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张凯
三名男子,三代祖孙,新东煤炭集团尚湾煤矿的三代矿工。
爷爷冀廷贵,1965年从部队退伍后进矿的老煤矿人,先在营盘湾矿做井下工,1988年到神东原神府东胜煤田上湾煤矿建井一队,1992年退休。
父亲冀永平,1989年进入上湾煤矿建井三队、连采队、运转队,现为开拓准备中心工人。
冀宏波,冀永平之子,2012年大学毕业进入上湾煤矿,先后在运转一队、党政办工作,现任综采一队党支部副书记。
掏 煤
冀廷贵从茅草屋中走出,手中还拿着半块窝头。刚才喝稀米汤呛了一下,急着上班,没吃完的窝头拿在手上边走边吃。四下里是望不到边际的毛乌素沙漠,西北风刮得黄沙漫天,沙子飞进嘴里,他“呸呸”两口,连正在嚼的窝头一块吐出来。
来到矿井口,他弓身爬进洞里,手里是大锤和钢钎。这洞子狭窄处只有半米高,进进出出,必须爬行。
炮响了,他和工友们躲在坑道拐角,头上扑簌簌往下掉矸石煤渣,浓烟扑面而来,他捂住口鼻,但还是呛得连声咳嗽。不待烟雾散尽,他就爬出藏身地,爬向工作面。头上的电石灯发出刺鼻的气味,与爆炸的烟气、身上的汗味混合在一起。
这里把采煤叫“掏煤”,用铁锹一窝一窝掏。这是一种原始的蜂窝式开采,哪里有煤往哪里掏,前边掏,后边顶上随时都可能崩塌,便有人用硬木架子支撑。他一锹一锹把煤掏出,装进背筐,然后一步一挪,把煤背到井口。洞子掏得深了,也有人一段一段传递。
下班了。上到井上,阳光刺眼。来到小河边,他脱下被汗水浸透的窑衣,跳进河里,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擤出鼻孔里的煤尘,然后坐在石头上吸一口烟。一天的疲乏,胳膊上,腿上,还有腰间的酸困,像春天的残雪缓缓消融,再从汗毛孔溢散出来。没有比这更舒服的感觉了。
真是充实的一天。一个班8小时,冀廷贵能挣到8角钱。养家糊口,还能奢求什么呢?没灾没病,身体好,能出力,能流汗,一家老小平安,儿子一天一天往上蹿,将来准能长成个强壮的男子汉,知足了。
这是1965年营盘湾煤矿一个普通的日子。
1987年,营盘湾煤矿并入神东煤炭集团。
井 阶
黎明前的高原,天上星星还在闪烁,夜幕笼罩着上湾煤矿,笼罩着乌兰木伦河两岸的丘陵山地和广袤的毛乌素沙漠,四周一片静寂。
冀永平悄悄起身,妻儿还在沉睡,他没有惊动他们。窑衣是湿漉漉的,穿在身上冰凉。他是早班,要去下井,开始一天的劳作。
正值神东上湾煤矿初创阶段,年轻的冀永平接了父亲的班,成为一名矿工。他手上拎着工器具,身后背40多斤树脂炸药。从井口下去,有1000多级井阶,走一步,蹾一下,工器具叮当作响。在地下阴湿的环境里作业,他落下了关节病。井阶走完,他头上已冒出涔涔冷汗。
走完井阶,还要在井道里走几公里。井道坑坑洼洼,崎岖不平,地面上不时有积水,有些地方淤泥糊腿。他要不时绕开排列在巷道里的管线、支架、渣石车、通风机以及其他设施器材,沿着小煤车的铁轨向矿井深处进发。
他的工作是用锚头打炮眼。他抡圆大锤,把钢钎砸进煤层。上湾煤矿真是个好矿,煤层很厚,前面几千米外还是煤。放过炮后,黝黑的煤层炸开,亮晶晶地摊在眼前,这是乌金啊。但危险无处不在,顶板会往下掉碎矸石、碎煤块,躲闪不及就会砸了人。至于跌倒趴仆、磕碰摔打,对个个硬汉子的矿工来说,只是不足挂齿的小伤。
一个班上完,又是几公里的巷道,又是那1000多级井阶。
上了井,最盼的就是井口的阳光。蓝盈盈的天,天上有白色的云朵,远处起伏的沙丘波浪一样展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在他看来,眼前的情景,是人世间最美的图画。
妻子手里拎着菜,抱着小儿子宏波路过井口。一群汉子从井口出来,所有人都是一个模样:一样的工装,一样的高筒雨靴,一样的黑脸,只有牙齿是白的,连妻子也认不出他。他看见了娘俩,走上前,逗耍小儿子,小宏波却扭着脑袋直躲他。他在儿子小脑门上轻点一下,笑道:“傻小子,我是你爸,连亲老子都不认啦?”
