的棺材钱还是我出的,现在看我不能干活了,瘸腿了,就去勾搭别人过日子,把病秧子扔给我,这还有天理吗?”
欧姐挡在女人们面前,大喊道,“你快走不走我报警了!”
“你报吧,我就不信警察不讲理,能包庇你们藏我媳妇!大过年的不回家,反了天了。”
“你来的正好,你媳妇上次欠我二十块钱,到现在也没给我,你替她给了吧。”孙香走上前,摊开手掌。
男人的脸色变来变去,好一会儿才说:“她借你的钱,凭什么管我要?”
“她借钱是为了给你老儿子看病!不管你要管谁要?”
陈芳因为孙香的话,转而去看金玲家的儿子,他的脸色苍白,眼神空洞,身材瘦小,只顾扣自己脏兮兮的手指甲。
“我们是女的不假,但也二十几个,怎么着也能打死你。”孙香趁男人愣神,往前冲去。
男人吓了一大跳,他狼狈地躲开,朝陈芳那里摔去,陈芳一闪身,又差点撞到金玲的儿子。
那孩子不躲不闪,逆来顺受,活像他妈。
“行,你们行!你们告诉她金玲,她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她要是再不回家,我就掐死她儿子!”
男孩的眼球麻木的转了转,在女人的咒骂声中,父子俩踩着楼梯慢吞吞地离开。
陈芳只觉得内心发涩,荆老太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她问道:“金玲呢?”
“谁知道?没准真找男人去了。”
宿舍里的女人们七嘴八舌的猜起了谜,没有人注意到陈芳从成刚给她的购物袋里翻出了一包糖果,她追出去,用糖果塞满了男孩的口袋。
陈芳再回到宿舍时,欧姐正指挥着女人们搬电视、包饺子。
“你那一袋子啥?男人送的吧。”孙香率先发问,她正在用虎口捏饺子,动作之快,像天边的一道闪电。
女人们也跟着哄闹起来,因为之前追赶金玲的儿子,陈芳脸上飞着一团红晕,大家把这当成了证据,又大声调侃起陈芳。
陈芳赶紧去购物袋里翻出另外一大袋糖果,一人塞一把,去填住她们“作孽”的嘴巴。
这招很好用,女人们都暂时去吃甜丝丝的糖果了,大家一时安静下来,糖分到黄脸女人那里,她摆了摆手,翻了个身,隔绝了宿舍里暂时的快乐气氛。
“哎,春晚开演了,开演了。”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句话,大家都凑到电视机前,欧姐则费力地维持秩序,大嗓门地喊道,“靠后,靠后,别把电视弄坏了。”
渐渐的,女人们都安静下来,她们包饺子的手慢了下来,随着电视机里的小品爆发出一阵阵笑声。
这是女子宿舍里难得的温馨时刻,出锅的饺子香气四溢,女人们盛饺子的东西五花八门,有用茶缸子的,有拿塑料袋的,还有用光秃秃的镜子,但不论怎么样,这顿除夕的饺子,让每个人都过了年。
欧姐在这天也大发善心,她没催着关灯、关电视,反而又每人分了一大捧毛嗑儿,女人们正笑着的时候,金玲推门而进。
她脸上尚有一丝笑意,身上却冷冰冰的,孙香率先站起来,绘声绘色地给金玲描述了她男人的德行。
其他女人也跟着添油加醋,金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一屁股坐到地上,放声大哭。
可笑的是,她坐下的时候拐着了电视,电视刺啦了两声,没画面了。
欧姐看了看电视,她似乎咽了一口气,恨恨地骂道,“哭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黄脸女人这时也从床上爬起来,她咕哝着说,“我知道你当妈的心呐,我知道。”
金玲的哭声仍断断续续的,刚刚的欢乐像个泡泡球一样,瞬间被戳破了,大家都觉得无趣,纷纷坐回了自己铺位上收拾东西。
这时孙香从自己被窝里掏出了一瓶老白干,她一副大义凛然地说:“来,我贡献了,一起喝!”