这是1989年的上湾煤矿。
选 择
冀永平下班走进家门,儿子冀宏波泡了茶,端到父亲面前。
他接过,最喜欢的铁观音香气扑鼻而来。茶还烫,但他顾不上,吸溜吸溜喝起来。儿子曾劝他不要喝太烫的茶,他说:“煤矿工人哪有那么娇贵?”
父亲坐在沙发上,儿子坐在斜对面的椅子上,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但欲言又止。
母亲郭俊兰已经做好了饭,端上餐桌,脸上挂着忧忧的神情。
“给你爸说吧,”母亲开了口,然后转头对丈夫说:“他要回神东。”
冀永平似乎稍感诧异,瞟了儿子一眼,没有说话。
冀宏波说:“爸,咱神东到我们学校招应届毕业生,我想报名。”
郭俊兰插话:“辛辛苦苦读书,上了大学,好不容易飞出去了,现在又要回煤矿,不知道你是咋想的。”
冀永平从沙发上起身:“先吃饭。”
他从酒柜里拿出一瓶酒,开了盖,冀宏波取了两只酒杯,斟满。
父子俩对饮一杯,吃了几口菜。
“咋想的?先说说。”
冀宏波说:“我学的专业毕业后可能会进大城市,也可能进矿山。进大城市不容易,不如踏踏实实回咱们神东来。神东是世界超级煤矿,只要自己努力,前景不会差。”
接着喝酒。三杯下肚,冀永平停下筷子:“先亮明我的态度,你要回神东,我不支持,也不反对。”
说罢,又加重语气补充一句:“你已经是个男人了,你要对你自己负责。”
接下来,冀永平给儿子讲神东和上湾,讲历史,讲现实,讲宏波的爷爷怎么掏煤背煤,讲自己在矿上的经历感受,讲井下的辛苦与危险。这是这位煤矿工人与儿子最正式的一次谈话。临了,拿一句话收尾:“该说的都说了,你自己拿主意。”
冀宏波郑重地点点头。
郭俊兰有点急:“当爷的是煤矿工人,当爸的是煤矿工人,如今轮到儿子了,还要进煤矿,咱家就不能换换门庭?”
宏波笑道:“还没算你哩,你也是煤矿人。”郭俊兰是矿业服务公司工人。
郭俊兰没好气地说:“好,你回来娶媳妇,也在煤矿娶一个!”
第二天,冀宏波就回到学校——内蒙古科技大学。
他报了名。应届毕业生报神东集团共450人,经过考试,招了45名,冀宏波名列其中。
这一年是2012年。
竞 聘
冀宏波到神东,分配到上湾煤矿。爷爷在这个矿,父亲在这个矿,如今他也到了这个矿。
他进的第一个部门是转运队,负责把井下挖出的煤安全运到地面。都是井下作业,作为一名新到岗的大学毕业生,他刻苦学习,任劳任怨,工作干得有声有色。两年后,2014年,他调进矿党政办,进入机关管理岗位。
党政办的工作似乎更适合冀宏波。他1米83的个头,眉清目秀,戴副眼镜,文绉绉的样子。他的文字能力好,写材料是一把好手,有时还写诗,在党政办干得得心应手。
但几年后,他心里却生出一种愈来愈强烈的冲动:想下井。
神东煤炭集团,1984年创业起步,历经战略调整、优化升级,眼下已经是国家能源集团的骨干煤炭生产企业,主要指标世界领先——如今的神东,和当年爷爷掏煤背筐、爸爸打钎放炮相比,全然两幅光景。
上湾矿综采队选拔井下带班干部,采用的是竞聘方式,条件是大学本科以上学历,还有年龄、工作经历等要求。冀宏波报了名。
外地同学和他通话,听说他竞聘要到井下去,难以理解:“刚从井下上来几年,好好的机关干部不做,又要去危险环境,你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在外人想象中,井下是高危区。他们不知道,在神东,已有全方位、立体式的安全监管网络,通过多年探索实践,安全管理水平稳步上升,生产安全性超过许多发达国家。
全矿报名有20多人,最终通过竞聘上岗5人,冀宏波被录用。
他成为上湾矿综采一队党支部副书记。
其时为2018年。
8.8米采高
2018年3月,世界首套8.8米超大采高智能综采工作面在上湾煤矿投入运行,年采煤能力超过1600万吨。
8.8米超大采高什么概念?相当于3层楼高,299.2米宽的工作面,单个工作面日产5.84万吨,月产146万吨。
这一切,都发生在神东集团上湾煤矿。
综采是生产最前线,冀宏波成了这里的领军人物之一,作为支部副书记,既要抓党建和思想政治工作,也要带班管生产。他信心满满地走上了岗位。
可是,一切都得从头学。
尽管他在井下干过,但那是转运队,综采的技术、数据他不太懂,大家讨论设备、故障,他插不上嘴。换摇臂,要把近600斤重、能吊20吨的吊链吊到3层楼高的上方,别说人拎重物上去,就是空手在上边走,也有极大的危险性。给采煤机牵引块打黄油,要从溜槽把黄油枪往油嘴上对,他怎么也对不上,而熟练工人分分钟就搞定。再看看人家全身,和打油前没啥两样,冀宏波呢,身上、脸上、手套上全糊满了油。
这个样子,怎么还能带班?他心里有种严重的挫败感。
学!抓紧学!虚心学!认真学!