于是女人们眼前一亮,没人再去关注金玲了,又拿着刚刚盛饺子的家伙什去讨酒。
孙香把持着酒瓶,一滴一滴地往下倒,有人嫌她小气,她就用眼睛去横人家,“我花了整整五块钱!你懂啥,败家娘们儿。”
最后孙香摇了摇剩下的瓶底,高高举起酒瓶,酒瓶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亮光。
“每个人一瓶盖子,我孙香不偏不向哈,干。”
白酒入喉,陈芳只觉得喉咙发紧,接着就火辣辣的疼,她眼眶里呛着泪,还没等她缓过劲来,孙香就捉住了她,嚷着:“来,给大家表演个唱歌,大过年的,你可别推。”
“来一个,来一个。”
陈芳一时恍惚,以为自己身处在热闹的酒馆,于是也自在了不少,放开喉咙唱《难忘今宵》。
陈芳开了个好头,于是接下来孙香吼了一首流行歌,其他女人也各显神通,就一直病恹恹的荆老太也唱了首小调,唱完小调,两行浑浊的泪淌了出来,“我过了这些年,就今年热闹啊,高兴,高兴。”
跟所有人一样,过了年关,365天内最愉快的时间已经渐行渐远了,大年初五的时候,老人院重新开工了,其他人的活儿并没有着落,而金玲却从宿舍里消失了。
她在一个所有人都没有醒来的夜晚轻轻拍了拍陈芳的枕头,陈芳梦见了成刚,因此她惊醒后脸上免不得挂了一团红晕。
“陈芳,这些钱你帮我给我孙香吧,是我借她的。”
陈芳很快就想到了金玲那次因为儿子生病借钱,继而她又想到了金玲的丈夫,于是问道,“你要回家了?”
黑暗里,两个人看不清彼此的脸,于是金玲哑着嗓子说,“嗯,回去了,不折腾了。”
金玲摸着黑离开了,就像她当初摸着黑鼻青脸肿的来了。
陈芳继续躺下睡觉,她的脑袋枕着那包黄土,不觉得有些发冷,随后她听见一声叹息,那声音很轻,但她耳朵尖,很快就分辨出了是谁在说话。
“没出息。”孙香这样说。
陈芳突然对孙香产生了浓厚的好奇心,但片刻后,她又想起成刚,她想起成刚的眼睛、眉骨、还有一双大手。
等天亮后,陈芳早早去了养老院。
然而成刚并没有出现,陈芳几次张望养老院外的街道,但都空无一人。
后来养老院里不再来音乐学院的学生了,因为这里的老人脾气又臭又硬。
那群年轻气盛的艺术家受不了自己被这群老家伙指责,于是商量过后,改道去了市里新建的一家养老院,一同消失的还有成刚,他不再出现,也没有留下任何口讯。
陈芳以及宿舍里的女人还是按部就班的生活,直到那年的六月一日,一向晚起的荆老太早早起床了,她叠好被子,枕头上留下的褶皱也被她用手抚得平整,而后她掏出了自己所有的家当,一百块钱、一支红笔、两个桃子、以及珍珠曾丢失的半截炭笔。
她站在宿舍的门口,回望着一屋子的女人,她们各自不同的睡姿,嘴里发出不同的呼噜声。
荆老太突然咧开嘴笑了笑。
最开始是孙香发现荆老太离开的,但并没有人在意,毕竟每个人一睁开眼,都要为今天的着落担忧。
陈芳看孙香唠叨了一会,忍不住上前搭话说,“要不咱俩出去找找?”
孙香吔她一眼,用力抖落着被子说道:“我可不敢和你一道,免得您又做个大好人。”
陈芳知道她是说倒水那回事,于是悻悻地闭了嘴。
一旦忙起来,陈芳也把荆老太的事情忘干净了,只是偶尔空闲时,她会安慰自己荆老太不过是出门走走,没准已经回宿舍了。
抱着这样的心态,陈芳一下班就飞快的往宿舍跑,汗水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
宿舍里的女人们已经开始吃晚饭了,她们都没有提荆老太的去向,只是偶尔眼神交汇时,会不约而同的看向荆老太的床铺。
欧姐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她的脸色很平常,只是拍了拍手说,“咱们去找找荆老太啊?”
陈芳最先响应,最后是孙香,然而之前来的那个黄脸女人却坐着一动不动,她呼呼的吹着自己的茶叶,眼皮都不抬一下。
欧姐给大家分配了方向,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出了屋子。
然而刚下楼,成刚就从角落里走出来了,他穿着半袖的衬衫,眼镜也换了一副。
“你,你怎么来了?”陈芳下意识看向那个写着两元宿舍的招牌,她双手绞在一起,脸上通红。
成刚没有计较被骗的事情,他只是递过来一个袋子,慢慢地带起了一点笑容,“我一会儿要去赶飞机,这个送你。”
随后还不等陈芳反应过来,他就钻进了车里,白色的轿车行驶在黑色的大道上,这让陈芳甚至怀疑刚刚是一场梦。
她低头将袋子里的东西取出来,一部随身听,还有几盒邓丽君的磁带。
“走啊,你干啥呢?”孙香在路那头大声招呼她。
陈芳突然露出一抹凄凉的笑容,快步跟了上去。
荆老太最终是在一棵树下被找到的,不过找到她的不是女子宿舍里的人,而是一个巡逻的警察。
据他描述,他发现荆老太倚在树上,衣服干干净净的,双手合放在心口,脸上甚至带了一丝笑容。
因此他最开始没有觉得不对劲,等巡逻一圈回来后,荆老太仍保持着那个姿势,他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法医说荆老太死于清晨,排除了自杀或者他杀的可能性,这个结论让女人们面面相觑,她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荆老太的事,最终还是黄脸女人开口说:“人就跟猫狗一样,到岁数了,自己就找地方了。”
说罢黄脸女人环顾四周,她继续说:“你们年轻,真好。”
荆老太的身后事是由欧姐操办的,但没人知道她的老家在哪里,于是只葬在本市一个乱葬岗里,黄脸女人出钱给她竖了碑,但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就只刻了一个荆字。
随着荆老太的死亡,女子宿舍又住进了新人。
那新人做事有些离谱,大家都很讨厌她,但陈芳并没有心情去关注别人的一举一动,因为她整个人都陷入了那部随身听。
每当邓丽君的声音传来时,她就忍不住想起成刚。
她觉得成刚就像别人形容邓丽君的歌声一样,靡靡之音,无踪无影。
直到九月末的一天,成刚重新出现在了老人院门口,他看起来比之前憔悴了,但人还是挺拔的。
他很随意问起陈芳的近况,语气亲近的就好像他并没有离开过一样,陈芳先是赌气,但又听他低声下气地邀请自己去夜市走走,心里也就原谅了他。
他们俩人并排走在夜市上,最终还是成刚先开口问:“吃烧烤吗?”
陈芳随着他的视线看去,那烧烤车上画着一朵玫瑰,于是她赶紧转头,没有回答成刚的问题。
“周末要不要一起去看戏?”成刚又问。
然而这次陈芳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被一个女人扑住了,“救命,救命!”
陈芳勉强看清了那女人就是宿舍里的新人,但没等她问话,身后几个气势汹汹的人就追了上来。
打头的是两个魁梧的壮汉,紧随其后的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矮个男人,那女人边走边哭号:“要命了,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啊,破坏我的家庭,这让我怎么活啊?”
成刚跟陈芳对视了一眼,一瞬间也不知道怎么拦。
然而新来的却躲在他们俩身后叫嚣道:“你自己看不住男人,打死我,还有另外的狐狸精!”
这话更加激发了对方的怒火,他们把陈芳当成了同伙,一齐撕打起来,成刚便不能置身事外了,他挨了好几拳,直到警察出现,这场闹剧才落下帷幕。
成刚仍开车送陈芳回去,一路上两个人没什么话,只有陈芳哼了几句邓丽君的歌作为调剂。
下车后,成刚突然叫住了陈芳。
“这副样子,周末不能去看戏了,我们出去吃饭怎么样?”
陈芳没说话,但她有些颤抖的肩膀表明自己默许了这件事,紧接着成刚就兴奋地吹了一声口哨。
陈芳一直在二楼目送着成刚离去,随后才踏进了宿舍。
一进宿舍,孙香就嚷嚷开了:“送你回来的那个男的是不是找荆老太那天来的那个?”