他先熟悉工作面设备结构,钻到机械下看,有些零部件在整装设备上看不出究竟,他让材料员带他去库房,看设备怎样分解、组装,了解每个零部件的性能作用,掌握故障容易在哪发生。他有个小本子,记满了技术要领和学习心得。
半年后,记者下井采访8.8米超大采高工作面。面对记者提问,冀宏波一一解答,他对设备技术的熟悉,就像熟悉自己的家。128架液压支架,犹如钢铁屋顶一样保护着299.2米宽度的工作面,推进距离5255米;他讲液压支架的支护高度、支护强度、支护中心、工作阻力,讲一连串世界领先的数据,讲采煤机怎样切煤,讲日产5.84万吨煤,如此大的产量,综采队每个班井下却只有20人左右,没有人直接和煤接触,生产都是智能化电脑控制。记者问:像这样超大的采煤机,这样超大的液压支架保护,安装拆卸需要多长时间?他说这叫搬家倒面,从这个工作面转移到下一个工作面去。他卖了个关子,问记者:你们说这种转移需要多长时间?记者说:这么多大家伙,都在井下,少说也得三个月,半年能完成也不错。他说:目前发达国家需要25天左右,我们15天完成倒面,公司生产服务中心曾创过一个纪录,一个星期完成。面对瞠目结舌的记者,他笑了。
那一刻,他是不是想到了爷爷掏煤的过往?是不是想到了神东初创期父亲身背炸药手提工器具艰难行走在井阶上的情景?
这是201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迎来70周年华诞的前夕。
“白领矿工”
奶奶还清楚地记得刚来神东的情景。
营盘湾煤矿并入神东,爷爷等一批工人先来,后面一辆辆汽车,把家属也“搬迁”过来。奶奶下车,四下打量,满目黄沙,问:“都说这地方好,咋连一棵草也看不见呢?”
奶奶没下过井,但她住过工棚。矿区没有道路,她曾看见那些探路人在河道里,差点被河水连人带车冲走。她洗爷爷的窑衣,那窑衣被汗渍、煤尘和泥水浆了一层又一层,变成了硬壳。她知道掏煤要用锤钎打眼,后来听说有了风镐风钻,人力背煤变成了用绞机、再发展成皮带传送,她说机械化真好。再后来听孙子宏波说现如今的矿工,根本手不沾煤,她不信,说孙子吃了苦,这是给她宽心哩,说好听的话哩,哪有矿工手不沾煤的?
一个暖洋洋的周日,冀宏波来看奶奶。
他带来了笔记本电脑,给奶奶放视频,父亲冀永平也在一旁看。
视频放的是上湾矿8.8米采高工作面生产的场景。宽大的工作面,仅能看见几个人影。画面里有冀宏波,他在操作仪器。煤机缓缓移动,两个巨大的摇臂控制着煤刀,一刀走一遍,就是数百吨煤,切下的煤自动进入刮板输送机运走。冀宏波给奶奶介绍,现在上湾矿实现了信息化、自动化、智能化,井下人很少,生产由地面中心远程遥控来指挥,所以现在人们把采煤人叫“白领矿工”。
奶奶惊讶地张大嘴:“这也叫掏煤?”
父亲冀永平了解这一切,但他对煤矿的发展速度也感到吃惊。昔日的上湾矿,4个采煤队加上基建队、通风队,全矿1000多人,年产不到百万吨。现在全矿900多名员工,年产已达2000多万吨。这在以前,做梦也不敢想。
冀宏波又给奶奶介绍煤矿如何打造绿色矿区,采煤全过程控制煤尘,实现“采煤不见煤”。还有生态保护带,现在的矿区到处绿草红花,往后还会变成更美丽的花园。
奶奶感慨:“你爷爷要是能看见该多好!”
爷爷冀廷贵在65岁时因病去世。那是2001年,正是神东集团跨越发展阶段。
三个男人,现在剩下两个。
但今天的神东,今天的上湾,爷爷肯定是看到了。冀宏波在奶奶家放视频,爷爷的照片就挂在墙上镜框里,爷爷也会看到视频里播放的一切,听到孙子所讲的一切。
三个男人属于煤矿,这煤矿也属于他们。
他们的命运连接着煤矿,连接着国运和时代。
这是2019年金秋十月。
责编:刘倩