陈芳点点头,又摇摇头,那一刻,很多女人都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的影子。
“哎呀芳芳,你这男人够野的啊,把你嘴都亲破了。”其中一个女人调侃道,于是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不是,别瞎说。”陈芳并不想大家误会,于是把在夜市的事情和盘托出。
然而她话音刚落,新来的就回来了,她正憋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恰好陈芳撞枪口上了,因此她也不顾陈芳帮过她,奔过来撕打。
过了好一阵儿两个人才被分开,新来的女人脸色轻蔑地说:“你觉得好男人能看上你?照照镜子吧,他一准有家,我看男人最准。”
听了这话,陈芳下意识看了看那台随身听,脸色沉了下去。
“闭上你的臭嘴吧,你看男人这么准,咋还叫人家揍了呢。”孙香反唇相讥,那女人涨红了脸,睡觉的呼噜声为这荒唐的一夜画上了休止符。
找茬打架的新人很快找到了新的依靠,因此荆老太的铺位仍是空着,这段时间成刚常会在清晨开车等在楼下,送陈芳上班,而后再送她回来,但他不再提起邀请陈芳加入乐团的事情了。
这次陈芳看到成刚炙热的目光,不过那也就是一瞬,陈芳挪开了脸,成刚也只尴尬的笑笑。
“芳芳,你要不要去唱歌?”成刚这样问道。
陈芳不解地望着他,成刚继续说:“我带你去卡拉ok。”
陈芳摇摇头,她仿佛看见了灯红酒绿的招牌,于是说:“我在这里也可以唱。”
成刚又笑了,胡茬跟着微微地晃动着。
“真的。”陈芳又重复了一遍,随后她轻声唱起了《何日君再来》。
在最后一个字吐出来的时候,成刚慢慢凑了上来,不过他随后停了下来,只有胡茬擦过陈芳的脸颊。
陈芳的脸颊殷红,但成刚却站了起来,他拉开了车门,示意陈芳坐上车。
在茫茫的黑夜里,轿车飞驰,最终停在了女子宿舍的楼下。
陈芳茫然地看着熟悉的一切,她忍不住掩面而泣,然而成刚并没有说什么,他目光呆滞地看着外面的景色,半天才吐出一句,“对不起。”
后来成刚又消失了,然而在新年的前夕,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人找到了养老院。
陈芳仔细看着眼前这个眉眼跟成刚很相似的女人,战战兢兢地问,“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成刚的亲妹妹。”女人脸上闪过一丝鄙夷的神色。
“噢。”陈芳刚松了一口气,却又被对方的冷言冷语噎住了。
“我嫂子和我哥很恩爱,请你不要介入他们的家庭。”
陈芳早就僵在了原地,但她仍哆嗦着嘴唇说:“我没当不要脸的狐狸精。”
乡下打工妹被城里优质男倒追,他妹上门一番话让她幻想破碎
“我哥已经跟我嫂子坦白了,而且他录了你唱的歌,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个好嗓子就能勾引一个艺术家?你错了,你根本不值一提。”
陈芳想起了那首《何日君再来》,她觉得自己的喉咙都被抽走了,再发不出一个音节。
陈芳忘记了她怎么回到了宿舍,她只记得那时宿舍里只有孙香,孙香正在喝一瓶酒,配着袋装的花生豆。
“怎么回来了?叫人家开了?”孙香调侃两句,见陈芳没有搭话,于是望了望她流泪的眼睛。
“那个臭老娘们儿看人真准。”孙香拉过陈芳,她胡乱扯了别人的一卷卫生纸塞给陈芳,“想哭就哭呗,当初我家那个狗东西也跟着别人跑了,我说啥了,我跟你说,你还年轻,别把情情爱爱的想的那么重要。”
陈芳则有些浑浑噩噩的,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随身听上,于是伸出手,要砸碎它。
孙香则一把将陈芳拦下,她大声对陈芳说:“你疯了?这玩意儿贵着呢。”
陈芳麻木地看了孙香一眼,泪水又淌了下来。
“你不想看见它,你卖了啊,还得两个钱。”
陈芳手里松了劲,随身听应声落在了铺盖上,她趴在床上呜咽痛哭,孙香则伸手去摆弄那个随身听。
“孙姐,你陪我去趟旧货市场吧。”陈芳哭够了,她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孙香一怔,然后点了点头。
陈芳从欧姐那里取回了自己的吉他,她把吉他跟随身听一齐卖到了某个旧货摊。
那一年的陈芳前所未有的轻松起来,那一年也是金融的寒冬,尽管如此陈芳还是辞掉了养老院的工作,在一家餐馆里当服务员。
她仍住在女子宿舍,周围的人走了又来,不出三个月的时间,身边已经换了一批人了。
而一直留在女子宿舍的陈芳和孙香自然而然的成了朋友,她们以老人的姿态猜测,这些新人会住几个月?
输了就要请喝老白干,用一点花生豆下酒。
在陈芳工作了三年之后,餐馆老板说要关门回老家了,他说可以把店子半卖半送给陈芳,但那仍是一大笔钱,陈芳看着自己的存折上短短的几个数字,心里暗下了一个决定。
于是当天晚上她买了很多吃食回到宿舍,那两大包东西使得所有女人停下手里的事去看她。
“今晚上随便吃,我请客。”陈芳刚说出话,就有几个自来熟的女人过来翻看袋子里的食物。
当看到了猪头肉、豆腐干之类的下酒菜时,每个人的表情都微微有些兴奋,孙香则走到陈芳身边问道:“你干什么?”
陈芳神秘地笑了笑,接着就招呼大家吃喝,在陈芳的极力邀请下,那几个羞涩的女人也加入了狂欢的行列,尽管她们隐隐觉得不妥,但自己已经到了这个境地,自然能逍遥一时算一时,明天醒来,又要为生计、房费发愁。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陈芳隐约有些醉意了,她端起杯子,又喊了一声干,接着把酒一饮而尽。
“我今天就攀大家一声姊妹了,话也就摊开说了,我准备开个饭店。”
陈芳话还没有说完,就有女人起哄说:“放心,放心,到时候开业俺们一块去。”
陈芳能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于是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但钱差一点,想跟姊妹们借一点,你们放心,你们给的钱我一定还,一定还!”
此话一出,女人们的笑容都凝固在脸上了,最先起哄的女人撂下了酒杯,冷笑道:“感情是个鸿门宴。”
女人们纷纷撂下酒杯,她们就像一群训练有素的老鼠,唰的钻进了被窝里,不再发出一丝声响。
陈芳看着眼前的一幕,她看向唯一没有睡下的孙香,却不想对方躲开了她的视线。
陈芳咧嘴笑了笑。
欧姐紧随着来了,她狠狠地瞪了陈芳一眼,“你干什么呢?把这弄成什么样了?一天天没有数了?明天赶紧给我收拾了,浪费我的电。”
说过这些话,她就啪得一声关掉电灯,让陈芳陷入了五遍的夜色里。
第二天一早,外面下了一层霜。
陈芳刻意起的很晚,她并不打算面对那些女人嘲讽的面孔,等她睁开眼时,宿舍只剩下了一个孙香。
孙香见她醒了,便径直走过来,她掏出了一本存折递给陈芳。
“这里面有钱。”
陈芳一愣,只觉得心里暖烘烘的,她知道孙香向来是这样处事的,就像当初借给金玲二十块钱一样。
“孙姐,谢谢你,我一定还你钱。”
孙香缓缓地摇了摇头,那扇破旧的窗户透进了难得的一丝光线,她张嘴说道:“不用谢我,也不用还我。”
陈芳还没来得及说话,孙香递给了她一张纸。
“当时我从你的随身听的后盖里找着这个了,里面还夹着一张支票,正好两万。”
陈芳愣怔的功夫,孙香走了出去。
逼仄的宿舍里,只剩下了陈芳一个人,她觉得自己的手指有些颤抖,但她还是缓缓地打开了那张纸。
入眼是成刚的字,瘦长、干练。
——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在飞机上,陈芳,我必须承认,我爱上了你,我被你的声音吸引,也被你吸引。
但这份爱是不道德的,不纯粹的,因为我已经有了太太,我不想说为自己辩解的话,但我知道,我爱上了你,我无法克制这份冲动,于是送给你这份礼物之后,我就要离开了,支票的钱能帮你完成你的梦想,开一间餐馆。
希望你继续歌唱。
再会。
成刚留字
——(原标题:《候鸟迁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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